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史(十月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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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史(十月 4)-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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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抽够了水烟,尚大贵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站在一院子明亮的阳光里,仰头看了看天,看见一只灰翅膀的大鸟正在天空中展动翅膀飞着。他的眼睛跟着大鸟,看见大鸟飞远了,就收回眼睛来,扫视着院子。扫视院子的时候,他看见了在树下读书的尚宗仁,就叫道:“宗仁,你过来,陪着爷爷到地里转转去。”
  出了锦官城,祖孙俩的眼里就是满眼的翠绿了。路两边的野草、野花,都在撒着欢地往路中间蔓延拥挤,好像是它们觉得人类太奢侈了,把地头上的路弄得那么宽,如果它们再不去长上些草。开上朵花,那土地就更是浪费得离谱了。
  田野里高高低低的庄稼,也是一片葳蕤,生长得都没有了节制。
  少年尚宗仁跟在爷爷尚大贵的身后头,捧着爷爷的黄铜水烟袋,亦步亦趋,学着爷爷的做派,跟随着爷爷的目光,打量着地里的庄稼,打量着脚下通往远处的路。
  尚大贵时不时地停下来,指点着旁边的某一块地,告诉孙子那块地是什么时候花了多少钱买来的,那块地原本是什么人家的,那家人是什么时候买到手的,后来又是由于什么原因卖掉的。末了,还要告诉孙子那块地到底是肥沃还是薄瘠,最适合种些什么,种麦子和黍子能收几担,种豆子和谷子能收几担,种高粱又能收几担,要是种芝麻或者绿豆,又能收几斗。
  日头偏西时,尚大贵领着孙子来到他们家最初得到的那几亩地边,也就是他人赘边家时,得到的那几亩地。因为地薄,几亩地里都种了豆子,现在,豆子碧绿的圆形叶子,在夏日的微风里轻轻地摇曳着,一副轻歌曼舞的姿态。尚大贵迈过了地头的水沟,尚宗仁也跟着跃了过去。站在地头上往另一头看去,一眼望不到头的豆子地就铺成了一条绿色的大河,太阳的光在绿色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地照耀着,仿佛往河水里洒着一把一把碎碎的金子。尚大贵从远处收回眼睛,蹲下来,伸手拔着几棵缠绕着豆棵的菟丝子,菟丝子细细的黄茎子,金丝一样地绕住了豆子的叶和茎,那些白色的豆子花,略显羞涩地藏在豆叶撑开的绿伞下面,好像怕太阳晒焦了它们细腻的花瓣。
  拔完了菟丝子,尚大贵拍了拍手,从孙子手里接过水烟袋,坐在地头上看着豆子吸烟。水烟袋里的水在烟筒里呼呼啦啦地响着,犹如夜晚里的河水在哗哗啦啦地流淌。
  眼看日头要落山了,天还是热得人喘不动气。尚大贵身上穿着白粗布的对襟褂子,他那些山茧绸的衣裳,只有外出的时候才穿到身上。尚宗仁挨着爷爷坐着,在爷爷呼呼啦啦的抽烟声里,看着远处树梢上红色的太阳。太阳已经藏起了满身的金针,收起了耀眼的光芒,尚宗仁的眼睛可以随心所欲地盯着太阳看了。他记得爷爷尚大贵曾经说过太阳是一只金色的凤凰,但是他现在怎么看,也看不出凤凰的影子来。他想象不出凤凰是一种什么样子,也想象不出爷爷说的大庙里那棵被南蛮子偷走的白果树上,是不是真的落过凤凰。
  在他想象凤凰的过程中,爷爷尚大贵已经吸完了一袋烟。尚大贵把有些温热的黄铜水烟袋放到地上,眼睛扫着眼前的豆子地说:“因为这几亩地,爷爷曾经害死了一条人命。可是,回过头去想想,如果没有这几亩薄地,就没有咱们今天这一大家子人,就没有今天爷爷和你清闲地坐在这里看豆子。孙子,记住爷爷的话,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在任何朝代,都是田地最重要,地是人活命的命根子。”
  尚大贵说完地是人活命的命根子,就不再吱声了。尚宗仁看完了太阳,扭头看爷爷,发现爷爷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那片一望无际的绿色的豆子地。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他叫爷爷,叫了几声爷爷都没应声。他再看看太阳,太阳在远处的树梢上挂着,一直没有坠落下去,好像是有意在等着他爷爷,然后和他结了伴,一起去某个地方畅游。
  尚宗仁吓得哭都不会哭了。
  一直到尚宗仁跑回家叫来人,尚宗仁也没弄明白,他和爷爷坐在豆子地头上,看着豆子圆形的绿叶子,爷爷怎么就变得跟一地豆子似的,突然不能开口说话了呢?
