《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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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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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这笔账是这么算来的。”
    “菩萨再大,也归土地神管。只有南天门造在天空,不占地。”
    “你这老年人活动室倒成了逍遥宫,会清闲呀!”
    “来,老兄弟,一齐吃中饭吧!吃斋,这里没荤。”
    不一会,老人们端来了十多把竹椅,围着石桌,坐成一圈,一人一只碗一双筷。
两大瓦钵青菜豆腐端到石桌上,热气腾腾,翻出阵阵麻油香,很是吊胃口。一个老
人给田稻端来竹椅,又一个老人递给他一副碗筷。
    老王说:“大家都爱在这里吃午饭,一毛钱一餐,天下第一便宜了。真正的大
锅饭啦!用柴烧的,锅巴又焦又香。来者不拒,一毛钱,半斤米,多不退,少不补,
菜地里的瓜菜萝卜,四季不断,大家浇水施肥,做饭轮着,不用开会,不用派工,
高度自觉,来的烧香客也一视同仁。”
    “你还在搞集体食堂?”
    “不。这里吃斋,吃素,只有豆腐是买的。这里吃饭,根本不记伙食账,也从
不算伙食账。想来吃,往厨房米缸里倒一碗米,随你便,绝对没人管,米缸从不空。
吃了,往香案左边那木匣子里扔一毛钱就是。当然,扔一元十元也没人表扬你,但
绝对没有白吃的人。木匣子里的钱从来不空,买油盐酱醋,去取。每天有人送豆腐
来。卖豆腐的,自己去匣子里拿钱,不会多拿,只会少拿。”
    “没人管?成了君子国啦?”
    “有菩萨看着哩,哈哈哈。你放心,这里没人做坏事,没人沾别人的便宜。大
概是举头三尺有神灵吧,可没人做思想工作。”
    “有这等事?谁定的规章?”
    “没有规章。你自己盛饭去吧!管饱。你是客,一切免了。”
    田稻简直难以相信。
    他拿了碗去盛饭,走过小院,发现前厅还有四桌,每桌七、八、十人不等,男
一桌、女一桌的,大家围着一钵青菜豆腐吃得正香,聊得正欢。那和谐、安详的气
氛令他陶醉了。三十年前围垦时,滩涂工棚里不正是这种气氛吗?也是这些人,也
是这种吃法,只不过是生产队的米和菜,派人煮饭。这些人老了。食客中没几个年
轻的,没有三十岁以下的女人,没有五十岁以下的男人。他又想起“文革”时吃忆
苦饭的场面,五八年吃公共食堂的场面。这些来自各村的人,怎么会不约而同……
    他到厨房,揭开大锅,一锅柴火炯的锅巴饭香气腾腾,他的五脏六腑也蠕动起
来。他拿起大锅铲,插进去,“唰”一铲掀起,倒入碗中,翻过来,是一块黄澄澄
的锅巴。他连筷子也忘了用,馋得用口一咬,“嚓嚓嚓”酥口爽心。好久没有吃过
这种饭了。他端着一碗饭,边走边咬,如时光倒转了三十年。他到石桌前,那块黄
锅巴已所剩无几了。他坐进圈子,没人讲客气,十来双筷子,在钵子里来来去去,
斯斯文文,一边吃,一边闲扯,无拘无束,比一家人还显得和气。这就是地地道道
的农家饭菜,农家吃法,粗蛮而不粗野,散淡而味浓。这些年来,田稻什么都吃过
了,城里的大世界五千一桌也尝过了,却总觉别扭,越吃越不是味。今日这顿饭好
香,令他食量大增,一连三碗,连自己也愣住了。这不是三十年前的饭量么?
    他一下子完全理解了这些老人为什么带一碗米到庙里来搭伙吃饭。回味的是往
事啊!人生失去的有些还可以再捡回来,惟有时间失去便永远失去了。
    吃过,他往那木匣子里扔了一元钱硬币,“哈”的一响,谁也没看他一眼。他
细心观察别人,一个个相安无事。聊天的聊天,扫地的扫地,有的人去菜地,有的
人去劈柴,有的人去涮锅洗钵子,并没有人支配他们。干活的人也不嫉妒下棋的人。
    瓜儿从禅房里出来,问道:“吃过了?”
    “吃过了。”似乎不再有话。
    他到店旁竹林里,穿过竹林,站到江边,坐到一块石头上。潮涨潮落三万回呀!
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顿时浮现在眼前。江流顽石、竹林阳光,一切如旧,恍如昨日。

    土改不久,抗美援朝运动爆发。田稻参加了志愿军,上了朝鲜战场。离开故乡
前,他来向瓜儿告别,也是借此来向兰香告别。一去千万里,异国他乡,九死一生,
不知能不能回来。母亲和瓜儿在菩萨面前给他烧香,他和兰香在江边的这块石头上
道别。兰香把一串佛珠带在他的手腕上,泪人一般……
    一场真正的战火的洗礼,给他身上留下了一个疤痕。住了半年的医院,带着个
副连长的头衔,田稻荣归故里,被县里分配到区里当武装部长。
    他回到家来,问娘:“兰香嫁了吗?”
