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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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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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音里面又夹着几丝倒土不白的焦盐普通话,表明他是一个走四方的人。

    那书的纸确实是黄的。但内容却不是“黄色”,并非色情淫秽的描写。但纸是黄色的,
这就有问题了,必是封资修的无疑。穆向东就是这样来推断的。

    老大说,里面一点色情淫秽的东西都没有,是讲怎么做人民公仆。

    人民公仆?人民公仆是“黄的”?

    这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老大懒得和他说了。

    穆向东是南充农村兵复员到城市来的。他小学文化,在云南边境当了八年炊事兵。他当
兵的时候,正是三年灾害的时候,掌菜勺子的炊事兵特别吃香,干部战士都对炊事员很客气
。穆向东是个头脑机灵,口齿伶俐的农村人,他时时想着复员后很有可能回农村,这是他不
愿意的。因此到部队的第一件事就是争取入党,以便复员有本钱。他在部队参加任何政治活
动都很积极,一心想跳出炊事兵,学点技术。谁知他太积极了,被当做安心炊事工作,热爱
本职工作的标兵,反倒换不了兵种了。他心里叫苦,只好认了,更加认真地搞好本职工作,
搞好部队领导关系,和上上下下的人都能打上哈哈,说句笑。文化革命来了,他立即给自己
改名“向东”,要誓死捍卫毛主席,并给自己的妹妹改名“向红”,永远都是红心向着党的




    穆向东几次都差点上了复员名单,但都给他挽回了。毕竟炊事兵不同于连队战士,穆向
东在部队待了八年。1968年,终于轮到穆向东复员了,他找到他的同乡战友,已经提干
的老卫,要他帮忙说情复员到城市。他当了八年炊事兵,把青春都献给部队,献给边防了,
现在不该给他一点补偿吗?要求不高,把他复员到重庆城,那里既是大城市,离老家南充也
近。

    他入愿以偿了,复员到重庆,分到机修厂。他死活不当炊事员了,带着他从云南带回来
的白药和土特产去见革委会的领导。领导由他挑工种,他挑了电工。自然他对修电机一窍不
通,电工组只好安排他管厂里生活照明换保险,上灯泡一类的事。老大是修理电机的电工,
平时跟穆向东没什么来往,也少打交道。但穆向东是工厂党支部委员,他管电工组的政治学
习。

    穆向东把老大看“黄书”的事向工厂最高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报告了。革委会要老大把
书交出来。老大固执,不愿交,把书藏在车间房顶的瓦下。说是书放在宿舍里,不知被谁拿
了。

    合当有事,穆向东上房拉电灯线踩滑了瓦,发现了瓦下的书。他把书拿到手,发现它比
“黄色”的问题还大,全是些资产阶级的货色,罗斯福丘吉尔什么的,这不是教唆人向无产
阶级夺权吗?怎样待人接物,这分明是资产阶级的虚伪,搞阴谋诡计,伺机向无产阶级反扑
!他把书交给了革委会。

    那天,两个戴红袖章的工人纠查来到老大的宿舍,老大正准备出门,托人请美术教师,
给小弟辅导美术家教。两个纠查对老大说,跟我们走吧。

    老大莫名其妙,去哪儿?

    纠查说,开批判会。

    老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开什么批判会?今天我不当班。

    纠查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一边一个架着老大的胳膊往门外走。

    老大嘴里说,开什么玩笑!已推推搡搡到了会场。穆向东在领呼口号:“清除工人阶级
的败类!”“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警惕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腐蚀!”“巩固无产阶级专
政!”老大一看那架势,心里知道不好,是冲他来的了。

    老大被罚站在主席台的一角,接受批判。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着台下。老账新账一
起算,从他进厂挖防空洞假装积极开始,到当逍遥派不关心文化大革命,穿着整洁资产阶级
思想严重,看外国书籍思想反动。车间工友上台揭发他,其中最起劲的是穆向东。老大说过
他没技术,是外行领导内行。穆向东最忌讳别人说他是外行,没技术,老大挑到了他的疤疤
上,只痛得他嘴歪,对老大结下了冤仇。有点技术就不得了了,尾巴翘上天了。这下子,两
人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穆向东报复的机会到了。

    老大对穆向东揭发他的罪状是“背着手撒尿——不扶(服)”,钻研技术有什么错,当
工人就得有技术!他看的书,都是公开出版的,没有黄色下流的东西。

    台下有人喊,不许他猖狂,不许他诡辩。穆向东踹了老大几脚,头被狠狠地按下去了。
革委会人一声吆喝:“把资产阶级顽固分子押下去!”老大被纠察扭到了防空洞。

    山城是一座有很多防空洞的城市,大大小小的防空洞,难以尽数。几乎每个工厂,每所
学校,每条街道都有。最早的防空洞是50年前挖的,那是为了躲日本鬼子的空袭。那时的
防空洞挖得很简单,郭沫若的耳聋,就是在教场口的防空洞躲空袭的时候给日本人炸的。年
深月久,那些洞子早已风化,泥土石块堵塞了通道,壁上渗出的地下水齐脚背深。红房子的
后山坡有一个防空洞,红房子小孩捉迷藏钻进洞里,阴风惨惨,没有光亮,一股霉臭直冲鼻
子。受到惊动的蝙蝠,呼啦啦象鬼魂一样扑上身来,吓得大家哇啦啦叫,连滚带爬逃出洞,
浑身沾满泥水。

