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立场上,而且想通过性——时代的新科学,揭示新的面目。”
“我不那么想。我比你更科学。我以为阳具与睾丸之间的距离长短,决定各人的性欲质量,总之,我想千方百计换个说法。短距离者,他的精子——性欲的根源——向阳具直行;而长距离者,精子盘曲徐行才能到达阳具。尽管阳具与睾丸间的距离,长不到哪儿,也短不到哪儿去;而且谁直行谁徐进,还受到个人和社会因素的影响,但性欲的强弱确实与两者的差异有关。一句话,围绕性欲呀、性感呀谈是非曲直,是毫无意义的。人们的精神的、物质的一切东西都彻底潜入性之中。可见,即便在生理上,归根结蒂是人的大脑支配着性欲的增减。这一事实非常意味深长。我们由于睾丸的生理作用可以感受到性欲,但大脑则对这种生理作用却有相当的影响力。对女人也一样,尽管我用的是睾丸一词。女人自然没有睾丸,但该有相应的东西。好了,现在已经很清楚,关于我的性欲强弱问题之所以找不到答案,是因为阳具与睾丸之间存在矛盾。也就是说,睾丸是我们的精神,阳具是我们的肉体。”
现在,我让他们的对话到此结束。我所以斗胆做了这番烦人的长篇大论,是为了揭开迄今为止男人对性的基本的认识形态。我虽不敢说它具有普遍性,但我对性的态度是一种性观念,而性观念对男女关系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可如何具体影响,我没法说,也没那个能力。
无庸置疑,所谓爱情如同蜻蜓、苍蝇的复眼,只有无数个单眼合起来才能形成一个映象。那我如何以苍蝇的眼睛去看另一只苍蝇的眼睛呢?即使可以看到又如何形成一个映象呢?
然而,如同我刚才提到的,我们的性观念为何经常以至习惯故事化呢?我们经常渴望把自身的情况和立场故事化,而后加以透视。其结果是,我们决定和规范我们无法决定和规范的事情。这使故事的属性无法自由。所以,尽管现在我想尽力避开某种规范的调门,但仍自相矛盾,以自己有限的视角去造就一个凋零的意识形态。可是,能不管的且随它去吧,继续讲下去也未尝不可嘛。
其实,要说所谓讲故事的错,也并易事。不仅是专业小说家,包括爱讲故事的普通人在内,要想品评他们的功夫,可大致照如下尺度:差的叙述者讲性故事,姑息故事脱离自身的现实。换言之,他们会脱离生活现实,投入到自己制造的故事流中,而后安排一个像样的头尾。他们经常在叙事中遇到自己也无奈的瞬间,便作番偶然的夸饰和有意的歪曲,不知不觉出卖了自己,事后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但没过多久又故态复萌,最后成了习惯。
相比之下,好的叙事者在讲性时,不仅限于向对方传达什么,诱发其兴趣或自我满足,且把讲故事本身也视作一种性,以至实践存在主义的生活,简言之,实践自己的生活。
但我重复一遍,即便如此,事情也并非简单易决。
他在上班途中,在地铁里,再次看到了她的容貌。他拨开人群好不容易走到了她身边。和往常一样,她没化妆,戴副黑边眼镜,正埋头看报纸。他费力地挤到她旁边坐下,伸长脖子想看她关注的新闻是什么。
她瞟了他一眼。突然撕下半张报纸,头都不抬递到他面前。他猝不及防,接过报纸,愣愣地瞅着她的侧脸。但她仍无表情地埋头看报。他悄悄收起嘴边的笑意,也开始念起报来。尽管她的举动出乎意外,却也合乎她的性格,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小体字,心里认真思忖起来:现在该是他采取合乎他性格的举动的时候了。
以上,便是小说的一个部分。小说家为了描写一年青女子的唐突性格,安排了这样一个纯突发事件。这段文字自然受到许多嫌疑和批评。它多少虚构了一个跨越因袭的女人的故事,隐藏着作者个人对女性的表面理解。这种旨在让读者期待一个似乎有趣故事的露骨企图,乃是他跟商业主义共谋以至勾结的结果。
然而,我对自己说的话是否正确,也有一点怀疑。如果那小说家写的,只是一种故事空间所容许的自娱又如何呢?非得站在泥泞地上才算真正的生活吗?游戏,说它游离于生活,倒不如说它在跟生活维持平衡的同时,赋予我们对现实的重心。一句话,我在此再次目睹了爱情这一复杂的多面体。
