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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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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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也,从开卷历历落落写诸名士,写虞博士是其结穴处,故祭泰伯祠亦是
其结穴处。譬如珉山导江至敷浅原是大总汇处,以下又迤逦而入于海,书中
之有泰伯祠犹之乎江汉之有敷浅原也。”

这条批语以营造宫室为喻,阐述了总体结构在长篇小说创作中的重要
性,是颇得“大书”三昧的经验之谈。它与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借惜春画
园所表达的艺术见解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小说第三十七回,即祭泰伯祠回,卧本又有一条批语云:“本至此卷
是一大结束,名之曰‘儒林’,盖为文人学士而言,篇中之文人学士不为少
矣。前乎此为莺脰湖一会是一小结束,而湖上诗会是又一结束,至此如云亭
梁甫而先臻于泰山。譬之作乐,盖八音繁会之时,以后则慢声变调而已。”

此批剖析了《儒林外史》结构上的三个段落,这三个段落分别以三会为
标志。其中莺脰湖一会在小说第十二回,西湖诗会在第十八回,祭泰伯祠盛
会在第三十七回;泰伯祠回是全书“一大结束”即一大高潮,过后便只是文
章余波了,就好比乐曲中八音繁会之后,“则慢声变调而已”。

其他如在文章血脉贯串、罗络勾连、起伏照应、变幻穿插等各个角度,
批语都作了不同程度的剖析。

此外在文学语言的运用上,卧本批语虽揭示得不是太多,但也有少量批
语涉及到这个问题。如小说第二十二回,写牛浦与其舅丈卜信、卜诚一段对
话,中间夹杂了无数“老爷”二字,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
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卜信道:“我们生
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
“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没有个老
爷走进这屋里来。”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
老爷!”牛浦道:“凭你向那个说去!还是坐着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
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
罕这样老爷!”。。对此有一评语指出:“‘老爷’二字平淡无奇之文也,
卜信捧茶之后,三人角口乃有无数‘老爷’字,如火如花,愈出愈奇,正如
《平原君毛遂传》有无数‘先生’字,删去一二即不成文法而大减色泽矣。”

又如小说第四回写严贡生与张静斋、范进在关帝庙内一段对话,也是极
尽传神之笔,对此也有批语云:“关帝庙中小饮一席话,画工所不能画,化
工庶几能之。开端数语,尤其奇绝,阅者试掩卷细想,脱令自己操觚,可能
写出开端数语?古人读杜诗‘江汉思归客’,再三思之,不得下语,及观‘乾
坤一腐儒’,始叫绝也。”

诸如此类,不再一一列举。总括起来说,卧本系统的评语价值较高,对
帮助我们理解小说的思想艺术成就有一定意义。虽然其中所论及的一些命题
是在它之前的一些评点家就提出过的,但结合了小说的具体分析,还是颇能
给人以启迪。把它放在我国古典小说评点派的历史发展中来考察,其价值虽
在李卓吾、金圣叹、脂砚斋之下,但似应在毛宗岗、张竹坡氏之上。

再说齐省堂系统的评语,价值总的似远在卧本之下。这些评语多是眉评,
比较简短,往往是片言只语,没有更多更深入的阐述,但其中有些见解还是
很不错的。譬如卷首“例言”之五,针对了金和跋文中言某某即为某某一段
考证索隐,其云:

“窃谓古人寓言十九,如毛颖、宋清等传,韩柳亦有此种笔墨。只论有益世教人心与否,
空中楼阁,正复可观。必欲求其人以实之,则凿矣。且传奇小说,往往移名换姓,即使果有其
人,而百年后亦已茫然莫识。阅者姑存其说,乃作镜花水月观之可耳。”

这一艺术见解确是相当高明的,它不仅在当时难能可贵,而且即便在今
天,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在我国古典小说研究中,探赜索隐,“必欲求其
人以实之”的传统影响实在太深了。


眉评多数都比较零碎,除去同卧本批语意思相同或相近的以外,齐眉比
较集中地点到了人物说话的声口语气,诸如“乡下人讲京城口气真是如此”
(第一回眉评)、“三字的是头役口气,抑何摹写入神至此”(同上)、“纨
绔口气”(第八回眉评)、“老成典型,声口酷肖”(同上)、“此船家口
角”(第九回眉评)、“阿呆口气”(第十二回眉评)、“是泼皮声口”(第
四十二回眉评)、“的是老学究口气”(第四十八回眉评),等等。这里提
出的“声口酷肖”、“口角如闻”,实际上就是一个人物语言个性化的问题,
要使人物一开口,就能由其声口而如见其人,所谓“出口便得神得势,文章
家最争落笔”(第二回眉评)。

