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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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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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味到一些了。这就通过形象,从一个侧面向我们揭示了科举考试制度的不
合理。正因为写出了这样的背景,后面的情节,才能像风行水上而成纹那样
自然地展开、推进,使得那场令人捧腹、滑稽可笑的讽刺剧的演出,显得那
样的荒唐而又合乎逻辑。

为这幕讽刺剧增色添彩的,要算是范进的丈人胡屠户。这是一个庸俗不
堪、令人作呕的势利小人,是整段故事中最生动活跃的一个人物。他虚伪,
却也诚实。“言为心声”,他说的无一不是他的心里话。他是毫不掩饰、老
老实实地讲出了他对于功名富贵崇拜向往的由衷之情。那是他的性格、气质
和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是非常真实的。这个人物很有典型意义,它反映出
在那个时代,科举考试制度所造成的“功名富贵热”,就像病毒在整个社会


上流传扩散一样,是怎样毒化了人们的灵魂,毒化了社会的空气,不仅出入
科场的封建士子,就连操刀宰猪的屠户,也都中毒很深。

在科举时代,一个知识分子社会地位的高低,决定于他在科场上的成败。
所谓“一进龙门,身价十倍”,是千真万确的。这一点,犹如温度计的水银
柱能够试测温差一样,胡屠户对范进态度的冷热喜怒之间,就灵敏而准确地
反映出范进因科举考试而发生的每一点变化。你看,范进中了秀才,他一边
带酒来祝贺,一边骂他是“现世宝穷鬼”,还说范进能中相公,是靠他“积
了什么德”。他居高临下地“教导”范进:中了相公就要有相公的身分,虽
然还不能在像他这样“正经有脸面的人”面前“妆大”,但对那些“做田的,
扒粪的”“平头百姓”,可就再不能“拱手作揖、平起平坐”了。否则就是
有失“体统”,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他脸上也觉无光。范进同他商量
筹划盘费去参加乡试,他把范进“骂了一个狗血喷头”,说他是“癞虾蟆想
吃天鹅肉”。而范进一中了举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就从地下升到
了天上,成了下凡的“文曲星”,于是毕恭毕敬,低声下气,连称呼也不再
是“现世宝穷鬼”,而改为“贤婿老爷”了。给钱也不再说是拿去“丢在水
里”,而是说送上门也“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了。当初只配“撒泡尿自己
照照”的“尖嘴猴腮”,如今却在众人面前被夸说成“才学又高,品貌又好”。
这同一个胡屠户,为何前后相较,判若两人?秘密就在他的一句话:“姑老
爷今非昔比”了!这“今非昔比”四个字,一下子就深刻地挖掘出了人物的
灵魂。

吴敬梓在人物的配置和刻画上,是有主有次、点面结合的。如果说胡屠
户是作者着力描写的重点,那么,那些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众邻居就是面上的
烘托和渲染了。这些在这幕讽刺剧中跑龙套的角色,作者对他们出场的安排,
独具匠心。在故事的前半段,范进中举以前,他们一个也未露面,读者甚至
根本想不到范进竟还会有那么多的邻居。你看,范进进城去乡试,家里饿了
两三天,出榜那日,连早饭米也没有,在最需要热心人来赒济照顾的时候,
连一个人都不见。可是,中举的喜报一到,这群像是被导演藏在后台的人物,
便一齐蜂拥而出,登台表演:看热闹、贺喜(在这里等于是趋附的同义语),
抢救发疯的举人老爷,劝慰伤心哭泣的老太太,还主动拿出鸡、蛋、酒、米
来款待报喜的人,就连范进发疯时跑丢的那只鞋,也有人去找回来替他穿上。
这里,作者以一种辛辣的嘲讽笔调,描绘了当时恶浊的世风,在科举制度的
背景下,写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作者是怀着更强烈的憎恶,来刻画张静斋这个形象的。这是另一种类型
的人物。如果说,作者对于胡屠户和众邻居主要是尖刻的嘲讽,那么,对于
张静斋就是无情的鞭挞了。他读书、中举、当官、发财,顺顺当当地走完这
条路,在捞足了银子之后回到乡里来做一个体面威风的绅士。范进中举以后,
这位“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的阔气乡绅,也主动登门
来“攀谈”了。他进门第一句话是:“与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亲近。”
范进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这一问一答,颇堪玩
味。既是“同在桑梓”,为什么又“一向有失亲近”呢?范进答话中“无缘”
“拜会”的“缘”字透露了秘密:此“缘”就在举业,举业败即无缘,举业
成便有缘。范进中了举人,岂止是登门拜访,见面有缘,而且又是送银子,
又是送房子,一下子变成了“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了。张静斋老
练圆滑,毕竟是很有眼光,他抓住范进眼下的“清贫”,馈赠丰厚,却着眼


