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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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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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努力再藉寓言式的想像有所振作,可是结果他还是不可避免的用了嘲讽
的手法。郭孝子精诚所至,可以克猛虎化恶人,但是却终于不能感动自己的
父亲;萧云仙文治武功,耕作教化,俨然是一个理想国的构图,结果也是海
市蜃楼。所以这两个故事和泰伯祠布景虽异,而本质相同,他们虽然努力以
理想主义自负,暂时逃过了形式的失败,结局还是一样的空洞。

于是,在庄绍光的犹疑和虞、郭、萧等人的果行之间,又有了杜少卿的
率意而为。吴敬梓显然把少卿放在最了悟的一个层次上,如余大先生的含混,
王玉辉的迂执,对少卿是绝不可能的;他也无需像庄绍光一样在犹疑中选择。
他虽被人当糊涂少爷去欺骗,被人当败类去嘲骂,可是他了然无碍于心。千
金散去,认为是快意豪举,河房蜗居,也不悔典当度日,而这一切并不仅仅
说明少卿具有倜傥不群的个性而已。少卿在豪杰的慷慨之外又复别具内涵。
他对古典文化深具敬爱(例如捐助泰伯祠最慷慨),但谈起古人却另有见解
(如说诗经);他既然能够痛斥风水的愚妄,当然也能明白王胡子黄大这流
人的狡诈贪婪,可是他终于还是以赤子之心去包容施舍;对于求助于己的(像
鲍廷玺、郭孝子等),他怀着古代的道义精神;对先祖的怀念,流露着高尚
的家族情感。总之,杜少卿具有一个古典而同时又浪漫的精神人格。另一方
面,他和庄绍光一样,以辞官为高,然而却从来没有兴起过做岩穴之士、高
蹈深隐的念头——假如他真羡慕过像庄绍光那样的玄武湖生活,他大可以早
早买山而居的。娄敬亭临终劝他趁家业未尽之前,到南京去做些事业,但是
在南京却是高兴起来就夫妇去游游山,或者交结自虞育德、迟衡山、以至季
苇萧这些不等的人。“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少卿似乎在追求着这一种
境界。他不关心世俗的利害,但对生存的利害,应该是极透彻的,所以他虽
然对虞育德极为钦敬,却从来不加以模仿;他似乎不打算建立任何固定的成
败利钝的价值观。他只抱着“以无厚入有间”的态度,在艰苦的生存中争取
一分从容;因此家产挥尽,对他不是丧失什么,而是让他充分自由地,以不
分町畦的身分投到广大的生活场中来。而,尤其超乎这一切意义之上的,是
少卿具有《儒林外史》里其他人物所从来没有表现过的一种品质,就是一种
纯洁而诚挚的情感的品质。像季苇萧、萧金铉那种没心肠不去提它,匡超人、
牛浦郎是极端私己的自爱;杜慎卿、庄绍光也不免自好自爱;郭孝子对父亲
的苦孝,余二先生对余大先生的手足卫护,可以说是天伦之音,但总让人感
到基于天职的成分甚于感情。唯有少卿不然,他对祖父、父亲怀念的敬爱,
常常被人利用为骗取好处的进口,他对忠仆故旧的诚挚之爱,使他超越了贵
贱尊卑的形式;他对妻子的知己情爱,使他遗礼弃俗,纯纯然如天真童子。
当他面对恶人恶事时,他毫不犹疑地立刻报以愤激,当他目睹悲苦,他不自
禁地攘臂而起。他的情感永远像溢满的泉水一样的湓涌。在《儒林外史》这
样一本书里,而描绘了少卿这样的人,真正是可惊异的事。像季苇萧以至于
庄绍光等固然不足以窥少卿情感的堂奥,而尤其具有反省意谓的是,以少卿
这样情感品质的人物,和作者有意塑造完美的虞育德比较,就产生了一个相
当重大的意义:假使我们说虞育德归结还是一个失败的角色的话,那么,他
缺少的正是少卿的这份天禀。虞育德的善和少卿的善并不在一个天地中。我
们不妨把虞育德水中救人的善行和少卿种种冲动的豪举比较,前者是理性的
道德理想主义,后者则纯然是浪漫的精神。无疑的,理性的善行是可尊敬的,