  那天是尚大贵六十岁的生日,尚大贵是坐在自己最初拥有的几亩地的地头上,看着一地的豆子走的。在以后的几十年里,老邮差一直忘不了爷爷去世时的神情和那片绿色的豆子地。每年一到除夕,他把祖宗们的牌位一摆在桌子上,眼睛看见爷爷的那个牌位,他就能看见爷爷坐在豆子地头上和他说话的样子。
  尚大贵去世很多年后,村里来了工作组,说是要搞土改,根据每户人家有多少土地定成分。尚宗仁在奶奶的房里翻找地契,翻了一下午,最后才在一个圆形的葫芦里,找出了他爷爷尚大贵坐在地头上去世的那块豆子地的地契。
  他摆弄着几份地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奶奶说着爷爷。就是这个下午,尚宗仁手里拿着地契,从他奶奶的嘴里,知道了爷爷尚大贵和这张地契之间藏着的一个天大秘密。
  奶奶说:“这块地并不像你爷爷说的那样,是奶奶嫁过来时带来的,它是你爷爷尚大贵人赘到边家,为我的爹娘养老送了终,才挣下了这几亩地。你爷爷年轻时候看上的也不是奶奶,而是村西头柳家的闺女小菊。你爷爷最后入赘到边家,全是因为这几亩薄地,他一心地想把尚家的坟迁到尚家自己的地里去。”
  尚大贵家是庙地周围佃户里最穷的一户,但尚大贵是锦官城长得最体面的一个青年。小菊家也是庙里的佃户,种了庙里的十多亩地,到了收种庄稼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家就招短工。尚大贵每年都和他爹到小菊家里去打短工,日子久了,尚大贵和小菊之间就眉来眼去地有了意思。
  耪完了头遍地,东家都要按照锦官城的惯例,做顿打散场的饭,犒劳这些短工。小菊家打散场的这天,小菊就趁着给尚大贵盛饭的空,偷偷地让尚大贵回去托人到她家里来提亲。
  回到家里,尚大贵又是帮他娘烧火,又是帮他娘喂鸡。在他娘面前转了三天的圈子,才敢开口央求他娘,让他娘去托媒人,到小菊的家里去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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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母亲心疼地看了儿子半天,才叹了口气说:“就咱们家这个底子,人家能答应吗?在你的婚事上,娘心里比你还急。”
  嘴里是这么说,既然柳家的闺女也有意思,尚大贵的娘还是去街上的果子铺里赊了包甜果子,提着去了媒婆胡三娘家。胡三娘看了看大贵娘手里的那包甜果子,先是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你家贫是贫寒了些,八九口子人挤在一间窝棚里,连间像样的屋都没有。不过,你家大贵那副身架子,倒是能赢人。那我就去给你说说,成不成的,就看你家大贵的造化了。”
  尚大贵的娘站在榆树下的阴影里,极力讨好地说:“那就劳动三娘了。在咱锦官城,谁都知道三娘您的威望,您保的媒,还没听说有不成的。”
  胡三娘往铜盆里舀了瓢水,探头照了照,然后伸手沾了水抿头发,手腕上的银镯子就叮叮当当地敲着铜盆的边沿,发出清脆的响声。抿完了头发,胡三娘说:“你先别说恭维的话,回去等我的信吧。”
  “那我就回去候三娘您的喜信了?”尚大贵的娘满脸上都堆着笑容。
  从胡三娘门里诚惶诚恐地走出来,尚大贵的娘走在锦官城夏日的热风里,看着那些在街上溜达的猪、鸡、狗和人,还有那些在风里摇晃的树,盘算着柳家如果答应了这门亲事,她该上哪里去弄钱给儿子娶亲。
  回到家里,守着尚大贵和他爹说了胡三娘的意思,一家人就惴惴不安地等着胡三娘来回话。天还不黑,胡三娘来了,进门就骂柳家的老头子不长眼。尚大贵的娘一听就明白什么意思了。她忙迎上前去说:“辛苦三娘你了,是大贵还没修来这个福分。”
  胡三娘撇撇嘴角,愤愤地说:“整个锦官城还没人驳过我的面子呢。那个老烧火棍子是把闺女当成押宝的骰子了,说他家里已经地无一垄了,不能再给闺女找个没有一指地的人家。你看着,我要是能叫他闺女找到个好人家,我就不是胡三娘。”
  夜里下起了雨,尚大贵躺在窝棚里,回想着白天遇见柳家小菊的情景,觉得小菊的脸红得像一朵盛开的桃花,撩得他的心到现在还想往外蹦。尚大贵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着饼,想着走过庙门口的小菊,想着小菊脸上桃花一样的红颜色,耳朵忽然就听见窝棚门外的雨声大了一阵,一个人影影绰绰地推开窝棚的门钻了进来。
  窝棚里除了尚大贵,什么值钱的物件也没有,连做饭的锅都是破的。尚大贵以为是进来避雨的过路人,就探了身子问:“谁?”
  人影没应声,却摸索着到了尚大贵的脚头坐下了。尚大贵说我家里就这张床,你睡在地上吧,门后头还有个蓑衣。说完了,再细听来人的喘息,突然觉得像是个女的,尚大贵心里猛地就掠过了小菊的影子。他摸着黑瞪大着眼睛,瞅了半天,才爬起身子来抖着声音惊诧地问:“你,你是小菊?”
