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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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四海-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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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海面色郑重起来,双臂贴近身子垂直,恭恭敬敬听老水手有什么言语。
  只见老水手拍拍胸口,〃你要到温哥华,我可替你设法,但你舅舅与姐姐二人,风险实在太大,我帮不到他们。〃
  四海呆住。
  〃同他俩分道扬镖,你愿意吗?〃
  四海低下头。
  〃依我看,四海,你帮他们,多过他们帮你,尤其是你舅舅,你简直要背着他走。〃
  老水手不以为然,〃他拐你出来才真。〃
  〃家乡已没有活路,又传要开仗。〃
  〃又岂止你一人如此,四海,我们这些人离乡别井,为的都是一件事。〃
  〃是什么事?〃
  〃生活得更好。〃
  四海点点头。
  船驶入地中海,天气转冷。
  第一个吃不消的是陈尔亨,不住嚎叫抱怨。
  翠仙冷笑道:〃听,这声音,似不似猪猡?〃
  〃我都是为救你们才叫你们害的!过桥抽板,忘恩负义!〃
  翠仙浩叹,〃四海,你能怪洋人看不起我们吗。〃
  事情几乎已经决定了,他们三人到了这个关头,非得暂时分开,各走各路不可。
  翠仙说:〃你,四海,你跟老水手走,他会替你找到船到温哥华,我,我跟荷兰人去打个转,捞点油水,再设法同你会合。〃
  陈尔亨不住怪叫,〃我怎么办,嗄,我怎么办?〃
  〃你那么大一个人,〃翠仙冷冷说:〃谁管你。〃
  〃叫我走陆路?红印第安人剥人头皮哪,叫我去死?〃
  翠仙叱道:〃胡说八道,红人的英语讲得比你好,要你人皮干吗,我自会付你盘川乘车。〃
  陈尔亨要听的不过是这句活。
  翠仙双目红了,紧紧握住四海的手,〃小兄弟……〃已经哽咽。
  四海轻轻说:〃我听老水手说,温哥华有一道铁索桥,每月一号,黄昏戌时前后,我会到那里等,直至见到你俩为止。〃
  翠仙只得说,〃好,一言为定。〃
  〃不要叫我等得太久。〃
  〃如果去得到,等也无妨。〃
  四海也为之黯然。
  他们三人在一个黑夜落船。 
 


  
 
 
  
 

