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笔颜料,给金老师家安电灯,安电表,送去各种东西作为回报。
老大常常守在小弟身边画,把小弟盯得很紧。他常常指手划脚,要小弟按他的见解画。
小弟不服,不是这样的。
老大说,怎么不是这样的,按我说的没错。
小弟不满,自己不懂,还自以为是。
老大用手指戳小弟的头,什么自以为是?给我画!
小弟把笔一罢,我不学了,要画你自己画。
老大劈头盖脑朝小弟打去,大声咆哮:你不学想干什么,当一辈子文盲工人?
小弟伤心地哭,老大一把把他抓起来,要他继续画。敢说不画,究竟我为谁好?
小弟一边哭一边画。
老大要小妹学数学,说女孩子当木工,太苦,找对象都困难。小妹爱打扮,学数学学不
进。老大讽刺说,文化都没有,光打扮有什么用?一定要学好数学,改变工种。
小妹心里不高兴,隔壁几兄妹,不学习也生活得蛮好。可是哥哥的严厉,叫人不能反驳
。学就学吧,你愿请老师就请吧。
老大那点工资,已无力再请家教,他亲自复习数学,自己先学,遇到不懂的,就请教单
位的技术员。然后天天回家教小妹。老大说字是打门槌,找回字帖,要小妹练字。还请老会
计写下各种漂亮的阿拉伯数字,要小妹摹写。
对亦琼,老大不敢采取对小弟小妹的武断作法,他还是看人说话的。亦琼不是好惹的。
再说他也指导不了亦琼了。他对亦琼说,哥帮不了你,你需要什么书,只要开个口,哥一定
替你找来。也真是的,不论亦琼说要什么书,他总能找到,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用什么
办法弄来的。
那个时候,正是老大的青春年华,谈情说爱的时光,他以超人的胸怀把他的青春都献给
了他的弟妹。以后打倒“四人帮”,恢复高考,当年老大逼弟妹学习的东西全都发挥了作用
。小弟上了美术学院,亦琼读了研究生。小妹上了财会校。老大的预言实现了!他对母亲说
,妈妈,妈妈,你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是大学生,你该笑了吧。其实老大笑得比谁
都开心,他这个工人兄长,成就了三个大学生弟妹。老大高举起小弟刚一岁的儿子说,三代
人培养一个贵族,张家打了一个文化翻身仗,以后就看你的哟!不过这已是后话。
厂里传达上级文件,支援三线建设。三线建设是根据毛主席的战略方针“山、散、洞”
搞的,即把那些重要的国防工业、重工业搬到山里去,分散开来,车间修在洞里。让那帝国
主义修正主义的任何侦察卫星都发现不了我们的地面目标,要炸也不知该往哪儿丢炸弹。
去三线厂工作,采取自愿报名的方式,有许多优惠政策。诸如解决农村家属户口进城吃
居民口粮,解决夫妻两地分居迁到一起,解决子女就业安排工作。这些优惠,使得很多“困
难户”报名去山区工作。
老大没有结婚,没有解决老婆孩子一类的困难,他对支援三线建设的动员和宣传都不在
意,他为弟妹的学习奔忙。谁知公布名单时,有老大的名字。老大一下子跳起来了。他从未
表过态要去山区工作。再说,在他还未完成帮助弟妹成长的大事前,他是决不会离开重庆半
步的。他去找厂领导。于是有了下面这段对话。
--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你没家庭拖累,人年轻,又有技术,会积极争取的。
--"水里打屁——乱鼓(估)”,我什么时候表态要积极争取的?不是自愿吗?我不
自愿。
--自愿和组织决定相结合。年轻人要听从党的安排。
--我不是党员。
--不是党员也要服从党的领导。
--我不理解。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你的人事工资档案已经调出我们厂,转到三线
单位了。
中国七十年代,还没有市场经济,把一个人的人事档案工资关系断了,等于把一个人的
生路断了,命都掐死了。要老大去的那个三线建设单位是造军舰主机的,工厂部分是从上海
迁来的,研究所部分是从天津迁来的,厂址在在远离重庆的山沟沟,经长江,进乌江,走了
水路,再走旱路,车间修在防空洞里。说起防空洞,老大就心有余悸,黑暗,黑暗,无边的
黑暗,他顿时感到莫名的恐惧和心的窒息,他连呼吸都不畅了,他畏惧与世隔绝的防空洞。
他跑去找公司领导说理。把个造军舰的国防工厂、研究单位搬到山沟沟里算个什么事?
还修到防空洞里,简直是异想天开。飞机炸不了你,它不可以把你的水路陆路都封锁了吗,
活活卡死你。造军舰要在海边,跑到我们四川大山里来干什么?他们上海、天津的工人都不
愿来,还要我们这些四川人去垫背!
