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红房子- 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那些有文化的中老年都被这个春天接连不断的佳音振奋了。先是国家恢复高考招生制度,接
着是中央召开科学大会,科学的春天来了,中央电台开播英语讲座了,恢复研究生招生制度
了,现在又是名著再版了。还会有什么呢?令人兴奋的好事还会有的,等着看吧,赶快行动
吧!

    亦琼在厂里收拾起她的黄色挎包,带上所有的工资,要赶去沙坪坝新华书店买名著。她
在大学读书时搞出来的身体疾病和精神创伤都在这大好的时光里得到了将养。她原以为她已
经对读书寒心了,对大学深恶痛绝了,却不知那只是暂时的蛰伏,就好比是“冬天的大蒜—
—根枯叶烂心不死”,一旦春天来了,它又会发芽,心儿也跟着活起来了。

    亦琼工厂在石桥铺,她在宣传科做干部。这是政治系学生的去向呀。下午下班了,她背
起挎包就出厂了。走小路翻过一道山梁,她来到石桥铺转盘的街上,等从城里来的二路电车
。一大群人都等在马路边,车来了,一拥而上。上车、下车都是一个“挤”。那时,公共汽
车是重庆人上下班的主要交通工具,或者说是唯一的交通工具。自行车是很少的,弯弯拐拐
的山路和爬坡下坎的地形使骑自行车极不方便,常常是下坡人骑车,上坡车骑人。北碚小城
相对自行车要多些,在市中区,一天难看到五辆。

    要坐公共汽车就得挤车,沿着车身拼命往车门挤,人人都挤得呲牙咧齿,衣服领子转到
了脖子后面,汗水淋漓,象在车上冲了浴。电车慢摇摇地走上坡,拐弯路,好不容易到了小
龙坎,亦琼随着人流下车了。她整整挤得皱巴巴的白衬衫,到宁子工厂去。宁子最终给留城
了,但是分不了工作,宁子妈妈只好50岁就办了退休手续,让宁子顶替她工作。可是宁子
妈妈是国家干部,子女是不能顶替做干部的,只有工人的子女可以顶替当工人。小弟就是顶
替父亲当模型工的。宁子的顶替名额最后改派工厂,她进厂当了划线工。她在上职工大学,
学工科,还没毕业。

    半夜12点,亦琼背着包,从宁子厂里出来,往沙坪坝三角碑走,她要去新华书店门口
排队,等候买书。天上有月亮,还有几颗星星,街上已经没了白天的喧哗,空气很爽。她来
到新华书店门前,不禁吃了一惊,原以为自己半夜就来已经是最早的了,需知要等到明天早
上书店才开门呀,不料还有更早的人,已经在书店门口排上队了。

    夜晚寒气大,但似乎已经忘记了冷,到下半夜两点钟,陆陆续续又有人来排队。沿着书
店门面到沙区文化馆的围墙,排队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有的坐在地上,有的靠着墙头,互不
相识的人象老朋友一样聊起天来,说的全是跟书有关的话题。有的说,我还是在文化革命前
看过外国小说,有的说,我在农村抄《红楼梦》……

    熬过了两三点钟阴阳不分的时辰,四五点钟天就在开始麻麻亮了,马路上跑动的脚步声
多起来,为了维持秩序,先到的人自发制了一些排队号数的小纸片,以免后来的人加塞“插
轮子”。早上八点钟了,书店门口围起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亦琼紧紧靠着书店的门板,怕
被涌上来的人挤出去了。书店工作人员开了一道小门钻出来,给排队的人牵上绳子围住,值
勤的保安人员戴着袖章维持秩序,把在书店门前围着的人一个一个拉出去。这下可以放心了
,不然这一晚真得白站了。书店已在头天晚上就把要卖的书堆放在门里了,拦上了桌子。九
点正门一开,售书的在店里边,买书的在店外边。

    每个买书的人都笑呵呵地捧着一摞书出来,买书是没有选择的,几乎有几本名著,就买
几本。书荒太长时间了,饥不择食呀,有什么书,就都买。那天卖的书有《高老头》、《欧
也妮·葛郎台》、《安娜·卡列尼娜》,亦琼都买上了。土黄色封面上描着青色的单线图案
,印着深褐色的书名,哎呀,这名著,摸摸都过瘾呀!

    亦琼就站在那里自顾自的笑,在扉页用笔写下“1978.5.22。购于沙坪坝书店
”。写好了,她就在那里看起来。不提防有人叫“亦琼”,亦琼抬头一看,是哥哥,穿着干
干净净的工作服,理着平头,神采奕奕地站在那里,胳膊下面也夹着书。他是从解放碑新华
书店赶过来的,在那边买了书,想到沙坪坝来看看都有什么书。解放碑书店卖的和沙坪坝书
店卖的稍有不同。老大手里拿着《东周列国志》,有的书还是两本一样的。怎么买两本呢?
拿来交换呀,换自己没有的呀。亦琼可没想到这一点,老大总是要贼精一些。

    亦琼买了书就返回石桥铺厂里了,她住集体宿舍。她兴冲冲地上楼,和牵着儿子的大李
闯个正着。

    亦琼很惊奇问,你的?