    娘说:“没有哩。她哥也回来了,她却不肯回来。”
    “还在黄山庵吗?”
    “跟师父和瓜儿。不肯还俗。”
    第二天,田稻独自一人悄悄地去了黄山庵。
    黄山庵依旧,只是没有了香火香客,古松古柏古樟一片竹林,一座破庙掩藏其
中,一派冷清,一派肃穆。沿江边登上小山头的石级长满青苔,两边蔓草几乎把山
径盖没了。中间总算有些足迹。山门摇摇欲倾,爬满了藤葛。围墙上斑斑驳驳,墙
边野草丛生。他悄悄走进朽门,院内一股清凉。庙宇房廊毫无昔日的光彩。院子里
几棵古树犹存。倒也还干净。竹黄树瘦,江风拂来,悉悉索索,秋叶飘零。院内有
几畦菜地,瓜菜倒兴旺。一个尼姑在菜地里种菜。院内没有闲地,一条田埂式的小
径通向殿堂。殿堂前的一鼎铁铸的香炉仍在,只是冰冷的一尊死铁而已,鼎内积了
半鼎雨水。水中了了游浮。几片枯叶飘在水上。殿堂木雕泥塑东倒西歪,暗淡无光。
一棵巨大的古樟树冠盖住了大殿。一个老妪在廊下扫着。她身着瓦灰色的僧衣,头
上的乱发编起个小智儿,用一根竹签儿横插着,僧不僧,道不道。田稻认出了她。
她是老尼姑。
    田稻上前,恭敬地问候:“老师父,您好啊!”
    老尼没有回答,抬头看了一眼,继续扫地。
    “请问师父,瓜儿在吗?”
    “没瓜儿呆儿。”老尼冷漠地回道。
    “就是明真师父,姓田的。”田稻记起瓜儿的法名。
    “找她做什?”
    “我是她大哥。”
    老尼抬眼细细打量。
    瓜儿和兰香抬着一桶水从江边上来。她俩也是一副非僧非道的模样,死灰色的
布衣裹在身上。
    田稻跑过去:“瓜儿——兰香——”一把接住那桶水,拎起。他激动得不知说
什么,呆呆地望着兰香。这就是他日思夜念的人哪,一点也没变。
    田稻像是从天上落下来,让兰香大吃一惊。她听说过田稻的一些事,都是豆女
来时讲的,但没料到他突然回来。她心里乱跳,两颊排红。师父在跟前,她不得不
掩饰住兴奋,拎起一只空桶到江边去打水。田稻拎起另一只桶,跟了下去。
    兰香在山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江水舔着她的脚尖。她一时不知所措,心潮乱涌。
    “阿稻,你回来了。”兰香怯生生地兴奋得说不出话似的。
    “我前天回来的,来看你。”
    “你没死,”兰香说,“阿弥陀佛!”
    “老天有眼,没打死我。”
    “当官啦?”
    “什么官呢,回来过日子。我想回家乡。我想——你还好吗?”
    “我有什么不好的。”
    黄山庙的尼姑,除了还俗嫁人的,就留下了两老两少。几次运动,把佛门冲了。
瓜儿死守师父,死也不肯下山。山下搞起了合作化运动,谁也不要几个尼姑,孤山
半壁,闲田一处,让她们自耕自食,做了世外桃源。只要她们不再烧香念佛,不搞
封建迷信,人们也就不再打扰她们了。她们死气沉沉地过着日子,不与外界来往,
守着一座破庙,倒也十分自在。
    “你一个人回来的?”
    “一个人。怎么,还有谁?同去当兵的,都打死了,我也差点儿把厂丢在朝鲜
了。也许是菩萨保佑,你给我念佛了吧?”他拿出了那串佛珠,“我一直把它带在
身上。”
    兰香接过佛珠,心头一热,一把紧紧握住。心想,真有这种男人啊!上天安排
的吗?我真的在冥冥之中等他回来?
    “你没娶亲,没带老婆回来?”
    “怎么会呢?我一直想你,念你。要不是你,我真回不来哩。有一次战斗,我
们上去一个团都被打死了。炸弹冰雹一样密。我也受了伤,从战壕里爬出来,爬了
十五里,心里就想着,一定要回去,回去见兰香。我手腕上戴着这串珠子……”
    “阿稻哥!你真傻呀!”
    “我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来接你。你跟我回去。”
    “我跟你回哪儿?”
    “跟我结婚。我从小就喜欢你。过去我穷,现在我不穷。”
    “你到区里是当官。”
    “武装部长,不是什么大官,一般干部。”
    “阿稻,我不害你。你还年轻,又有前程,转业到城里不愁找不到一个好姑娘。
何苦来找我呢?我是地主女儿,还是个尼姑,哥哥是受管制的反革命分子,娶我对
你有百害无一利。我也不忍心拖你下水。你死里逃生,回来了,不该再背上一口黑
锅,抹煞了你的光荣。”
    “我回来,为的就是你,不是为当官才回来的。我若要当官,为什么要回来?