但不一定能把握存在的本质,我们或许能肯定地说,作者似正企图以少卿这
样角色把人类从虞育德那冷静的纯然知性的宇宙里交换出来,因为由生命来
表现的美德,不是雕刻在坚硬的石碑上的,而是在温暖的蠕蠕而动的心田上
呵养出来的。少卿差不多是作者赋予了最丰富的人性的角色了。他被保有了
完整性,因而没有前后牴触的自讽举动。然而尽管如此,少卿不自讽,而人
生却酸苦地讽刺了少卿,秦淮卖文的生活越来越艰难,后来竟至于追随虞博
士漂流寄生去了——形式上和季苇萧简直没有差别。则不后悔又何如?他对
余大先生说山水朋友和天伦自足的快乐,虽然不会是遁辞,但是和浮士德最
后颂赞生命的那一种衷心的欢悦,相差实在太远了。像他这样本性原是极慷
慨自负的人,虽然始终不违初衷,行其所愿行,可是整个生存过程的空虚,
他应该有某种无从言说的痛苦。而且从社会的生存看,少卿也不免还是个浮
游分子,他仍然反映了一个失去重力的世界,一个只有属于个人的哲学并不
足以维系普遍生存的空虚时代。

除非比少卿心灵更素朴的人物可以心安理得,生存无憾,像蘧太守和蘧
景玉父子,薄田敝庐、唱曲吟诗可以消遣;像鲍文卿守己行仁,一片朴实的
恻隐,但不久作者就让蘧公孙代替了景玉父子,以鲍廷玺代替了鲍文卿。往
昔纯朴自足的理想已经结束(蘧太守、蘧景玉、鲍文卿的死,在书中特别被
提到,尤其蘧景玉英年早逝,应该不无意义。)至于书末最后四个市井奇人,
也不过聊以寄意而已。

总结之下,《儒林外史》差不多展现了中国文士社会的传统生活全貌,
这里面虽然有许多结构上的层次,但都重叠在一个基点上,就是所有的生命
都被投到“无用”的和“废置”的情境;只是被生活的浪潮无意义地追逐着。
这个“无用”和“废置”的痛感被吴敬梓用闪避的和哑口不说的方法掩饰过
——全书实在缺少充分的心理呈现和内在自白——他让他的人物只有客厅式
的谈话,而绝不曾出现角色的内在互诉或自诉。但这只能算是吴敬梓一半的
过失。中国传统的生活态度本来就是这样的。而且这外表的闪避和含糊,其
实也某种程度地反映着内在。柴霍甫笔下的“多余的人”会在一番挣扎之后
自裁(例如伊凡诺夫、和海鸥里的特里波夫),可是《儒林外史》人物却无
止境地在忍受丧失信念,被废置、和流浪度日的生涯;既不断然反抗现实,
也不完全弃绝现实。这主要是因为他们中间一部分人物并没有足够的道德意
识,来从事严肃的选择;而另一部分则遁入儒家的容忍,和道家的逍遥这两
条现有的路子上来。但无论如何,这并不表示个人对生存意义的寻求已得到
了真切的答案。事实上,吴敬梓已经做了这样的结论:“风流云散、贤豪才
色总成空”(五十四回收场诗)、“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末
回终场诗)。也许我们可以说,《儒林外史》是中国最彻底的一部描绘知识
分子虚无思想的作品。

(选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台湾巨流图书公司1979 年版)


周先慎——从“范进中举”谈《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

《儒林外史》是我国清代一部杰出的讽刺小说。作者吴敬梓生活的时代,
是18 世纪的上半期,与《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大体相同而略早。那时,中
国封建社会已经走向末期,濒于总崩溃前夕,表面上的繁荣和稳定,已掩藏
不住内里的黑暗和腐朽,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日益明显地暴露出来。在这
样的时代,产生像《红楼梦》和《儒林外史》这样深刻地揭露社会现实的批
判现实主义杰作,不是偶然的。

跟《红楼梦》从一个典型的贵族大家庭的衰败过程来揭示封建社会的必
然灭亡不同,《儒林外史》是以揭露和批判科举考试制度为中心,描绘出一
幅封建社会末期腐朽、黑暗和丑恶的真实图画。清代统治者为了加强思想统
治,一方面大兴文字狱,一方面又以科举考试为诱饵,吸引和收买知识分子
来为他们服务。科举考试是当时一般封建士子追求功名利禄、富贵荣华的阶
梯,而孔孟之道、程朱理学和八股文,则成了束缚人们思想的精神枷锁。热
衷功名富贵成为一种社会风气,不但封建士子的灵魂普遍空虚堕落,而且世
风日下,整个社会处处都散发出一种庸俗腐朽的气息。

吴敬梓出身在一个科第仕宦的家庭,他的祖辈有好几代都是通过科举考
试而做了大官,到父亲一辈才开始中落。这样的家庭,加上他自己身处儒林
的地位,使得他对科举制度的腐败和封建知识分子的生活非常熟悉,尤其对
那些科场和宦场人物的言行与内心世界,简直是洞察幽微,了如指掌。吴敬
梓跟曹雪芹一样,以他自己的生活经验为基础,用锐利冷峻的现实主义眼光,
通过艺术的典型概括,真实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犹如医生用
锋利的解剖刀,这两位现实主义作家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部位下刀,对
那个腐烂的肌体进行剖析,将它的真实面貌展示在人们的面前。