    距躲日本鬼子空袭20年后,山城又掀起了第二个挖防空洞的热潮。那些废弃的洞子重
新清理,新的防空洞又在遍山挖掘。老大参加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挖防空洞,那是一个旧洞
子,位于工厂边缘的荒山脚下。山上长满灌木丛,还有几棵枝枝桠桠的杨槐树。在洞口上沿
的山坡上,竖着巨幅标语牌,是用油毛毡钉木条框做成的,上面刷了白色的油漆,每个标语
牌都写着一个红油漆大字,在灌木丛中,不多远跳出一个,连成一条20来米长的线:“反
”——“修”——“防”——“修”——“备”——“战”——“备”——“荒”——“为
”——“人”——“民”。

    老大浑身象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用锄头挖,橇棒顶,钢钎打,肩膀抬,手打起了血泡,
肩又磨厚了一层老皮。马克思曾经说过,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的掘墓人。如今老大跟父亲一
样也是工人阶级了,这个血统工人在挖防空洞。他不会想到他在给自己挖墓,日后他的囚室
,他的冤孽。更不会知道他后来的命运,阴差阳错都跟防空洞联系。他只是感到兴奋,总算
没饭吃的日子过去了,他独立了,再不会挨父亲打了,再不用拉纤挣角子钱了,他有工资了
。不是一分两分,一角两角的小钱,而是一块两块,五块,甚至十块的大钱。尽管他是一个
学徒工,每月只有18元。

    老大参加工作挖的防空洞,没有用来躲过一次空袭,在文化革命中成了革委会的隔离室
。洞门是用石头砌的圆拱门,地上打的三合土。洞里拉了一盏电灯,有一张铁床。旁边有个
小铁桶。石壁上长满青苔,渗水顺着石壁往下流。洞脚有条小沟排水。再往里走,就不行了
,洞壁没有砌石头,地上也没有打三合灰,全是土坷拉,洞子深处一片漆黑。是个盲洞,没
有另一个出口。防空洞口安了一扇铁门,上了一把大铁锁,门外有守卫。

    老大被推进防空洞,上了锁。他气得发狂,摇着铁门大声喊叫:“你们私设监狱违反国
法!”“我究竟犯了哪条法?”

    防空洞在山脚下,离车间较远,老大的喊叫化成袅袅余音,在空中回荡。每天上班的时
辰,老大就对着洞外喊:“我要出去!”没有人路过,没有人理睬,老大被防空洞隔断了与
外界的联系。

    他双手抱膝斜靠着石壁坐在地上,两眼直楞楞地看着洞口。这可不是夏天乘凉的洞天福
地,这是人鬼之间的阴阳界。洞外,是自由的天空,阳光世界,洞里,是禁锢的牢狱,无边
的黑暗,他还没做成一件事呢,就这样被困在洞子里,他象掉入枯井一样绝望。自由,自由
,走在阳光下的叫化子都比他幸福。对人精神的摧残,莫过于关防空洞,不打不骂,什么刑
法都不用,保管叫你感到埋了还没有死的恐怖。黑暗、潮湿、霉臭紧紧包围是老大,他心中
充满了死的绝望与恐怖。

    老大的吃喝拉撒都在洞里。屎尿拉在洞里的小沟,用自来水冲去。时间久了,洞里有股
难闻的骚臭味。洗脸——如果他愿意洗脸的话——用小铁桶。守卫是个单身,每天他去食堂
吃饭,就用食堂的搪瓷罐把老大的饭菜带回来,账记在老大名下。老大吃了罐罐饭,把搪瓷
罐往铁门外一扔。把个搪瓷罐摔得稀烂。守卫有意见了,老大,我没得罪你,罐罐饭没有得
罪你,你吃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不想吃了?

    老大不再扔搪瓷罐了,也不再喊叫了。革委会要他写检查,他一口回绝,没什么好写的
,他没错,更没罪。那劲头,倒象是坐牢的革命志士,不肯变节投降。

    老大这人,就是缺少变通,认死理。小时候是犟,遭父亲打,大了是固执,为本书弄得
关防空洞。有那个必要嘛,他又不是真的革命家。大概,他是把自己看作革命家,或者要象
革命家那样给世人一个新典型。他还是颇为得意的。

    老大开始又唱又跳。唱毛主席语录歌,跳毛主席忠字舞。他象一只蝙蝠在洞里四处窜,
时而飞高,拼命往顶上蹦,时而飞低,使劲把脚跺,时而张开手脚,把身子紧紧贴在石壁上
不动。无论他怎样折腾,他插翅也难飞出防空洞。后来老大唱不出,跳不动了,他整天一动
不动地躺在铁床上。母亲去给老大送衣服,老大已说不出话,母亲看着他直流泪,他抓住头
发,头发一把一把的掉。

