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评点水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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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评点水浒传-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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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留劫之难也。将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后天下之
读吾文者,于是乎而观吾之才、之笔矣。犯之而至于必不可避,而吾之才、
之笔,为之踌躇,为之四顾,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则虽号于天下之人曰:
“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彼天下之人,亦谁复敢争之乎哉?故此书
于林冲买刀后,紧接杨志卖刀,是正所谓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于是始
乐得而徐观其避也。

又曰:我读《水浒》至此,不禁浩然而叹也。曰:嗟乎!作《水浒》者
虽欲不谓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笔;有
非常之笔者,必有非常之力。夫非非常之才,无以构其思也;非非常之笔,
无以摛其才也;又非非常之力,亦无以副其笔也。今观《水浒》之写林武师
也,忽以宝刀结成奇彩;及写杨制使也,又复以宝刀结成奇彩。夫写豪杰不
可尽,而忽然置豪杰而写宝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宝刀为即豪杰之
替身,但写得宝刀尽致尽兴,即已令豪杰尽致尽兴者耶?且以宝刀写出豪杰,
固已;然以宝刀写武师者,不必其又以宝刀写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宝刀
照耀武师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宝刀照耀制使,两位豪杰,两口宝刀,接连而
来,对插而起,用笔至此,奇险极矣。即欲不谓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
万人,莫不共见,其又畴得而不谓之非常乎?又一个买刀,一个卖刀,分镳
各骋,互不相犯,固也;然使于赞叹处,痛悼处,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
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岂见作者之手法乎?今两刀接连,一字不犯,乃
至譬如东泰西华,各自争奇,呜呼!特特挺而走险,以自表其“六辔如组,
两骖如舞”之能,才子之称,岂虚誉哉!

天汉桥下写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紧接演武厅前写英雄得意,使人
忽上春台。咽处加一倍咽,艳处加一倍艳,皆作者瞻顾非常,趋走有龙虎之
状处。


第十二回急先锋东郭争功青面兽北京斗武

古语有之:画咸阳宫殿易,画楚人一炬难;画舳舻千里易,画八月潮势
难。今读《水浒》至东郭争功,其安得不谓之画火、画潮第一绝笔也!夫梁
中书之爱杨志,止为生辰纲伏线也,乃爱之而将以重大托之,定不得不先加
意独提掇之。于是传令次日大小军官都至教场比试,盖其意止在周谨一分请
受耳。今观其略写使枪,详写弓马,亦可谓于教场中尽态极妍矣。而殊不知
作者滔滔浩浩、莽莽苍苍之才,殊未肯已也。忽然阶下左边转出一个索超,
一时遂若连彼梁中书亦似出于意外也者。而于是于两汉未曾交手之前,先写
梁中书着杨志好生披挂,又借自己好马与他骑了。于是李成亦便叫索超去加
倍分付,亦将自己披挂战马全副借与。当是时,两人殊未尝动一步,出一色,
而读者心头眼底己自异样惊魂动魄,闪心摇胆。却又放下两人,复写梁中书
走出月台,特特增出一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重放炮,重发擂,重是
金鼓起,重是红旗、黄旗、白旗、青旗招动,然后托出两员好汉来。读者至
此,其心头眼底,胡得不又为之惊魂动魄,闪心摇胆?然而两人固殊未尝交
手也。至于正文,只用一句“战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就此一句,半路按
住,却重复写梁中书看呆,众军官喝采,满教场军士们没一个不说,李成、
闻达不住声叫好斗,使读者口中自说满教场人,而眼光自落在两个好汉、两
匹战马、两般兵器上。不惟书里梁中书呆了,连书外看书的人也呆了,于是
鸣金收军而后,重复正写一句两个各要争功,那肯回马。如此行文,真是画
火画潮,天生绝笔,自有笔墨未有此文,自有此文未有此评。呜呼!天下之
乐,第一莫若读书;读书之乐,第一莫若读《水浒》,即又何忍不公诸天下
后世之酒边灯下之快人恨人也!

如此一回大书,愚夫读之,则以为东郭争功,定是杨志分中一件惊天动
地之事。殊不知止为后文生辰纲要重托杨志,故从空结出两层楼台,以为梁
中书爱杨志地耳。故篇中凡写梁中书加意杨志处,文虽少,是正笔,写与周
谨、索超比试外,文虽绚烂纵横,是闲笔。夫读书而能识宾主旁正者,我将
与之遍读天下之书也。

看他齐臻臻地一教场人,后来发放了大军,留下梁中书、众军官、索超、
杨志;又发放了众军官,留下梁中书、索超、杨志;又发放了索超,留下梁
中书、杨志。嗟乎!意在乎此矣。写大风者曰:“始于青萍之末”,“盛于
土囊之口”。吾尝谓其后当必重收到青萍之末也,今梁中书、杨志,所谓青
萍之末,而教场比试,所谓土囊之口,读者其何可以不察也。