于将来,将来荣华富贵,是断不了有“当事(即官宦权贵)拜往”的。透过
这令人肉麻的亲热,读者从他那诚挚、亲切、慷慨的背后,不难看出那虚伪、
奸诈和鄙陋的丑恶本质来。

范进是这段故事的中心人物。作者如果只是孤立地、静止地写他,即使
花很大的力气,其中心地位和中心作用也未必能显现出来。作者在艺术表现
上非常高明,他对这个人物没有(也无须)作太多直接和正面的描写,而着
重从周围人物的种种活动、反应,以及跟他的相互关系上,就描绘出他的生
动形象,并且置之于全篇非常突出的位置上了。显而易见,围绕着范进中举
一事而展开活动的各种人物,他们对功名富贵的态度,表现出当时社会上一
种污浊的气氛和无形的力量,引诱着范进,也挤压着范进,支配着他不能不
舍身忘命、不顾一切地要去追求举业的成功。这就将范进热衷功名富贵,以
及中举发疯的病态心理和病态表现,归结为由科举考试制度造成的社会环
境。这种从人物关系和社会环境着眼去揭示人物思想性格的写法,表现了《儒
林外史》现实主义艺术描写的深度。

对范进这个人物的具体描写,概括起来说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他辛酸
悲苦的命运,二是他卑怯屈辱的性格。这两方面是相互联系的、统一的,都
同他热衷功名富贵却又长期落第的生活经历分不开。他穷得绝粮断炊,连老
婆和老母亲都不能养活,这便招致包括丈人胡屠户在内的周围人们的轻蔑和
嘲笑;而这种遭人白眼的境遇,又造成了他诸如对周进磕头下跪、感激涕零,
对胡屠户逆来顺受、“唯唯连声”那样怯懦、卑微和屈辱的性格。他每一次
赴试都充满着希望和幻想,而每一次的结果则是无例外地失望而归,积数十
年的痛苦经验,他差不多已完全陷入了绝望的境地,虽然并未死心,仍然热
切地盼望着高中,但实际上又几乎完全不相信会真的考中。作者通过生动的
细节,将这种由生活经验里产生的、交织着希望和失望的复杂矛盾的心理状
态,描写得细致入微,生动逼真。捷报传来,范进正在集上卖鸡,邻居找来
向他贺喜,小说是这样写的:“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
走。”邻居无法,只好去夺他的鸡,再次告诉他已经中了,叫他赶快回家打
发报子,他还是不相信,说:“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
命,为什么拿这话来混我?”那身姿、神情、言语,全都惟妙惟肖,非常真
实地表现出那从长期的痛苦经历里产生出来的绝望、羞愧和怕人奚落的心理
状态。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东西突然到来,反而不敢相信,这种看似反常
的现象其实非常正常,非常符合生活的逻辑。正由于此,当他对着那张实实
在在并非幻觉的高中喜报,证实了那本来以为不可能到来的东西真的到来
时,这从天而降的大喜就变成为一种巨大的冲击力量,范进那颗因饱经折磨
而变得老弱的心灵,便承受不住这强烈的刺激。于是,他“看了一遍,又念
了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便
发了疯。作者从几十年的辛酸悲苦,来写这极度欢乐兴奋的一瞬,从而深刻
地展示出人物的内心世界。联想到他在考场上那副冻得乞乞缩缩的可怜相,
这六个字——从痛苦与欢乐凝聚在一起的灵魂深处迸发而出的六个字,真是
具有一种令人颤栗的力量。这里作者写得是何等的夸张,又是何等的真实!
这就是《儒林外史》使人沦肌浃髓的讽刺艺术。

《儒林外史》描写人物,作者从不站出来直接说好说坏,但是人物的好
坏和作者的态度,都表现得非常鲜明。他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尊重并且
充分地发挥文学作品的特征:用形象说话。他通过真实的、从生活里提炼出