转到哪里照样当官。我要找个女人结婚。”
    “哪里不能找,哪里找不到?”
    “不,我只要你。也许正因为你是地主女儿,我是佃户儿子,我给你家做过盐
工,你是小姐,我是长工,就在这分上,我要娶地主家的小姐。这是我的心愿。我
爱你非一日一时。你跟了我,我不会让你受苦,我知道你受不起苦。不当干部也行,
我只要娶你。你不能一辈子当尼姑,往后,庙说不定也会拆掉的,修行出家的路走
不远了。你必须有个家。”
    兰香终于点了点头。“我怕害你。”
    “你不是坏人,结婚不犯法。我有一笔转业费,可以办得像样点。你同意了,
我现在就去向组织申请,跟我爹说去。”
    阿稻满心喜欢地往回走。家乡的路格外亲切,如母亲的肌肤,让孩子的脚板心
痒痒似的舒坦。一沙一石,一草一木都富有人情味。路边的芦苇谢去了花,留下松
蓬蓬的缨穗,在秋风中温柔地摇曳。野养麦开着点点的小白花,含着醉意的笑,像
少女时代的兰香。甘蔗也快收了,风吹进蔗林,叶语婆娑像叙着旧情。稻子沉甸甸
黄灿灿压满了田垄。蜻蜓跟着他飞,蚱蚂跳到他的衣袖上。他一边走一边唱起来: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

    他不会唱别的歌。那炮火硝烟,血肉横飞的战场远在异国他乡。他跨过鸭绿江,
又跨回来了。
    “他妈的,我要娶尼姑了?”他独自开怀大笑,“我为什么不能找尼姑?革命
嘛。革佛爷的命吧!”他很感激佛爷,要是没有这庙,兰香是藏不住的。那年头,
二十出头的姑娘不嫁就算老姑娘了。
    他回到家,抑制不住喜悦,把事告诉了爹娘。娘没有反对,爹却说:“你转业
转昏头啦!光荣回乡,却找口黑锅背上。她是尼姑呀!城里十八九岁的姑娘多着哩。
阿麦的事就够我说不清的,再加个地主反革命的女儿,就更说不清了。我坚决不同
意。”
    田稻不顾父亲的反对,向区委书记老韦提出了结婚申请。老韦是很了解阿稻家
和陈家的情况的,也知道他们俩的事,劝说了一番。那时正推行新婚姻法,不好直
接干预。老韦把问题推到县里,要他去找薛政委。薛政委是县委书记,也是知情者。
薛书记也只能劝说一番,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
    田稻把兰香从庙里接回来,直接去办了结婚登记,给兰香来了个大换装:修剪
了头发,买了新衣,换了皮鞋,跟城里的女干部一样。她本来就俊俏,虽说出家生
活清苦,但没有生儿育女的拖累消耗,一套灰布衣紧紧地裹着那女儿娇艳如玉的身
子,保存着一分处女的天然之美,一旦脱颖令人惊叹不已。
    田稻的武装部长没到任就被搁了起来。组织部专找他谈了一次话,改了他的分
配,要他到铜钱沙农场去当副场长。当年铜钱沙农场是县里直接管辖的一个很小的
专门培育良种的农场,员工百来人。田稻降任到此,种田。
    由于父亲的反对,他们的婚事没有大操大办。婚礼很简单:在场部办公室搞了
个仪式,发了几斤水果糖,向毛主席像鞠了三个躬,又向大家鞠了三个躬。
    他宣布道:“我跟陈兰香同志,从今天起是夫妻,一辈子不分离。”
    新婚夫妇就住在农场里了。半间集体宿舍做了新房,半间兼做办公室,吃饭在
集体食堂。兰香开了斋,做了农场工人,围涂,垦荒,培育良种。
    这桩婚事只有一个人暗自高兴,那就是陈昌金。这个受管制的地主分子兼反革
命,无论怎么说也是场长的舅兄了。他觉得他家的人天生富贵命,哪怕做了尼姑,
坐了牢房。当年他以为自己一生完蛋了,现在妹妹富贵起来,也好。
    他们在农场没过多久,父亲就在抗灾中死了。他们夫妻回家来照顾疯了的母亲
和未成年的菜儿。田稻本是带国家薪响的干部,农业合作社刚刚成立,他作为下派
干部试点创办高级社,当了社长。他也记不清是哪年哪月把个国家干部的关系玩掉
了,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这不能不说与妻子兰香有关。但他无悔。也许是前世所
修吧。

    他回到大殿,仰望着悬在梁上的鎏金大匾。“普度众生”啊!弟弟,妹妹,妻
子,都跟这庙有关。
    “你是不是要一炷香?”妹妹把三根香递过来。
    他大吃一惊:难道真有神灵?她怎么知道我要三根香?
    他有点恍惚了,眼前仿佛不是妹妹,而是一个可以看透今生来世的神灵。
    他接过香,把香点燃,插入香炉。
    他轻松了许多,告辞出了山门。那饭菜的香味还没散,他劲头十足。“下次来,
别忘了带碗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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