    如果不是老大真的病了,革委会怕闹出人命,这出荒谬的闹剧不知还要继续多久。防空
洞的潮湿把老大的手脚拉扯蜷曲了,老大周身关节疼痛,得了风湿病。两个月后,老大从防
空洞放出来的时候,连腿都迈不开了。

    老大被两个临时工扶回家来。他躺在床上,抬不起手,伸不直腿。母亲跪在床边,给老
大搓手揉腿,用煮熟的鸭蛋给他滚背,滚额头,抽出体内的寒气和湿气。鸭蛋变成了黑蛋子
。母亲到处求方子,熬中药。全家都戒肉了,把凭证供应的猪肉都给老大滋补身体。每月每
人供应半斤猪肉,半斤菜油,全家不吃肉,也难补老大的身体。

    父亲在家起劲地做大鱼钩和车竿鱼盘。大鱼钩有弯曲的手指那么大,父亲又是锉刀锉,
又是磨刀石磨,把鱼钩磨得尖尖的,非常锋利,没有通常鱼钩尖那样的倒钩。买上能承重3
0斤、40斤的尼龙线做鱼线,卷在车盘上,线端挂上几个鱼钩和铁坠子。

    半夜12点,父亲扛着两根钓竿,背着工具包出发了,他走路,过嘉陵江大桥,经红旗
河沟,到四十里外的江北两路口水库钓鱼。天还没亮,他赶到水库,放下包就开始钓,钓白
鲢鱼。钓法很特别,不要鱼饵,叫“刷白竿”。把手里的钓竿往外一扬,铁坠子带着鱼钩鱼
线唰唰地往外奔,线放完了,把钓竿横着朝里一拉。没有挂上鱼,赶快卷盘收线。然后又把
手里的钓竿往外一扬,铁坠子带着鱼钩鱼线又唰唰地向外跑了。线放完了,又把竿往身前猛
一收,这回挂住鱼了。试着把竿往里拉拉,拉不动,鱼还在蹦,把腋下的竿夹紧,手抓牢,
跟着鱼往前跑几步,这下挂牢了,鱼还不小呢。赶快收线。卷线卷线,鱼露出水面了,拖到
岸边了。慢慢慢,用手网把鱼网住,拉上岸。真不小,足有6、7斤。赶快拿出工具包里的
米口袋,把鱼装进去。不能太贪,扛起就走。

    "久走夜路要撞鬼”,遇上看守水库的,就免不了麻烦。拿出事前准备好的两毛八分钱
一包的经济烟,递给巡查的。陪着笑说,我大儿病了,城里就供应半斤肉,想给他弄点鱼,
补补身子。遇上好说话的,放过了,不好说话的,把鱼和竿都没收了。好在也是早有准备,
已经把鱼盘取下了,损失根竿没关系。回到来路的草丛中,拿出另一根备用的竿,折回水库
。这回到水库的另一端,放下包又开始钓。钓上就走。绕过水库从草丛走,只要走上大路就
不怕了。

    天擦黑回到家,把口袋往地上一掼,就去厕所方便,厨房洗脚,半腿子的泥巴,都已结
了块,好象下了田一样。然后靠着门,架着腿,抽叶子烟,等候开饭。母亲早已把鱼拿到厨
房,切下鱼头,给爷儿俩熬鱼汤喝。父亲吃饱喝足,就上床休息。今天还算顺利。

    老大靠着床头吃鱼喝汤,心里只想早些恢复,老这样让父亲去钓鱼,他心有不安。

    也不知老大吃了多少父亲钓的鱼,他的身体恢复好了。父亲也不再去钓了。毕竟,这种
钓法不合规矩,也难为50岁的老汉去做这样的事,让人提心吊胆紧张。

    老大能下床了,能走路了。他去找革委会说清楚,算个什么性质?难道你还想得个革命
家的鉴定不成?头头说,就为你这“为什么”,我也要关你。已经进入革委会的穆向东在一
旁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还没关够?老大瞪着他,哼了一声,走了。除了上班,老大不过问
厂里的任何事。他为弟妹的学习忙乎去了。

    1972年,亦琼招工返城进厂当了车工。随后,小弟顶替父亲,进厂当了模型工,小
妹是木工。老大连连摇头说,一家清一色的工人,文化没有翻身。

    一天,老大带了一个与他同龄的年轻人来家里,那是老大给弟弟请的美术老师,金老师
。金老师是个业余画家,颇有点小名气。他看了小弟的画说,你画的都是临摹,要画写生才
行……。

    从此,小弟每天在家画素描,每个星期天老大带着小弟去金老师家求教。老大为小弟找
纸笔颜料,给金老师家安电灯,安电表,送去各种东西作为回报。

    老大常常守在小弟身边画,把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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