《范进中举》是《儒林外史》中著名的故事,见于小说第三回,是最能
代表全书思想艺术特色的精彩章节之一。《儒林外史》在结构上跟一般的长
篇小说不同,它没有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和中心事件,而是各以一个或几个
人物的活动为中心,构成若干相对独立的故事情节,用批判和抨击科举制度
的中心思想加以贯穿,形式上衔接过渡,前后勾连,构成一部有着内在联系
的完整的长卷。范进这个人物的活动不止见于第三回,但以第三回为最集中、
最突出,也最见精彩。《范进中举》本身,在结构上自成首尾,简直可以当
作一篇独立的短篇小说来读。

这段脍炙人口的故事,说起来情节非常简单:范进从20 多岁开始应考,
前后考了20 多次,直到54 岁,头须都花白了,好容易才考中了一个秀才。
他认定“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又接着去参加乡试,出乎意外地竟考中了举
人。捷报传来,范进喜欢得发了疯。于是人们抢救、贺喜、巴结、奉承,什
么东西都送上门来。本来穷到了极点的范进,转瞬之间,田产、房屋、钱、
米、银镶杯盘、绫罗绸锻,乃至奴仆、丫鬟,总之,凡富贵人家所有的东西,
几乎是应有尽有了。

但是,吴敬梓写的并不是一篇简单的范进发家史,而是描绘出一幅对于
丑恶现实的绝妙的讽刺图画。《儒林外史》在艺术上的一个杰出成就,是长
于刻画人物。作者对科举考试制度的揭露和批判,是通过创造一系列栩栩如
生的人物形象来完成的。他善于通过对人物言语行动的逼真描绘,不但使人
物的声容神态跃然纸上,而且能烛幽索隐,将他们的内心世界毫无讳饰地展


示在读者的面前。在人物描写上,吴敬梓可以说是一个勾魂摄魄的作家。这
是《儒林外史》作为一部讽刺小说在艺术上最突出的特色,在《范进中举》
中表现得非常鲜明。

顺着故事读下来,我们最先接触的是录取范进做秀才的新任学道周进。
周进在举业上吃过几十年苦头,曾经在贡院里撞号板,差一点把老命也送掉。
这回书本来的回目是《周学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户行凶闹捷报》。作者安排
同样有一段伤心史的周进来选拔范进这位命乖运蹇的“真才”,是别具深意
和富于讽刺意味的。作者极善于从人物关系来写人物,他通过周进来写范进,
又通过范进来写周进,一笔画出两个人物。写范进出场,是通过周进的眼睛
来落笔:“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
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
乞缩缩。”范进交卷时,作者再次从周进眼里描写:“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
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
绯袍金带,何等辉煌。”粗粗几笔,就勾画出人物活生生的形象来,就肖像
描写说,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但是这段描写的意义和出色之处,又不止于生
动地写出了人物的外形。由于着眼于人物关系,便形成了带有感情色彩的鲜
明对比,通过衣着形貌,表现出两个人物潦倒悲苦和飞黄腾达两种截然不同
的命运。这样,便含而不露地揭示出在科举制度影响下,封建知识分子的一
种共同的社会心理。范进耗几十年时间、精力,把头发胡子一齐熬白,在举
业上仍不肯懈怠罢休,那“百折不挠”的原因,在这里,作者就已经非常巧
妙地给我们透露出一点消息来了。

作为一个主持考试的学道,作者还着意刻画了周进的迂腐、愚钝和荒唐。
因为他曾在举业上吃过苦头,便警诫自己不要“屈了真才”。他将范进的卷
子前后看了三遍:第一遍觉得很不好;第二遍觉得有些意思;第三遍竟看出
“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这当然不是写范进的文章真的做得好,
而是表现考官衡文判卷的毫无凭准,荒唐可笑。但是更可笑的还在他一本正
经、煞有介事地大发感慨:“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殊不
知“屈才”可以表现出考官的糊涂,“拔才”也同样可以表现出考官的糊涂。
自诩清明公正的周进对范进的选拔,正是属于后一种。其间又插入一段他训
斥童生魏好古的谈话,将汉唐以来的诗词歌赋一概抹倒,要魏好古“用心举
业,休学杂览”。原来这位学道大老爷的胸中,除了能够换取功名富贵的八
股墨卷,竟是一无所有。不用说,糊里糊涂的考官,只能选拔出同样糊里糊
涂的秀才、举人。周进和范进都是几十年不曾考中,而有朝一日又都突然莫
名其妙地登榜,其间的奥秘,经过吴敬梓这番富于机趣的描写,我们是多少
体味到一些了。这就通过形象,从一个侧面向我们揭示了科举考试制度的不
合理。正因为写出了这样的背景,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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