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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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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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悄悄借三五升米给断炊的人家,有了还,不还,也从不去讨。村中有不少女人
借过她的米,多数没还。想起她好处的人都哭了。
    兰香娘被草草埋了。欠她三两升米的女人,往她坟头添一捧上,算是还了情,
还了债。一环黄土将她一生辛苦掩埋。
    村里派了人,驾了一条船,带着哭哭啼啼的兰香去黄山庵运回另一个死人的尸
体。
    兰香伤心透了,泪水洒在江中。一条小船,载着几个死了父母的男女,漂荡在
死者的去路上。江潮啊!你夺去了他们的父母,又平静地托着他们的儿女;你玩弄
着人间悲欢离合的把戏,却丝毫也不觉内疚。
    想起远在异国战场生死未定的阿稻,兰香觉得自己真的是无依无靠了。虽然她
皈依了佛门,有师父、师姐,有清静的禅房淡寡的斋饭,但她不曾想在那里度过自
己的终生。红尘的男欢女爱,花花世界,令她向往。她也是青春少女,爱着男人,
也被男人爱着。她看到人家的姑娘嫁人生孩子,那日子,那孩子,那可以延续下去
的生命……

    她终于有了这一天。她搂着婴儿,叹道:“天啦!”几滴泪落在儿子的嫩脸上。
人啊,生的生,死的死。公公来不及看孙子一眼就去了。他一直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呀!他是不同意阿稻娶她的。她有很多歉疚,然而,给田家生了个孙子,也算是补
偿吧。
    田土根的尸体同样也是在黄山庵山脚下找到的,是瓜儿回来送的死讯。
    瓜儿二十年前同父亲一样被江潮冲走,但她没死,是在江面上漂来的,因为有
那只救命桶,她一忽儿就到了黄山庵。她爹是从江底流来,沉沉浮浮,走了四五十
个小时才到了西天。瓜儿认出是爹,没有哭,背了爹,念着经,从石阶上爬上来。
她给爹擦干净浑身的泥沙,叫了几声“爹”,跪下化纸焚香,然后回来报信。
    田稻早已有了思想准备。原来想到下游“收尸庵”去看看,但他怕去,去那里
即使找到了,怕已不是活人。所以没去。心中有数的杨茂生也不敢提。田稻预料的
果然成了现实。他没有哭。要哭,三天来他也已哭够了。要办的是后事。父亲走了,
他是一家之主,大男人了。
    兰香抱着孩子,哭道:“爹呀!你为什么不看孩子一眼再走啊!看看你的孙子
吧!爹呀!”她第一次叫“爹”,爹却不会应了。这个曾经在潮头飞跃如鱼的男人,
如今是一具再也不动的尸。潮水依旧,而他的弄潮生涯已经结束。
    杨茂生忙着给土根办理丧事。土根是因公而死,他身上还带着社长的职务,第
一任社长死了,当然要举行村葬。田土根是铜钱沙村的缔造者,是这片不毛之地的
开拓者,是第一个村民,全村人无不怀念他为了这个村所做的一切。杨茂生回想起
二十年来与他同生共死,患难与共,不觉潜然落泪。
    田土根被装进了一口当天赶做的棺材。棺材很大,漆黑。
    县长区长乡长都来送葬,薛政委也赶来了。
    棺材摆在晒谷场上,全村人都来参加追悼会,很是热闹。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
这种送丧的方式。当官的人居然都戴着黑色的袖章,韦县长在棺材前念悼词,而不
是请和尚道士来念经,给死者明路。田土根的丧事比陈耀武的丧事场面大得多,却
也简单得多,只是开了个大会,念了念悼词,给死者歌功颂德了一番,当天就埋了,
埋在他父母的坟旁。
    全村人把社长送到坟前,一路撒下纸钱,田稻披麻戴孝,走在棺材前。鼓乐奏
鸣,族幡招展,哀歌动地,江涛如诉如泣。
    菜儿痛哭着。豆女却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呆若陌生的过路人。她没有去坟
地,却去了江边。
    晚潮过后,田土根入土,人们散去。
    田稻捧着父亲的灵位回到屋里,把灵位放在堂上。
    豆女回来,问:“把你爹抬到哪儿去了?”
    “爹死了。”阿稻说。
    “爹死了?瞎说,爹说跟我一路死的,我死了吗?”
    “娘,你没死。”兰香说。
    “我没死,他怎么会死呢?”
    “娘,这是他的命。”瓜儿说。
    “他是我的命,没死呀!”
    兰香说:“娘大概出毛病了?”
    豆女说:“你们才都出毛病了。菜儿,跟我去江边叫爹。他打鱼去了。潮退了。
你们胡说,爹死了,阿麦怎么不回来?”
    “阿麦回不来,他不知道。”
    “爹找阿麦去了。阿麦把买回的钱带去还给林老爷,怎么会不回来?那十亩田
是我们的了。”她疯言道破了一个秘密。
    “娘,你胡说些什么呀!”
    “你爹买下了十亩田,他不会不种了,去死。”
    “娘疯了。”兰香说。
    “你娘才疯死了哩。你爹上塘时跟我说,等他回来给孙子取名字哩。”
    “爹说过,给孩子取什么名?”兰香问。
    “爹说,潮升时生叫潮生,潮落时生叫落生。”
    “爹真的说过?”阿稻疑问。
    “说过的。等他回来,潮落了,他该回来了。”
    “那就叫潮生吧!”田稻说。
    婴儿在襁褓中笑了。
    “小孽障,还笑。”田稻吼道。
    潮生哇哇哭起来。兰香说:“孩子又不懂,别吓他。”
    瓜儿说:“阿弥陀佛,生死无度。人啊!哭着来,哭着去,生死轮回,还是笑
好。”
    潮生对死亡一张笑脸。他果然跟父辈不同。
    江潮吻舔着沙滩,一弯新月照在新坟上,还有那盏纸糊的长明灯。长空几声雁
叫,旧墓上的野草开花,新坟的土上,落下了草籽。
    父亲死了,母亲疯了,弟弟跑了,家中只剩下十多岁的妹妹菜儿。兰香只得在
家里住下来。长哥长嫂当爷娘,加上新生的儿子潮生,依然是一个圆满的家。田稻
申请回家,组织上也就同意了,并且作为干部,下派到刚刚成立的铜钱沙高级农业
社任社长兼支部书记,接了父亲的班。