来因而是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描写,让人物用自己的言语行动,各自显现其
真伪、善恶、美丑的本来面目。就具体的描写手法来说,大体有两种情况,
各得其宜,都能很好地表现人物,传达出作者的爱憎褒贬。一种是,采用漫
画似的夸张,有意张大其词,以显现人物的可笑和可鄙,揭露其丑恶和庸俗。
例如写范进发疯,一出门就让他“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
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便是故意让这位新举人大出洋相,从他那
痰(由功名富贵化成的)迷心窍的逼真如画的疯态里,表现出作者对他的辛
辣尖刻的嘲讽。又如,胡屠户一个嘴巴把范进打得“昏倒于地”(虽然小心,
还是手重,毕竟是屠户身分),写“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
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这个“舞”字,用在这里也带有明显的夸张意
味:手舞足蹈,漫无章法,哪里是正经救人,作者分明是在有意渲染他们的
谄媚奉迎,殷勤作态。在从集上回家的路上,胡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绉
了许多,一路上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这只是简单的一笔,但从这夸大
的动作里,却非常真实地表现了胡屠户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妙心理。这些地方,
就像鲁迅先生谈到讽刺时所说的那样,是起到了一种放大镜的作用,把一些
本来隐而未显的东西,放大几十倍,让人们看得清清楚楚,令被讽者无处躲
藏。

另一种是,平实道来,不作夸张,但从客观冷静的描写里,同样很好地
刻画出人物的性格,表现出作者的爱憎。例如,范进醒过来,众人跟他一起
回家,是这样写的:“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这自然平淡得
很,但如果我们没有忘记前面胡屠户教训女婿不能跟“平头百姓”“平起平
坐”等有关“体统”和规矩的“教导”,作者写他们的这种走法就大有讲究,
这“后”“先”顺序的安排,意在表现屠户和邻居在举人老爷面前都很懂得
“礼分”。又例如,写范进为周学道送行:“学道轿子,一拥而去。范进立
着,直望见门枪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只是如实地拍
下一个镜头,而两个人物的关系以及范进恭谨的神态和感恩戴德的心情,都
被揭示得非常充分。写范进卑怯,写胡屠户势利,通篇不作抽象的说明,不
用“卑怯”和“势利”这几个字,但人物的卑怯之态,势利之心,无不跃然
纸上。《儒林外史》艺术描写的经验,是很值得我们一些在艺术上穷于应付,
依靠发议论和贴标签来弥补不足的创作家们学习的。

在通过人物自身的言语行动刻画人物、表现思想方面,就本篇来说,对
比手法的运用也是很值得注意的。范进中举,是引起人情世态千奇百怪变化
的契机,中举前后的种种情形,恰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这对比,从范进本
人的遭际看,是穷和富;从周围的人们对他的态度看,是冷和热。范进考中
秀才回家时,作者特意交代他“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
草棚。”对于这个茅草棚,后文连续四次提到。第一次,是范进中秀才,胡
屠户来贺喜,范进“叫浑家把肠子煮了,荡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第
二次,是范进中了举人,第一批报喜的“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
第三次,是“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第
四次,是范进发了疯,众邻居拿来鸡蛋酒米,“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
齐了,拿在草棚下。”这几处,都是本可以不必写到茅草棚而有意加以点染
的,目的就是为了跟后文张静斋主动送来一座三进三间的新房形成对比。更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胡屠户从集上把范进接回来,到家门便高声叫道:“老
爷回府了!”张静斋来送房子,也说:“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


往,俱不甚便。”照旧是那间寒酸的茅草棚,只因为主人中了举,叫法马上
就跟着变,改称为“府”和“华居”了。这些地方,作者只是毫不经意地在
某些细微之处作一点染,对于人情世态的描摹,就收到传神写照、剔肤见骨
的效果。

又如胡屠户和范进,这翁婿两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概括为一个字,就是
“怕”。不过,中举前是女婿怕丈人,中举后则是屠户怕老爷。地覆天翻,
位置恰好颠倒过来。这里单说“平头百姓”怕举人老爷这一面。打嘴巴为范
进治痰疯一节,跟前面对女婿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形成对照,将屠户怕举人的
心理,渲染得淋漓尽致。先是不敢打,说是“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
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推托不过了,动手以前还得“连斟两碗
酒喝了,壮一壮胆。”打的时候虽然大着胆子,那手到底还是“早颤起来”。
打完之后,不幸而被他言中,那只手竟“隐隐的疼将起来”,于是立即后悔
不该打这天上下凡的“文曲星”,“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中国古典小说
中很少静态的、剖析性质的心理描写,但却不乏通过带心理特征的行动描写
来揭示人物精神面貌的例子。这可以说,是我国传统小说艺术中带有民族特
色的人物心理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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