    大李满脸通红,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要儿子叫阿姨。

    亦琼苦涩地笑笑,心里有些酸溜溜的。说来她和大李之间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发生,但分明又发生了一点什么事,所以两人都觉得有些别扭。

    亦琼上大学回厂后,过去的工友很多都结婚了,亦琼多少有些失落,但是她不及细品这
种失落和酸味是种什么东西,她心里有一个更加远大的理想在鼓舞着她,她要去考研究生,
要摘掉工农兵学员的帽子。上回那个大学没有读得好,还是她不喜欢的政治系。这回她要去
重读一回大学,而且是自己喜欢的专业,她要学文学,还是外国文学。她要改变自己政工干
部的职业。她憋着劲,天天下了班就在办公室里看书,复习英语。

    她只有初中二年级的初级英语底子,上大学时,工农兵学员把外语课给造反掉了。亦琼
现在要捡起外语就格外吃力。趁宁子姐姐从成都回来过暑假,她去向她请教英语。宁子姐姐
早在去年底考上了77级大学生,继承的是她爸妈的专业。蓝家的家训是不要读文科。她是
畏惧学文科的,尽管她的考分是全考场第一,但是她没有报重点大学四川大学,而是报了非
重点的四川财经学院,谁知以后还会不会有个风吹草动又来一次文化革命呢,还是学经济要
稳当一点。宁子姐姐把英语音标和基本语法、句型教给亦琼,然后让她去自学。

    亦琼拼命复习外语,背单词,路上背,车上背。嘴里成天念念有词。她把她在大学偷着
学的“副业”——美学、文学理论书籍找来一本一本读。她在文革期间读的那些外国文学名
著全都派上了用场,准备起专业课来一点不吃力。在恢复研究生考试的第二年,她以总分第
一的成绩考上了外国文学研究生。考了下来,她的近视眼镜增加了两百度。

    她心里一直惦着一件事,要回离开了三年的大学去一趟。她去看当年帮助她说话的老书
记程老师。告诉他,他救了她一命,她没有辜负他的帮助,她考上研究生了。这当中,也有
她的另一个隐蔽的动机,她要报当年挨批判的一箭之仇。亦琼心胸很多时候都是开朗的,但
也有她的狭隘的时候,比如她要报这一箭之仇,你读研究生是你自己的追求,人家碍你什么
事了,干嘛想着是可以出口气呢,岂不是降低了自己的追求?当年穆向红凭着和辅导员的关
系好,留了校。让这样的人留校教书,能教好吗?教整人?还是教文化?她有文化吗?亦琼
打心眼里看不起她。

    亦琼考上研究生,老人很欣慰,他已经不再担任行政职务,专搞教学,也在带研究生。
他留亦琼吃饭,两杯酒下肚,话也多起来。他说,亦琼呀,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呀。就为当时
我同意让你回家治病,回来他们批我右倾,说我包庇你。要给你处分。我坚决不同意。我说
,你们把人家整成这样,还要给人处分。她打人不对,但她认错了。她打人不是无缘无故。
你们不能只按住一个人整嘛,对被打的人也要批评教育,这才合乎辨证法嘛。后来刘书记采
纳了我的意见,才没给你处分。

    说着这些,他突然停下来,摇着头说,76年是个多事之秋,四五事件、唐山地震,毛
朱周去世。你呢,出了小偷事件、遵义挨批,我呢,出了一月吃喝事件、四月右倾包庇你的
事件,真是国家不宁,个人不安,国风极左,个人遭殃。

    亦琼不知道老书记说的一月吃喝事件是什么事,老书记说,你还记得那年一月我和王教
授带着你们七个同学到南桐搞社会调查的事吗?

    亦琼说,记得,她想起那次参加编教材还是老书记点名要她去的。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我要你参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当时赶上周总理去世,那天我们正在我的老学
生家里吃瓜子还记得吗?那个学生在南桐矿区教书,听说我去了,一定要请老师到她家里去
作客,我和王教授还有你们七个学生都去了嘛。