第十三回赤发鬼醉卧灵官殿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一部书共计七十回,前后凡叙一百八人,而晁盖则其提纳挈领之人也。
晁盖提纲挈领之人,则应下笔第一回便与先叙;先叙晁盖已得停当,然后从
而因事造景,次第叙出一百八个人来,此必然之事也。乃今上文已放去一十
二回,到得晁盖出名,书已在第十三回,我因是而想:有有全书在胸而始下
笔著书者,有无全书在胸而姑涉笔成书者。如以晁盖为一部提纲挈领之人,
而欲第一回便先叙起,此所谓无全书在胸而姑涉笔成书者也;若既已以晁盖
为一部提纲挈领之人,而又不得不先放去一十二回,直至第十三回方与出名,
此所谓有全书在胸而后下笔著书者也。夫欲有全书在胸而后下笔著书,此其
以一部七十回一百有八人轮回。。叠于眉间心上,夫岂一朝一夕而已哉!观鸳
鸯而知金针,读古今之书而能识其经营,予日欲得见斯人矣。

加亮初出草庐第一句,曰:“人多做不得,不少亦做不得。”至哉言乎!
虽以治天下,岂复有遗论哉!然而人少做不得一语,人固无贤无愚,无不能
知之也;若夫人多亦做不得一语,则无贤无愚,未有能知之者也。呜呼!君
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岂惟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周礼建官三百六十,
实惟使由,不使知之属也。枢机之地,惟是二三公孤得与闻之。人多做不得,
岂非王道治天下之要论耶?恶可以其稗官之言也而忽之哉!

一部书一百八人,声色烂然,而为头是晁盖先说做下一梦。嗟乎!可以
悟矣。夫罗列此一部书一百八人之事迹,岂不有哭,有笑,有赞,有骂,有
让,有夺,有成,有败,有俯首受辱,有提刀报仇,然而为头先说是梦,则
知无一而非梦也。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岂惟一部书
一百八人而已,尽大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觉者,自大雄氏以外无闻
矣。真蕉假鹿,纷然成讼,长夜漫漫,胡可胜叹!


第十四回吴学究说三阮撞筹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水浒》之始也,始于石碣;《水浒》之终也,终于石碣。石碣之为言
一定之数,固也。然前乎此者之石碣,盖托始之例也。若《水浒》之一百八
人,则自有其始也。一百八人自有其始,则又宜何所始?其必始于石碣矣。
故读阮氏三雄,而至石碣村宇,则知一百八人之人《水浒》,断自此始也。

阮氏之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尽乎言矣。夫人生世
间,以七十年为大凡,亦可谓至暂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仅
居其半焉。抑又不宁惟是而已,在十五岁以前,蒙无所识知,则犹掷之也。
至于五十岁以后,耳目渐废,腰髋不随,则亦不如掷之也。中间仅仅三十五
年,而风雨占之,疾病占之,忧虑占之,饥寒又占之,然则如阮氏所谓论秤
秤金银,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者,亦有几日乎耶!而又况乎有
终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故作者特于三阮名姓,深致叹焉:曰“立地太岁”,
曰“活阎罗”,中间则曰“短命二郎”。嗟乎!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
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

加亮说阮,其曲折迎送,人所能也;其渐近即纵之,既纵即又另起一头,
复渐渐逼近之,真有如诸葛之于孟获者,此定非人之所能也。故读说阮一篇,
当玩其笔头落处,不当随其笔尾去处,盖读稗史亦有法矣。