    晚饭时,潮生很婉转地向父亲提起老年人告状的事。
    兰香说:“你又给儿子添什么乱子?退了就退了,做爷爷,领孙子外孙去。”
    “我哪来孙子领,早被人家夺权啰!我没事干,去告状?你去查查!”
    “舅,那您就跟舅妈住城里去,反正我们家空房多。”露露见气氛不对,忙转
移话题。
    “你们那院子我进不去。”他没好气地回道。
    孙子田田已经两个多月不见了,想来有些悲哀。



  

                                第十二章

    潮生企图劝解父亲不成,反而引起了父亲关于孙子田田的监护权的不满情绪。
这在田家已是个隐藏了很久而无法解决,甚至是个十分忌讳的问题。本来丰盛的晚
餐闹得寡味了。田稻喝了几杯问酒,无论露露怎么逗笑,打圆场,父子俩也没有碰
上一杯,投机半句。
    潮生和露露晚饭后开车回城里去了。
    田稻带着几分闷醉,幽灵似的在屋后田野里转。白天在黄心庙的那点好情绪又
没了。他回到了这块熟悉的土地上,又似乎回到了他当社长的年代。
    他的一生墨一样泼在这块土地上,生死相依啊!
    拥有了土地的农民,刚刚理顺了自耕自种自收的犁耙,踊跃地向国家交公粮,
斗满仓盈过上顺心的日子,巴望着日益富裕起来。勤劳的人们在田里洒着汗水,懒
惰的人则谋思着把共产党无偿分给他的土地变成不用力气耕种就可以换成钱的把戏。
穷富的差异在短短的两年之内在原来都是穷人的人群中初露端倪了。世上永远都存
在着不想种田而想利用田发财过舒服日子的人。
    互助组互助了一年多,希望得到帮助的人比热心助人的人多。这是一个永远难
以平衡的现实。勤劳是人的品质,懒惰却是人的天性。天性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品
质却靠修身而得。也许是为了教化民众,为了改造人的天性,有些智者想出了一些
办法。从中国的桃花源和大同世界到欧文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以及乌托邦的实践,
由列宁、斯大林的集体农庄到毛泽东的合作化人民公社运动,这都是人类文明的伟
大畅想和具体实践,希望把人的天性的弱点埋葬在土地下面,让人的优秀品质在土
地上繁殖,把土地与人的依存关系割开,通过移植来改变情的基因。殊不知,这样
的结果是适得其反,恰好为惰性营造了一张温床。
    中国人把苏联老大哥的集体农庄移植过来,不叫集体农庄而叫“社”。苏联人
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当时还十分贫穷的中国人倾销他们的花布和大摆裙,向不穿花布
的中国男人和裹得严严实实的中国女人挑战,同时也向中国倾销他们的思想和经营
土地的方式,大大地冲击了中国数千年的传统。初级社取消了,进入高级社。人入
了“社”,田也入了“社”,耕牛农具也入了“社”,“社”成了大家,这个“大
家”无论姓田还是姓杨,一齐都姓“社”。农民成了真正的种田人,而不是田的主
人了。主任是田稻。他的全称是“铜钱沙农业生产合作社社主任”,简称“社长”,
也就是中国人惯称的“一家之长”,带有中国色彩。他成为铜钱沙这块土地的主宰
者。他父亲梦寐以求的事,很快在他手中变成现实,只是土地和一切不归他私人所
有。不是他自己的,是社的,是公家的,包括他人也是公家的。只有在家里的时候,
他才属于妻子和儿子,才是丈夫和父亲。“社”的生活方式几乎占领了一切阵地,
私有的天地大抵只剩下床那么大了。
    田稻的社长当得很好,他一心为公,一心为这方土地,为这方百姓。
    田稻掌握了这块土地,就要改变她像丈夫改变妻子一样,不仅要使她成为自己
的妻子,而且还要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他爱她,力图使她成为自己。女人如果爱
一个男人,她会甘心奉献一切,从而吞下一个男人。
    世界上,被消灭的是男人,征服者是女人。她们只让男人保留了一个虚有的姓
氏,只有女人才是人类的本源。男人只不过是一粒种子而已,女人则是永恒的土地。
一块田,今年可以种芝麻,你叫她芝麻田;明年种了黄豆,则叫黄豆田;后年种上
高粱,又叫高粱地了。庄稼种了又割了,留下的只是种子,田则是永恒不动的。她
孕育生产着一个个不同形态的生命个体。收获过后田依然是田。
    田也有自己的名字。她只不过是最小最小的地名。
    刚刚颁发给农民的土地证书,户主和田名座向亩数的墨迹清新,豆腐块大的方
印依然鲜红,白纸还只有一两个叠折的痕迹,比起那旧朝代的地契来,芳香得多。
那些被土改烈火焚烧的地契,发黄,发脆,有的甚至已保留了几百年。土地只有买
卖过户时才换契约,朝代,帝王的更换也不曾更换她,她是属于家族的。虽然黄巢
和后来的天王洪秀全提倡过均田,但因未均成,他就完蛋了。只有共产党在很短的
时间内做到了别人几千年也做不到的事。
    