要你去三线,你还说三线的坏话,你老大可要当心呀。
我是不去的,我不跟着胡来,这个三线厂早晚是要短命的,我不能跟着打短命,把我的
最好的青年时代都赔到山沟沟里去。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这是中央精神,什么胡来打短命的,你老大想“二进宫”?
我是在给领导反映情况谈心,希望你们把我的档案要回来。我说这些,表明我心里对这
些事情看得太明白了,所以我是不去的。我的态度是坚决的,我爱我的家乡,我与山城共存
亡。我死也要死在这里,这就是我的态度!
说理没用,绝决的诅咒发誓也没用。老大成天爬坡下坎,跑遍山城上上下下的领导部门
,八方申诉,没人理睬。他没有工资,没有粮食。成天在外面晃晃荡荡。
母亲四处找老大,我的老大呀,你到底到哪儿去了呀?天已经黑了,她一人爬上观音岩
的石梯坎,在七星岗公司的院子里找到老大,他正坐在地上靠着门廊打瞌睡。母亲摇醒他。
老大叫声妈,嗓子发哽再也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跟我回家。拉起老大就走。
母亲把老大安顿在家,单独给他铺了一张小床。你就在家吃住,有妈吃的,就有你吃的
,“天塌下来地接着”,“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就好好待在家里,惹不了
事。她背着一个竹背篼出门了。
粮食定量,每人27斤,只有三分之二的细粮。家里就父母的口粮,36斤细粮,18
斤粗粮。亦琼读书,每次回家没有粮食。家里的口粮就更紧张了。母亲背着竹背篼,走学田
湾、上清寺、牛角沱,到市中区边缘的李子坝炒房去买沙炒胡豆。两毛钱一斤,母亲买了2
0斤,一路歇气背回家。来回大约有二十来里。
母亲在厨房放下背篼就开始烧火煮饭了,她在大铁锅里加上水,放上碱,倒两碗沙炒胡
豆在里面,上面放两罐米,盖上拱型的竹锅盖,边缘扎上湿布条,她把小板凳拉到灶前坐下
来,旁边放着锯木屑箩篼,那是为了省煤钱,她去锯木厂背的,一毛钱一背,母亲每次总是
背一个可以在里面站两个人的特大背篼去背锯木屑,象驮着一座山一样驮回来,把她那本就
矮小的身躯压得更扁了。
母亲手里拿着吹火的竹筒,撒一把锯木屑到灶膛,对着吹火筒,鼓着腮帮吹一口火,从
灶门钻出的浓烟熏得她直流泪。轰的一声,灶膛又冒红火了,浓烟减弱了。母亲不时用火钳
把火掏空,让木屑充分燃尽,她的岁月是在浓烟里熏过来的。
胡豆煮烂了,饭也蒸好了。揭开锅盖,取出罐罐饭,端着铁锅耳朵,把煮得黑黑的胡豆
倒进滤水的竹箕里。然后把滤过的水倒回锅里,把罐罐饭放进去,汽在灶上。
母亲坐在灶前开始吃胡豆了,她的身前放一碗开水和一盅辣椒酱。她抓一把胡豆在手里
,一颗一颗往嘴里放,干沙沙的胡豆满口钻,胡豆壳半天嚼不烂,噎人,母亲伸着脖子使劲
往下咽,喝口水把壳壳渣渣面面送下去。她咂一下嘴巴,又把胡豆往嘴里送。没味,实在不
好吞,她把胡豆蘸一点辣椒酱,放进嘴里。太辣,她扯起嗝嗝来。扯一下,停一下,又嚼一
下,咽一下,喝口水,打囫囵吞下去。
她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灶里的火光映着她满是灰尘的脸膛,忽明忽暗,透出一道坚毅
和安祥,她象一个吃苦的观音,端坐在那里。她总说,变个人是要吃些苦,光享福,要你变
啥子人?她整个的就是一个吃苦的观音。
她哎呀一声,吃饱了,放下开水碗,拍拍手,把剩下的胡豆放进灶房案桌的抽屉里。取
出锅里的罐罐饭和一碗青菜,端进屋里饭桌上,从泡菜坛抓一把酸咸菜,用手撕碎,放桌上
,就叫老头子和老大吃饭。老大见饭桌只有两罐饭,问妈的饭呢。母亲平静地说,我已经吃
了,炊事员是饿不着的,我在厨房里偷了个嘴。说着,轻轻地耸下肩,摇个头,不好意思地
抿着嘴笑笑,好象她真的偷嘴了。
收拾完碗筷,母亲靠着饭桌,东张西望,典当东西是不可能的。屋里除了有两样木壳壳
家具外,就没有一件东西是能卖钱的,张家一辈子也不沾金器,没有金银手饰项链什么的,
连结婚戒指也没有打造过。母亲工资只有31元。亦琼在上大学,没有工资,小妹把她的学
徒工资都拿回家,也经济紧张。得想个什么办法弄钱呢?她突然面上有了光彩,找老肖去。
邻居肖家是卖血“专业户”,两口子都卖血,母亲常说他们可怜。这一回,母亲端了一大碗
胡豆去肖家,打听卖血的事。
老肖有些迟疑,张师母,你年纪大了,卖血恐怕不合适。
母亲说,没关系,你不是说只抽一杯子吗,我身上的血总有一大桶吧。
母亲没有告诉儿女,让老肖陪她去临江门的川东医院,她不知道找医院的那道门,也不
会写字填单。老肖填单时说,就抽两百西西吧。
母亲问,两百西西是多少?