此外在小说章法文法上齐眉也有少量评语写得还可以,如小说第二回开
首就写了一个申祥甫,写他如何对和尚发威势,对此有评语云:“一部绝大
书,开首先写一个夏总甲还不算出奇,最先便写总甲的亲家气焰便就甚大,
真不知作者如何落想到,此所谓风起于青苹之末也。”又如小说第三十九回
写恶和尚一段,有一眉批指出:“越要紧时,偏慢慢细写,是行文一定不移
之法。”小说第五十回,写万青云冒充中书出外招摇撞骗一段,又有二批语
云:“文情伪中多伪,文笔曲中生曲,真是写得妙绝。”“歧中有歧,笔外
有笔,才是奇情妙文。”诸如此类,虽不免有小说“八股文法”之嫌,但多
少还是可以给人一点启示的。

天目山樵的评语可谓与齐眉伯仲之间,大多也比较零碎,如同黄子昚在
《儒林外史评》的序中所说,“山樵旁见侧出,杂以诙谐”,多数是就小说
的某些描写抒发一些感受体会,诸如“婿何以贤,贤其为老爷也”、“岂有
举人而不通者乎?岂有举人而一字不通者乎?对曰:有、有、有”之类。但
也有一些很好的见解,可供我们今天学习借鉴。

山樵评在以下四个方面比较集中突出:

一是关于破除前人陈腐俗套方面。《儒林外史》所写,都是生活中实人
实事,实情实理,皆日常酬接中所频见,“非如他书便有许多荒谬不经之谈”
(第三十五回眉评);因而其用笔也非常平实,“绝无俗手蛇神牛鬼之习”
(第三十八回回末评)。如三十八回写郭孝子遇虎一节,有一眉评云:“大
月亮里看老虎,亦是奇景。若落俗手,必要写郭孝子如何神勇与虎相斗,便
蹈窠臼;否则又要请太白金星、山神土地前来救护,种种恶套。”又小说第
三十九回,写老和尚遇老妇人指点明月岭一段,也是眉评指出:“俗手于此
必要写老妇人是骊山老母或观音菩萨化身。”这都通过假使“俗手”如何如
何,把《儒林外史》与一般俗套小说划清了界线。

二是关于人物对比描写方面。山樵评语中甚多这方面的点拨,如小说第
十二回写权勿用被抓后指手画脚乱吵,有评语指出:“杨执中指手画脚在收
监前,权勿用指手画脚在锁链子后,两两相对。”第二十回,写匡二对妻子
说话总离不了“做官”二字一段,也有评语指出:“匡二口口做官,与严大
口口乡绅相对。”第二十一回,写牛浦郎一节,也有评语指出:“细写牛浦
成亲,乃祖一番心力,为后文重婚罪案。与匡超两两相对。”“前书写匡超
人,庸恶陋劣极矣,却接手又写一牛浦郎,其庸恶陋劣更出其上。是即评家
所谓吴道子画牛头马面之说也。”第四十九回回末,又有一批语云:“二娄
之于权勿用,庄征君之于卢信侯,杜少卿之于沈琼枝,秦中书之于万中书,
不同而同,同而不同,作者不避复,读者不厌其复,见叙事之善。”

所谓“两两相对”,所谓“不同而同,同而不同”,都是指的有意识通


过人物对比描写,来刻画人物不同的性格。

三是关于章法方面。山樵评一再强调指出:“文最忌直”(第二十四回
评),要善于穿插,曲折生波。如二娄欲见杨执中久矣,但一直未得相见,
一天看门的来报,说来了一个五六十岁、样子斯文的人,二娄均以为是杨来
了,结果仍不是。对此第十一回有一评语云:“我亦以为必是杨执中。此时
杨执中可以来矣,却仍作一折。因鲁编修事将前文隔断,以下又须写蘧公孙
入赘,故于此略一顿挫,不致抛荒来脉。”紧接着第十二回,写二娄听了杨
执中的介绍,正要同去拜访权勿用,忽又插入新任街道厅魏老爷上门请安,
这又正如批语所指出的:“峭接横隔,作者屡用此法。”

同样,小说第三十三回,将写杜少卿会庄绍光,又借娄老爹去世一事隔
开,如批语所说:“将写少卿会庄绍光,却借此一隔,便不平直,全书惯用
此法”。同一回,写杜少卿次日再去拜访庄绍光,对方却又被别人请去游西
湖了,此又正如批语所云:“此番必定会绍光矣,而竟又不然。笔力如怒马,
不可羁勒。”