当然,讲故事者犯错误,确实存在。既然说到小说家,那就让一个具体的小说家登场吧。一天,一个年青作家开始写一部揭示其复杂的内心世界的长篇小说。为了尽可能剖析自己的一切,便取名曰《裸身与肉声》。在写作过程中,他心想既然要暴露自己,那么用自己的裸体照作封底也不赖,这样可以保持形式与内容的一致。等到他的长篇小说大功告成,他决定付诸行动。经与出版社商议,选定了照相师,在一个春雨潇潇的日子,他拍了张裸照。
后来,由于多种原因,他还没得及看照片,就匆匆出国了。他在国外呆到第三个月,国内来信说,他的照片无端刊登在一家体育报上。但来信过简,无法知道详情。他感到莫名的不安和烦闷。几天后,他的亲友来信说:大有看头,燕雀岂知鸿鹄之志,不知何时出书云云。值此,他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开始担忧起来。绝望之余事事不上手,便连喝了几天酒。这时,他接到了报载的文章和照片。第二天早上,他妻子告诉他,她已经写信给亲友做了解释。等到他念完报纸,他再次受到不出所料的冲击。而得知妻子写了解释信,他就如塑料发
泡,或者手榴弹在手中爆炸一样,一下子散架了。现在,面对一件并非他惹的事儿,他干吗要解释、要收拾残局呢?过了几天,他好容易打起精神,往给他寄报纸、照片的同行写了一封信:朴兄的来信,其重要性远出乎我的意料。直截了当地说,我决心拍照的动机是,因为我作为小说家,理解世界的方式未免太执着于自己的视角,所以想把写小说的行为扩展到现实之中。故借此机会,把写作行为扩展到书上,并思考进一步开拓的可能性。所以,作为一种开拓方式,我把自己的裸照放在了封底上;也就是说,这是我为了摒弃一切小说家的虚伪意识而自行设计的苦肉计。说到底,也是对我写小说时常产生虚伪意识的一种警戒。尤其是此间,我跟致力于冲击我国社会保守规范的人们有了密切来往,常常看到周围人怀疑和忧虑的目光。每当此时,我便指出这种疑虑没有根据。但是,我始终觉得这种辩护远远不够,于是就下了这种决心。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我却不能不痛感到自己的过失:我的企图又是一种自我封闭,即我容忍并低估了拍裸照的轰动效应。由此看来,毫无疑问,我依然禁锢在自我理论中动弹不得。
我原想竭力做得慎重些。出国前只是拍了照,至于照片放不放封面,若放又如何解读等微妙问题姑且保留,而且把我的意思对摄影师和出版社做了充分说明。然而,不顾我们谨小慎微,诡谲的大众媒体乘虚而入,给我们招来了难以想象的啼笑皆非的倒霉事儿。
可是,在发火之前,我想具体回顾一下我犯的错误范围。要不是朴兄,我差点坠入五里雾中,白白遭受别人怪异的目光。当然,大部分人表示理解我并非出自本意的窘境,但我也收到一些人的信,他们认定刊登照片确系我的本意。覆水难收。总之,我完全放弃了刊登照片的打算。这样看来,我是屈服了。可是,我究竟向谁屈服却不可能有明确的答复。我感到羞愧难当;而且,这种羞愧把我完全打倒了。
可怜巴巴的信,就写到这儿。下面就报纸上的照片和报道,做番凌乱的说明:在一张黑白小照片中,有架打字机和一个坐在书桌前的男子。他除了那块遮羞布实在不能丢弃外,他全身赤条条的。这位小心翼翼的小说家表情正经,坐姿有些犹疑不定。
1990年4月15日。展示我的裸体:作家崔某新作《裸身与肉声》封面引起书迷关注。——青年作家崔某准备把自己的裸体作为今年出版新作《裸身与肉声》的封面。对此人们说,他是想以正面照向世界公开自己确系男性,还是想显示肉体美以自误——看情况还能引起色情的问题——作家未必如此低劣、不文明,但小说家公开自身裸体,确是史无前例,格外引人关注。
1990年4月22日。崔某新作封面裸身公开——山野春光明媚,街上处处是公演、展示等海报,正在热烈开展文艺活动。今天继续讲上周没说完的小说家崔某光身裸体的故事——先让我们瞧瞧崔某准备刊在年内出版的新作《裸身与肉声》封面上的裸体照吧——这就是上周说的裸照吗?比预想的裸得不够呀——作家崔某并非不文明低劣,而是打算让读者目睹其忠实于作品自身的面目。此属小说家之首——总之,引发色情是非的担心已被消除,令人宽慰——摄影师具某去年以崔氏为模特儿拍的几百张裸照中,这一张最富有情调——不过,事情大有蔓延之势。迄今为止,除了行为艺术家以外,尚无公开裸照的先例;所以以此为契机,文坛上以怪异行为闻名的文人会掀起裸照风吗?请看作家崔某新作《裸身与肉声》!