  小菊坐在黑暗里,从嗓子眼里答应了一声。
  果然是小菊。尚大贵鱼一样从床上跃了起来。
  尚大贵做梦也没想到,小菊会偷偷地跑到他的窝棚里来找他。他又惊又喜,又有点惊惶失措。最后磕磕绊绊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外面这么黑的天,还下着雨,你是怎么摸索着走来的?”
  小菊说:“我心里想着来见你,就不觉得路上黑,也顾不得下雨了。”
  尚大贵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爹不愿意我们的亲事,你现在就是来了,我们又能怎么样?我实在没有办法,我手里变不出几亩地来给你爹。”
  小菊不说话,开始抽抽搭搭地哭。尚大贵听着小菊哭,愈加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菊,就只好坐在那里等着小菊哭完。
  小菊哭够了,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在黑暗里看着尚大贵的眼睛说:“大贵,前年你叫胡三娘去提亲,不是俺不愿意,是俺爹不愿意。前些日子,俺爹给俺找了个比俺大二十岁的人,让俺去填房。俺爹说那个人家里有十几亩好地。昨天,那户人家已经来递了小柬子,说三天后就来传启。”
  在锦官城,递小柬子是传启之前必须走的一个过场,定亲前的男女双方,要把各自的生辰八字拿到一块去,找个算命的先生给批一批,看两人的八字划着划不着。两个人的八字能划着,双方就定亲;要是划不着,犯什么忌讳,两家就不往下续了。
  传启是对定亲的一种叫法,两家递了小柬子,算算八字能划着,男方就给女方买上衣料、胭脂粉、首饰,包在一块大红包袱里给女方送去,就算是定亲了。传启的时候,包袱里要包上两棵葱、一对艾、一管子香、一包盐、一包糖。这些东西依样用红纸裹了,象征着日后夫妻过日子能从从容容、恩恩爱爱、香香甜甜、有滋有味。
  一经传启,两家的亲事就算是金科玉律地铁定了,女方至死也不能悔改,只等着男方什么时候选定了迎娶的日子,女方用花轿把人送了去。
  尚大贵自然明白传启是什么意思。但是尚大贵生小菊爹的气,就坐在那里不吭声。
  小菊见尚大贵不说话,不知道尚大贵是怎么想的。就说:“大贵,俺来找你讨主意呢,你怎么不说话?”
  “你叫我说什么?我刚才说了,我手里又变不出几亩地来。我没有地,你爹就不会让你跟着我。”大贵耳朵里听着外边的雨声,故意冷冷地说。
  小菊听完就哭了。她抽搭着说:“大贵,你别说这么绝情的话。你带着俺逃出锦官城吧,只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就是逃到外地要饭也行。”
  尚大贵叹着气说:“逃走了你爹娘怎么办?”
  小菊说:“俺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是管他们,我就得去给人家填房。我不愿意。”
  尚大贵想了想,说:“你下了决心了?”
  小菊坚定地说:“下了决心了。”
  尚大贵心里怦怦地跳着,牙齿打着战说:“那你回去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夜里就走。”
  第二天,尚大贵还没起床,正躺在床上盘算着和小菊往哪里跑合适,媒婆胡三娘就到了他的窝棚里。胡三娘一进窝棚,就用手在脸前扇着风,说你这窝棚里的味,比猪圈里都难闻,可是你小子还就是有大富大贵的命,净被那桃花瓣一样的俊女子看上。
  尚大贵以为夜里小菊来的事被她知道了,就慌慌地爬起来,给胡三娘磕了一个头说:“三娘,你可要积德行善。”
  胡三娘笑着说:“你小子慌得什么神?三娘就是积德行善,给你保媒来了。你说你怎么就交了这富贵运了。”
  尚大贵听胡三娘说完,才明白是老边家的三闺女榆叶看上了他。
  不仅榆叶看上了尚大贵,榆叶的爹也相中了尚大贵。他托胡三娘来,就是想问问尚大贵愿不愿意到他家里入赘。只要尚大贵愿意入赘边家,能给他们养老送终,他就把手里三亩地的地契换到尚大贵的名下,永远归尚家,尚家在河滩里的祖坟,现在就可以迁到那块地里去。
  胡三娘走后,尚大贵青着脸跑到了埋家人的河边,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的坟墓。坐在那里看到下午,尚大贵就决心辜负那个要和他私奔的小菊,娶这个家里有田地的榆叶,好把他家里人的坟墓迁离河边,迁到他自己家的地里去。河边的这片坟地是在一片荒滩上,夏日里河里的水大了,坟墓就被淹在了水底下。锦官城只有像他尚大贵这样的穷光蛋,才会把家里人埋在那样会被水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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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在尚大贵和榆叶成亲的头一天晚上,小菊跳井自尽了。
  成亲的早上,尚大贵从窝棚里走出来,看见很多人往不远处的井边跑,吆喝着说有人跳井了。一听有人跳了井,尚大贵心里突然哆嗦了一下。尚大贵拉住从井边回来的一个人,问人家是谁跳井了。
  那个人说:“谁?老柳家那个小菊呗。快出门子了,她倒好,不知道什么事想不开,跳井死了。你去看看吧,那闺女死还穿着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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