这些都是就小说章法的某些局部问题所提出的见解,虽只是点点滴滴,
但亦不无道理。

最后是关于小说的语言运用方面。和齐眉一样,山樵评也很注意人物的
“声口如闻”,颇多诸如“说来似是似不是,逼真丫头口气”(第十三回)、
“曰‘死鬼父亲’,曰‘孔夫子的周朝’,乡人声口,可为绝倒”(第九回)、
“是老奶姆口气”(第三十一回)、“画虔婆口角”(第五十三回)等评语;
对小说中一些用得精到的字句,也能寥寥数语,予以提示,如第十二回写宦
成半路上打听权勿用的情况,一个胡子客人一五一十讲他如何如何,“接连
八九个‘他’字,如闻其声”;第二十七回写鲍廷玺媳妇刚进门,“丫头一
会出来要雨水煨茶与太太嗑,一会出来叫拿炭烧着了进去与太太添着烧速
香,一会出来到厨下叫厨子蒸点心做汤拿进房来与太太吃,两个丫头川流不
息的在家前屋后的走,叫的太太一片声响”,“接连几个‘太太’,天摇地
动,日月皆昏”;凡此等等,对帮助我们理解小说一些细微的妙处都不无益
处。

以上我们分别概述了卧本、齐本、山樵三个评本系统的评语情况,要而
言之,以卧本上的评语价值为最高,山樵、齐眉则等而次之。这些评语虽然
不像大块理论文章那样有系统、有深度,但却能说出许多大块文章说不到的
妙处,加之它形式自由活泼,多数不碍正文观赏,因而能一时风行天下,成
为我国古典小说不可分离的部分,成为我国小说批评的一种传统形式。

(选自《明清小说研究》第3 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 年版)


文人痛史时代警示

张天翼——读《儒林外史》

“依小弟看来: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
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
——迟衡山

(一)

这几天我非常高兴,因为借到了一部《儒林外史》。温习了一遍之后,
又随便翻开看几段,简直舍不得丢,好像要留住一个好朋友不放他走似的。
这几天为了要陪这位老朋友,连那个长篇稿子都搁着没有写下去,好多要复
的信都没有复。

我忍不住要对你谈起这个。一个人要是遇到了一件使他高兴的事,遇到
了一个他心爱的人,总忍不住要跟人家尽谈,不管人家爱听不爱。

这部书里的那些人物,老是使我怀念着,记挂着。他们于我太亲切了。
只要一记起他们,就不免联想到我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联想到我自己的一
些熟人。这在文艺律条说来,是不是要算犯规,我可不知道。我竟忘记他们
是头戴方巾,身穿玄色直裰的脚色了,似乎觉得他们是我同时代的人。后来
越想越糊涂,简直搞不清他们是书中的人物,还是我自己的亲戚朋友了。

现在把书一掀开,那些老熟人就一个个登了场,我几乎要问问他们别来
无恙。看到马二先生出现,我老实说有点兴奋。一看见他那高高的个子,黑
黑的脸皮,稀稀朗朗几根胡子,我就喜欢。他对我微笑,搀着我的手到文海
楼的楼上,把他的选本给我看,还用他那口处州腔谈了些举业的大道理。后
来我又跟着他去逛西湖,逛城隍山,又会见了许多老熟人。

于是我想:

“要是他们生在而今。。”

要是把古人作品里的人物移到而今,当然得使他们改改装。但问题还不
这么简单。我想有些东西是无法移置的。

比如贾宝玉和林黛玉吧。要把他们写成现在的人,那不妨让一个穿上西
装,一个着上高底皮鞋,两家头也看电影,也逛公园,还写写“爱人啊”之
类的白话诗。可是除此以外,是不是就可以照《石头记》所写的那种情节原
原本本搬过来?——可是而今世界不同了。而今这姓贾的要娶那姓林的,娶
就是。贾母以至凤姐儿都阻拦不了的。如果再闹一出原书上的悲剧,那么这
双主人公就未免太泄气了。

像贾宝玉那号人物,现在当然有。《石头记》作者是照当时的风气,拿
当时所能发生的事件,来表现出这些人物的性格的。一把他们生到现在,则
因风气不同,所能发生的事件也异样了。就得拿别的情节来表现他们的性格。

《儒林外史》呢,那上面的各种人物,——不用说,而今他们还活着。
我是时常碰见他们的。

至于书中所用以表现那些人物的种种情形,那可也不比《石头记》里所
写的那么难商量。我之所以觉得这部书所写的东西,特别亲切者,大概是这
个缘故。


假若作者吴敬梓先生现在来重写这部书,那原有的故事多半不用另打主
意。不过原有的那些术语,是得改一改的。

怎么改法?

我记起从前在小学快毕业的时候——一位老师对我们讲过的话,倒极可
以做一个参考。那位老师说:

“你们一拿到文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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