老肖比划说,就象喝老荫茶的杯子那样有一杯。
母亲问,你们每次抽多少?
老肖说,抽三百,我们要年轻力壮一些。
母亲说,你们两口子也年轻力壮不到哪里去,抽一回算一回,我也抽三百吧。
母亲抽血前喝了一碗糖开水稳心。抽血时,她不敢看那粗大的针头,把脸扭到了一边,
平时她是怕见血的,连鸡也不自己杀,她说看着不忍。现在她为了大儿的生活,自己把手伸
出来抽血了。她的手瘦骨嶙峋的,青筋突出,血管很好找,针一推进去,殷红的血就流进针
管了。她感觉到身上的血在往手臂上涌,她闭着眼睛想,这是没关系的,儿女是她身上掉下
来的肉,现在再在她身上抽一杯子血又有什么呢?一杯不算多,如果需要,就是要她的命,
她也是要豁出去的。她为儿女挨丈夫的打,不是豁出去了吗?
母亲从注射室出来,靠在走廊的座椅上,她感到有些头晕,一起身眼就黑,她也就闭着
眼睛在那里休息。她还是身体太虚弱,加上劳累,没吃过饱饭,尽管是第一次抽血,她还是
不适应。
她手里紧紧捏着三十六元钱和一张优待的猪肉票,跟着老肖,顺着临江门的下坡路,慢
慢走回家。
她仍然感到头晕,毕竟她已是50岁的人了。她蜷曲着身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显得
特别瘦小可怜。老肖怕出事,把卖血的事讲了。
老大知道了,进到屋里,扑通一声跪在母亲床头大哭,妈,你好糊涂哟,我讨口要饭也
不吃你卖血的饭。
父亲进来,飞起脚尖向老大踢去。老大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父亲又踢又骂,你就是这样孝顺你妈,让她去卖血。她吃什么了?杂粮,苞谷,胡豆,
你让她去卖血。张家有谁卖过血?三年灾害都过来了,你让她去卖血。你就是这样孝顺你妈
,你在追她的命!
老大任父亲踢他,踹他,伏在地上不动,哭声闷在胸腔里。
母亲从床上挣扎起,靠着床头。哭着说,老头子,别打了,是我自己糊涂,不关老大的
事,我以后再不卖血了。
父亲鼻子里哼一声,抹一下脸,出门去了。
刚好亦琼放假也在家。三个弟妹有的靠着床头,有的靠着窗台,都哭丧着脸,不说话。
小弟在那里不断跺脚,鼻子哼哼哼的,也不知是怨母亲,还是怪哥哥。
老大坐在地上,两眼呆呆地看着窗外。这是自己的耻辱呀,身为老大,不仅没有孝顺妈
,反而让妈去卖血,叫他怎么有脸见人呀!他心里难过得痛。
母亲叫亦琼,把你哥扶起来。
亦琼去拉哥的胳膊,哥,起来吧,不怪你。说着,自己流下泪来。
亦琼赶去菜场,凭卖血的优待票,买了三斤猪蹄肉和一斤花生米。拿回家洗净,全放进
铝锅里炖汤。炖好了,亦琼给母亲端去。
母亲说,都吃吧。
小弟说,还都吃,你要我们喝你的血了。
母亲就做出笑脸说,我吃好了。
她眼里含着泪喝汤,心里感到慰籍,她的儿女都是孝顺的。那罐汤,母亲一人吃了两天
。
三十六元卖血钱,放在抽屉里,谁也不去动它。后来,老大拿去人和街储蓄所,给母亲
立了个户头,存起来了。他把那36元的存折放在母亲手上,母亲横翻竖看那折子,上面写
着她的名字“陈荣贞”,说来这名字还是她自己给自己取的呢。她当姑娘时在农村,从来没
有名字,是她嫁到重庆的时候,给自己取了这个大名。她的四个儿女的名字也都是她取的。
亦琼曾以为他们四兄妹的名字是父母请教书先生取的,问母亲,才知是她取的,没有请教过
谁。亦琼有些惊奇,一个没有文化的劳动妇女也能取出这样不俗气的名字,就问她怎么想到
的。母亲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叫着顺口,好听,有上进思想就行。母亲是个很心秀的人
,如果她有文化是一个真正干大事的人。母亲把存折夹在她修隧道得奖的笔记本里,那是她
有生以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