    土地作为私产的标志是她的名称,也就是田名。一个人被生出来,就得给他
(她)命名,借以区别他人。一块地被开垦抑或是未被开垦也有她的名字。人名是
人类开化之初就有了的,地名几乎与人名同时起源。人死了,他的名字随他而去,
除了那些英杰帝王和文人才子之外,绝大多数是留不下来的。地却不死,永远流传,
即使地名更来改去,依然是她,天塌地陷毕竟不常有。
    田稻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要消灭那些困的名字,如他家的“长丘”、“金八
担”和“大三亩”,还有杨家的“弯巴子”和“边丘”、“鳝鱼垱”,以及各家各
户的“南垱子”、“北大丘”、“斛桶田”、“杨家号”,甚至“盐垱丘”、“陈
家号子”。那是陈耀武的田。这些田名就跟村里的人名一样,种田人都叫得出。在
铜钱沙,这些田名年龄都不大,不像田家畈的田,有几百年的历史,传了数代人。
    土地集体化,农民一块劳作,再也不分张家的田,李家的地。为了耕作的方便,
还毁了旧的田界。曾几何时,人们为了田界而争斗,视她为命。谁说那不是生命线
呢?
    “社”轻而易举地把这几千年来的界线打破了。社员们在社长的带领下,改天
换地,把小块四合并成大块,重新筑界。新的田塍没有了旧的“界”的含意,它再
也不是财产的界定,土地证成了解手纸,擦屁股也只能用一次。几千年的“界”的
概念随之消逝。新筑的田塍只具有路与蓄水坝的功用了。田稻在毁掉他父亲筑起的
田界时,手不曾颤抖。当然,他想到很多,他和田麦就是在这几条界上爬大的。听
母亲讲过,他第一次学步就是在“长丘”的田界上。尺宽的田埂,被父亲用泥抹得
精光,新泥刚干,小草芽儿就从泥里钻出来,像父亲脸上的胡茬茬一样,扎着他光
光嫩嫩的小脚,痒痒地像是在搔他的脚板。他直笑,咿咿呀呀的,张开双手,迈开
步,从母亲怀里出发,大胆地走向另一端的父亲。稻田里刚刚种上新秧,田埂两边
的清水如镜一般明澈,蓝天白云在水中,水边的泥衣上有田螺爬过的弯弯曲曲的印
痕,他一丝不挂的小身影,倒映在田界的两边。他摇摇晃晃。一步一步,终于走完
了有十多丈远的那条田界。田界上留下了他稚嫩的一串脚印。娘说,他比阿麦早一
个月会走路。阿麦是在屋子里穿着鞋学会走的路。娘说,走得早的人终生辛苦。母
亲的这句话应验了。他在那条田界上走了二十多年,直到把它毁掉。
    他主持种田的时代,走的是集体的路。
    除了保留了“铜钱沙”这个大地名,其余的田名随界一道消失。他给集体的大
田编了号,重新造了田亩册。田亩册跟户口册一样,是社的财产登记:“一号横丘”
四点五亩,“二号直丘”五点三亩,有如“张三,男,三十五岁”。社员有花名册,
土地有田亩册,这是两本最根本的账册。由这两本账册而派生出来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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