读罢上述报道,他首先对这日报文化部记者的用语和整体想法之出奇的轻松,感到有口难辩和无奈。他们单单因为他的书名用了“裸身”一词,就以为有了随心所欲滥用这一词语的权利。一句话,他们对小说没有起码的关心,打开始就根本无意去理解这部作品,甚而不知道这正是对作品的致命打击。他们的想象力跟报纸的销量捆在一起,飞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爬行,磨平了自己的鞋底。他们乱拍双翅,虚张声势!他无法理解这个。
但是,过了一个多月,当他再次拿起笔时,不禁笑意泛上嘴边。归根结蒂,由于那篇报道,他拍裸照成了一出绝妙的喜剧。他的过失不断扩张,横无际涯,淹没了一切相关者。一言以蔽之,他太天真了。世界围绕他的意图和他本人,就像左右手彼此相掐,两败俱伤。而且正是他本人,激起人们解读的欲望,怂恿那些记者写下了那样的报道。
所以,自然而然,他只有一事可做,即废弃照片。但是,不论怎么说,他最终连累了其他小说家,不论是诚实的或怪异的全体小说家,尽管一切并非出自本意。
讲这故事的我,正是小说家崔某。我没有任何理由使用第三人称记叙这一事件;同样,我如此执拗地、言之凿凿地披露这一事件,也没有什么大缘故;我只是不愿意走到故事的前台,也不愿完全退出而已。当然,我讲这些也并非为了追究责任,而是如前所言,向所有被我连累的诸位谢罪而已。如此看来,我的裸照是个插曲,成了本书的一个部分。换言之,这一事件不是走火的枪弹,而是哑弹。从某种意义上,哑弹要比走火幸运得多。
一个朋友见我为这个问题伤脑筋,便说:
“不必神经过敏。况且,这种事情本来就没完没了。炒作新闻的人比谁都清楚。”
我听罢,有些激动地反驳道:
“你想过‘没完没了’的含义吗?你知道‘没完没了’带来的恶果有多大吗?他们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任由别的机制支配,不顾危险为所欲为;一旦出事,便溜之夭夭,不负其责。你不知道吗?”
随即,我又心绪错杂地思忖:从何时起,那些以大众为对象的文字,当然包括小说在内,开始如此正面瞄准大众的好奇心的呢?为什么它们对有关裸体的话和形体作出莫名的过敏反应?可见我对他们的刺激有多大!我今天才弄明白称作我们的所谓大众,要求性的圣坛要有接连不断的供品;而且,这些高喊为大众赤膊上阵的文字以至新闻工具,一句话,只是阳具贴睾丸,不,两者合而为一的畸形——现代文明的突然变异。
我的小说之所以采取非小说的随笔方式,也正是为了回避这种荒谬的突变形态。
回想起来,人类为穿衣所花的时间,跟后来他们为了脱衣所花的时间一样长。人们对他人裸体感到刺激,大致可以分成两种情况:其一,自然是裸体激起观者的占有欲;其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现胴体,人沉入内秘的性感之中,并使他们审视自身的胴体。一般地说,人们习惯于看他人的兴奋状态胜过让他人看自己的兴奋状态。
既然我已经拍过裸照,而且露骨地大谈性,那么我这个小说家不也让别人兴奋不已吗?尽管这并非出于我的本意。我周围的人,尤其是女人,虽有好奇和兴味,但大都以错杂的目光望着我。她们听我说话,就像电影演员的妻子目睹自己的男人跟女演员拍情意绵绵的戏一样。所以,听我讲故事的人里面,也有无名氏向我投来嫉妒的目光。
令人吃惊的是,在这一点上,小说家与电影演员之间多少有些相似。电影演员的妻子或情人目睹影片中自己男人的恋爱场景,觉得丈夫溶入其中,不免怀想:为什么他对自己不像电影里那样尽心尽意呢?为此,她感到焦急、怨恨和嫉妒。小说家的妻子和情人也是这样。她们读着类似的文字,觉得男人疲于写作,加上素材告罄,抓到篮里便是菜,便心怀疑惑与愤恨思忖:他为什么不像对待小说女主人公那样对我体察入微、关怀备至呢?此时的妒忌,正是故事本身的界限。但转念一想,小说家与电影演员之间的差异,也在这一点上暴露无遗。电影演员通过画面完全暴露自己,而小说家则通过全部文字投下不透明的影子。而这不透明,无庸置疑正是妒忌的对象。
所以,我心怀复杂心绪写下了如斯文字。我的感觉就像阳具被人捏在手里看色情电影一样。他或她通过手中的感觉,感知我对刺激场面的反应程度。一句话,我正受到心理压力,并意识到,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受到性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