    是这样的,我记得她家不宽余,我们去了这么多人,她端出一簸箕葵瓜子请我们吃,你
还用葵瓜子下酒。

    是呀,人家在山区教书,生活艰苦,还请我们吃葵瓜子,“瓜子不饱——是个心”呀。
我看见别人那么困难,才拿出20元钱叫同学去买点菜来一起喝酒,也感谢人家嘛。可是你
知道吗,王教授回校以后,告了我一状,说我在周总理逝世的时候大吃大喝,对周总理有感
情问题。这成什么话,他不是也一道吃了,喝了吗?怎么知道周总理在那时候去世呢?况且
我们一听见广播,就赶快离开学生家了,还是我掏钱去买了青纱布,一人戴一个嘛。周总理
过去领导南方局,我们川东地下党也归他领导嘛,这种感情很深厚嘛,怎么说我大吃大喝,
对周总理有感情问题呢?紧接着又是四五事件,我又帮你说了话,这下子上纲上线全给联系
在一起了,要批我右倾,从牛棚一解放出来就猖狂了。都扯到哪里去了。我们有些同志,天
生敏于阶级斗争,宁左勿右,总是想整人,才好有成绩,好晋升提拔。

    亦琼说,程老师为我受累了,穆向红留校后没参与批你吧?毕业后她很希罕地在红房子
碰见过她一次,自然两人都没有说话,亦琼冷冷地从她面前走过了。

    还有不批的,批得更积极了。她留校当辅导员,同时担任系党支部委员。她是新生力量
,上管改的贫下中农代表呀。在系里的党员大会上,她对我拍桌子打巴掌,把当年她在遵义
承认错误的权益之计全忘掉了。引得系里老师议论纷纷说,我们怎么留下这样的毕业生哟!
她拍我的桌子倒没关系,她对我不满嘛,可是她当支部委员,坚决反对黎教授入党,人家是
争取入党几十年的老教授,学校向国家教育部报的博士导师,她坚决反对,你说这成什么话
?自己不学无术,还动不动拿党性吓人,这是品质问题。这回我就跟她不客气了,黎教授是
早该入党的,你根本比不上!

    老人似乎看出亦琼对穆向红不服气的心思,又说,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一个人的一生要
受很多冤枉,要犯很多错误,但是只要你有正气,你不气馁,别人就打不倒你。我就没有被
打倒嘛。文化革命剃我的光头,让我扫厕所,我扫得很干净嘛。到现在,别人还说我的厕所
扫得最好。

    亦琼听了,不语。她觉得自己在挫折中长大了,成熟了。她知道该怎么去走自己后半生
的人生路了。1979年9月12日,亦琼告别家乡,乘火车到湖南读研究生了。那年她2
8岁。




 


                           第六章 老大            


    在那个二百多人的工厂,电工是一个很有技术的工种。老大穿着蓝灰色的帆布工作服,
屁股上挂着电工工具包,一甩一甩的,就象背个盒子枪一样。工厂流行这么一段顺口溜:“
车工紧,钳工松,吊儿浪当当电工”。人人都羡慕电工,有技术,又轻松,可以四处走,不
象当车工那样硬站八小时,撒尿都要跑快一点。

    老大做电工,没有成天四处走,他有空就看书。读书时他想工作。现在工作了,他爱上
书了。文化革命全国旅行,又和那个偷越国境的大学生一拍即合,对他的启发很大,他上班
看技术书,下班看杂书。那些杂书,都是被称作“封资修”的东西,他特别对西方政治经济
和管理方面的书看得起劲。

    在老大的书中,有一本用毛边纸印的管理书籍《驭人哲学》,象草纸一样发黄。他还带
回家给亦琼看过。用今天的眼光看,它是一本公共关系学书籍。里边讲的是怎样做人,当好
统帅,做好售货员。一个好的售货员,从不伤害顾客的自尊心。面对矮个子的人,注意不说
他矮,而说你的个子没有他高,适合穿这样的款式。面对胖顾客,注意不说他胖,而说,你
没有他瘦,适合这样的打扮。见面打招呼,一个点头微笑,比一分钟说一千句话更有效。一
个好的经理,对员工永远和蔼。一个好的统帅,挑选士兵的原则是留下那些忍住干渴不踊向
河边喝水的人,而把那些喝水的士兵遣散回家。理由是喝水的士兵没有敌情观念,在他喝水
的时候,已被埋伏的敌人打死了。书中所举例子,全是用的历史上的著名人物。诸如罗斯福
、丘吉尔。

    这天,老大躲在堆放线圈的工具房看《驭人哲学》,他正看得津津有味,设想如果是自
己做经理,做老板,做领导,这是一本很好的参考书,他一定会是一个有智慧、讲现代文明
的好领导。看看现在革委会领导都是些什么水平呀,怎么可能把工作做好,把工厂搞好呢?
他又在那里空操心了。

    身穿黄军装的复员军人穆向东路过工具房,听见里面象是有什么声音,他顺手推开了门
,是老大在里面看书。他哈哈一声,原来你不懂权力,却懂得偷看“黄书”呀!浓厚的南充
口音里面又夹着几丝倒土不白的焦盐普通话,表明他是一个走四方的人。

    那书的纸确实是黄的。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