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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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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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睁开眼睛,〃姜姊妹——〃
  我泪流满面,〃家明,我是喜宝,我不是什么姜姊妹,在这世界上,我们需要你,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你可以帮助我们,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静地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来问他,〃他可以为我做什么?你要我怎么求上帝?〃
  〃安静,安静。〃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着他,苦恼地哭。
  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转来:〃喜宝,让他回去吧。〃
  我转过头去,看见勖存姿站我身后。我走到露台,低下头。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说。
  〃谢谢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日后再来。〃
  女佣替他开门,他离开我们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无泪。
  〃随他去,各人的选择不一样。〃他说。
  可是宋家明,那时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辛普森跟我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马球。〃
  〃我情愿打回力球。〃我伸个懒腰。
  〃那么去澳门。〃辛普森说。
  〃赌?〃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她可以输净邦街的地产。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
  〃不。〃我说,〃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总要做点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头,〃你知道吗,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经完了。〃
  〃你还那么年轻?〃她按住我的手。
  我拨起自己的头发,用手撑住额角。〃是吗,但我已经不想再飞。〃
  〃姜小姐,你不能放弃。〃
  我叹口气。〃为什么?因为我心肠特别硬,皮特别厚,人特别泼辣?别人可以激情地自杀,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真的?〃
  辛普森无言。
  〃谢谢你陪我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荣誉。〃她衷心地说。再由衷也还是一副英国口吻,夸张虚伪。
  我摇摇头。
  〃你可觉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我说。
  辛普森叹口气。
  一个深夜,勖存姿跟我谈话。他说:〃喜宝,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反问。
  〃随便什么地方,你还年轻……〃
  〃离开你?你的意思是叫我离开你?〃我问。
  〃是的,我的生命已将近终结,我不能看着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没看着我。
  我很震惊,勉强地笑:〃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头笑两声,〃你这话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着他。
  〃林冲发配沧州,林冲娘子赶进去说:'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摊手,〃世界虽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谁来照顾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
  〃我总比你早去,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精神,你会习惯的。〃
  〃我当然会习惯,像我这种贱命,〃我还在笑,嘴角发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无谓时不想浪费,现在时间还没到。〃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不出声。
  〃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个痛快,好好地出风头——何必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挨闷气?〃
  我燃起一支烟,深深抽一口,我说:〃勖先生,这种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认为她们快乐吗?〃
  〃你认为你现在快乐吗?〃他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
  〃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
  〃为什么?〃他问。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我不属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侍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温和地说:〃别替我担心。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无益。〃
  〃可是你老关在家中……〃他担心得犹如慈母一样。
  〃他会来敲门,你放心。〃我说,〃该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喜宝——〃
  〃我倒不觉,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怜症了。〃我说,〃凡事不可强求。〃
  〃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
  〃我看得有千里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
  〃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我说。
  〃不后悔?〃他问。
  我坦白地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他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好,随得你。〃
  我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见我,她会上门来。〃
  这样子便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始终不知道欧阳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暧昧,她的容貌不见空前绝后——总有个原因。我没有问,我已学会永不问任何问题,是以我是个最好的情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有没有意义是各人价值观点问题,养孩子有什么意义?生命有什么意义?一只渡海轮沉没海底,社会有什么损失?活着的人照样饮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么损失?我干吗要打扮得花姿招展到扶轮会、师子会去跳舞?
  我想到聪恕。我叫辛普森去打听聪恕。
  辛普森拨电话到石澳的勖府去。啊石澳的勖府,聪慧开着她的黑豹小跑车来接我到她家去玩,像是七个世纪前的事。
  辛普森摇头说:〃他们那边佣人不懂英语。〃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学广州话?这里是中国人的地方。〃
  我自己找到勖夫人。她有点儿糊涂,一时弄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很意外。
  我说:〃我是姜喜宝。〃
  〃啊,姜小姐,〃她声音倒是很平静,并不十分伤心。〃什么事?〃
  〃勖先生想问一声,你近些日子可好。〃
  她一阵沉默。
  〃我想来拜访你,〃我说,〃我可以来吗?〃
  〃可以。〃她说,〃我也正静着,有个人说说话不妨。〃
  〃那么我现在来。〃
  〃你喜欢吃些什么?现在我们这儿日日下午做下点心。〃
  〃中的还是西的?〃我问。怎么问得出。
  〃春卷,糕点这些而已,还炖点参,可合口味吗?〃
  〃可以。〃我说,〃我下午就来。〃
  我告诉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为然。〃你去干什么?闲着慌?不如找些有意义的事做。〃
  我没有吭声,但下午还是去了石澳,自己开的车。
  勖太太穿着旗袍与绣花拖鞋迎出来,静静地打量我,然后说,〃这回子瞧你,比聪慧还小着几岁似的。〃
  提起聪慧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坐在她对面。她把点心拿到我面前,看着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递给我。问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还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也难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聪慧没影子,聪憩又没了。〃她眼睛红红,〃我不过是挨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聪慧也是的,总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任性,说去就去,一点留恋都没有,母女一场,没点情意。〃但是语气中抱怨多过伤感,〃我去问过佛爷,都说还活着。求过签,也一样讲法,可是我还是想见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条心。〃呜呜咽咽哭起来,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气的眼泪,而不是伤心。
  我呆呆地坐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聪慧房间坐坐。〃我说。
  〃日日等她回来,天天抹灰尘,什么都没动过,你上去吧。〃勖太太说。
  我走到聪慧房间,轻轻推开门。向南的大睡房连一个小客厅。梳妆台上放着一整套的银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喷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这正是聪慧的作风,拣香水也拣单纯的味道,换了是我,就用〃哉〃、〃夜间飞行〃。
  一本画册被翻开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红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银瓶里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气。想必女佣人还日日来换上新鲜的花。
  白色瑞士麻纱的床罩,绿色长青植物。聪慧永远这么年轻可爱。我坐在她的摇椅里,头搁在一边。上帝没有眷顾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叹口气。像我这种人,早已遭遗弃,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辈子,但聪慧……粉墙上挂着原装米罗版画,还有张小小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开她书桌抽屉,她并不写日记,厚厚的一本通讯簿,里面尽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电话地址。现在的舞会欠了勖聪慧,他们有没有想念她,过一阵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会儿。回来拨一拨水晶灯上坠子。她现在在哪儿?过惯这般风调雨顺的生活,她真能适应?能过多久?几时回来?
  勖夫人在门口出现,她说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她父亲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来这里的原委。
  我问:〃聪恕呢?〃
  〃聪恕在医院里。〃
  〃你们让他住医院这么久,有一年多了吗?〃我震惊。
  〃没法子,回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她叹口气坐下来。
  〃怎么个闹法?〃我很害怕。
  我说:〃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那种地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医院,不同的。〃
  〃你有没有去看他?〃
  〃自然有,连我都不认得了,拖鞋连热水壶往我头上摔……〃
  〃勖先生知道吗?〃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不!如果他还记得人,他就该记得我。〃
  我坐勖家的车子到达疗养院。很美丽很静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网球场还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门口的护士说:〃我来看勖聪恕。〃
  那护士看我一眼。〃勖聪恕?他住二楼,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儿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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