第十五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

盖我读此书而不胜三致叹焉,曰:嗟乎!古之君子,受命于内,莅事于
外,竭忠尽智,以图报称,而终亦至于身败名丧,为世僇笑者,此其故,岂
得不为之深痛哉!夫一夫专制,可以将千军;两人牵羊,未有不僵于路者也。
独心所运,不难于造五凤楼曾无黍米之失;聚族而谋,未见其能筑室有成者
也。梁中书以道路多故,人才复难,于是致详致慎,独简杨志而畀之以十万
之任,谓之知人,洵无忝矣,即又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与两虞候乎?观
其所云另有夫人礼物,送与府中宝眷,亦要杨志认领,多恐不知头路。夫十
万已领,何难一担?若言不知头路,则岂有此人从贵女爱婿边来,现护生辰
重宝至于如此之盛,而犹虑及府中之人猜疑顾忌,不视之为机密者也?是皆
中书视十万过重,视杨志过轻。视十万过重,则意必太师也者,虽富贵双极,
然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太师嚇然入神,而中书之宠,固于磐石,夫是故
以为此为献,凡以冀其入之得一动心也。视杨志过轻,则意或杨志也者,本
单寒之士,今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杨志嚇然心动,而生辰十担,险于蕉
鹿,夫是故以一都管、两虞候为监,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动也。然其胸中,则
又熟有“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训者,于是即又伪装夫人一担,以自盖
其相疑之迹。呜呼!为杨志者,不其难哉!虽当时亦曾有早晚行住,悉听约
束,戒彼三人不得别拗之教敕,然而官之所以得治万民,与将之所以得制三
军者,以其惟此一人故也。今也一杨志,一都管,又二虞候,且四人矣,以
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军,岂有得乎?《易大传》曰:“阳一君二民,君子之
道也;阴二君一民,小人之道也。”今中书徒以重视十万、轻视杨志之故,
而曲折计划,既已出于小人之道,而尚望黄泥冈上万无一失,殆必无之理矣。
故我谓生辰纲之失,非晁盖八人之罪,亦非十一禁军之罪,亦并非一都管、
两虞候之罪,而实皆梁中书之罪也,又奚议焉?又奚议焉?曰:然则杨志即
何为而不争之也?圣叹答曰:“杨志不可得而争也。夫十万金珠,重物也,
不惟大名百姓之髓脑竭,并中书相公之心血竭矣。杨志自惟起于单寒,骤蒙
显擢,夫乌知彼之遇我厚者之非独为今日之用我乎?故以十万之故而授统制
易,以统制之故而托十万难,此杨志之所深知也。杨志于何知之?杨志知年
年根括十万以媚于丈人者,是其人必不能以国士遇我者也;不能以国士遇我,
而昔者东郭斗武,一日而逾数阶者,是其心中徒望我今日之出死力以相效耳。
譬诸饲鹰喂犬,非不极其恩爱,然彼固断不信鹰之德为凤皇,犬之品为驺虞
也。故于中书未拨都管、虞候之先,志反先告相公只须一个人和小人去。夫
“一个人和小人去”者,非请武阳为副,殆请朝恩为监矣。若夫杨志早知人
之疑之,而终亦主于必去,则固丈夫感恩知报,凡以酬东郭骤迁之遇耳,岂
得已哉!呜呼!杨志其寓言也,古之国家,以疑立监者,比比皆有,我何能
遍言之!

看他写杨志忽然肯去,忽然不肯去,忽然又肯去,忽然又不肯去,笔势
夭矫,不可捉搦。

看他写天气酷热,不费笔墨,只一句两句便已焦热杀人。古称盛冬挂云
汉图,满座烦闷,今读此书,乃知真有是事。

看他写一路老都管制人肘处,真乃描摹入画。嗟乎!小人习承平之时,
忽祸患之事,箕踞当路,摇舌骂人,岂不凿凿可听;而卒之变起仓猝,不可
枝梧,为鼠为虎,与之俱败,岂不痛哉!


看他写枣子客人自一处,挑酒人自一处,酒自一处,瓢自一处,虽读者
亦几忘其为东溪村中饮酒聚义之人,何况当日身在庐山者耶?耐庵妙笔,真
是独有千古。

看他写卖酒人斗口处,真是绝世奇笔。盖他人叙此事至此,便欲骎骎相
就,读之,满纸皆似惟恐不得卖者矣。今偏笔笔撇开,如强弓怒马,急不可
就,务欲极扳开去,乃至不可收拾,一似惟恐为其买者,真怪事也。

看他写七个枣子客人饶酒,如数鹰争雀,盘旋跳霍,读之欲迷。


第十六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一部书,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也。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
而必一人一至朱贵水亭。一人一段分例酒食,一人一枝号箭,一人一次渡船,
是亦何以异于今之贩夫之唱筹量米之法也者。而以夸于世曰才子之文,岂其
信哉?故自其天降石碣大排座次之日视之,则彼一百八人,诚已齐齐臻臻,
悉在山泊矣。然当其一百八人,犹未得而齐齐臻臻,悉在山伯之初,此是譬
如大珠小珠,不得玉盘,迸走散落,无可罗拾。当是时。殆几非一手二手之
所得而施设也。作者于此,为之踌蹰,为之经营,因忽然别构一奇,而控扭
鲁、杨二人,藏之二龙,俟后枢机所发,乘势可动,夫然后冲雷破壁,疾飞
而去。呜呼!自古有云良匠心苦,洵不诬也。

鲁达一孽龙也,杨志又一孽龙也。二孽龙同居一水,独不虞其斗乎?作
者亦深知其然,故特于前文两人出身下,都预写作关西人,亦以望其有乡里
之情也。虽然以鲁达、杨志二人而望其以乡里为投分之故,此倍难矣。以鲁
达、杨志二人,而诚肯以乡里之故而得成投分,然则何不生于关西,长于关
西,老死于关西,而又必破闲啮枥而至于斯也?破闲啮枥以至于斯,而尚思
以“关西”二字羁之使合,是犹以藕丝之轻,絷二孽龙,必不得之数耳。作
者又深知其然,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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