第5章 
 
  老水手亲自送四海到另一只大船上,同伙头将军大力保荐:〃你们没吃过杂碎吧,嘿,人人赞好。〃他只说四海是他的侄子。
  他居然还替四海弄了一套身份证明文件,有了它,罗四海可以自由进出海关。
  在文件上,罗四海是一个十六岁,来自上海,受过训练的厨子。
  四海从没有撤过那么大的谎,他脸色通红。
  分手时,者水手还坚持送他两只金戒指。
  四海嚅嚅道:〃那文件,是假的吧。〃
  〃嘿,白纸黑字,真珠般真。〃
  〃那,〃四海更加感激,〃你一定使了不少银子。〃
  老水手凝视他,〃我出海那年,只比你大一岁。〃
  〃你妈可有不舍得你?〃
  〃倒底是孩子,口口声声妈妈,那牛家乡闹饥荒,我由我爹送给一个行船的叔怕。〃
  〃你……不挂念家人?〃
  〃统统不记得了,〃老水手搔搔头,〃人家说,月是故乡圆,我也不觉得,总要活得下去,才会抬头看明月,你说是不是四海。〃
  四海侧然。
  老水手忽然抬起头来,他的双目闪出亮光,声音滋润,〃只除了一个人。〃
  〃谁?〃
  〃我的小表妹,本来是要娶她的,后来,〃他的声音转悲,〃她嫁到一户李姓人家,他们对她很好,但她不争气患痨病死了,我前些年回去,再也没看到她。〃
  四海呆呆地聆听。
  老水手轻轻说:〃她叫……翠仙。〃
  四海一震,没作声。
  呵翠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
  可是每一个离乡别井的男子,心中总有一个翠仙。
  老水手抬起头,看着银盘似月亮,直至乌云把它遮住。
  临别,他又赠棉衣给四海。
  四海一个人上了那只叫仙打马利亚的西班牙商船。
  后来,他才知道西班牙人督信圣母马利亚。
  在仙打马利亚的厨房里,他学会了做西菜,也进一步把他的炒杂碎发扬光大:几乎什么剩肉剩菜都可以在锅里爆一爆上蝶,要就加些甜酸酱,要就加些蒜茸,妙不可言。
  晚上,就睡在厨房边,与大老鼠作伴。
  近厨得食,老鼠又黑又壮,皮色光滑,吱吱作响,来咬他的足趾。
  四海真正的寂寞了。
  西班牙话难学难懂,船上再也没有林之洋那样可遇不可求的老水手。
  罗四海沉着缄默,看上去,比讹称的十六岁还要大。
  他第一次看到地图。
  叫大幅蓝色底的挂图,上面有一块一块不规则的棕色地形。
  水手见他盯着看,便笑着解释给他听:〃蓝色、海洋,棕色、陆地,中国、那里,西班牙、这里。〃
  〃温哥华呢?〃
  〃该处。〃
  四海呆住了,那么远。
  他牢牢记住中国的地形,那像一块横放的海棠叶。
  〃从中国到加拿大,半个世界,中国人,勇敢,西班牙人,亦勇敢。〃
  四海鼻子一酸。
  〃原本,自广州到温哥华,走太平洋近,〃他在地图上比划,〃但,太平洋没有大埠,少生意做,现在,仙打马利亚得绕过甫美洲,因为巴拿大运河尚未动工,你带够衣服没有?天气要冷了。〃
  那一大堆话太过复杂,四海一字不懂,他怔怔地看着整个世界,忽然用中文问:〃这地图,怎样画出来?〃
  水手笑,〃由勇敢的人去探测绘图,将来,人类会飞到天空。〃
  四海也笑,〃飞到月亮?〃
  〃为什么不,就飞到月球。〃
  船渐渐驶往南方,气温降低,清晨,船桅挂着一条条冰柱,下雪了,鹅毛似飘下。
  四海温柔地想到,在家乡,这种天气,天井后边菜园里的塌棵菜最好吃,拨开雪,整棵拔出来,拿到厨房,炒鸡蛋吃,呵,真正美味,要过年时才能尝到。
  他想家想得很厉害,已很久没有淑浴,但是,却不愁肚子不饱。
  这不是他出来的原因吗,愿望已经达到。
  终于,他看见冰山一幢,浮过海面,那是万载玄冰,水手们大是紧张,敲响警钟,小心回避。船,驶过南美洲最南边的一块土地,叫火地岛。
  深夜,四海自言自语:〃舅舅,翠仙姐,你们好吗,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反而没有那么牵挂母亲及弟妹,四海知道他们在家里,等他回去。
  到了最寒冷的地方,一调头,就是比较暖的国家了。
  越是热,大人穿的衣服越少,花乌动物的颜色越是鲜艳。
  仙打马利亚所载主要货物是可可与咖啡。
  四海喝过,皱着眉头吐出来,苦的,却又加糖,真弄不懂他们,四海不爱吃,据说还顶名贵,达官贵人争着要。
  他终于被勒令去洗澡。
  那是他第一次用肥皂,有股清香,四海喜欢这个。
  西班牙人教他用一把刀,刮掉上唇与下巴多余的汗毛,果然,看上去整齐不少。
  四海知道洋人嫌他脏,他就落力整顿外表。
  鞋破得底面分了家,四海忍痛买双新皮鞋。
  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西班牙人同他说:〃罗,你在此处下船。〃
  他目定口呆,举目无亲,不知到何处去借宿。
  水手蛮同情他,〃到罗布臣广场去等,那是人力市场,雇主会到那里去挑人手。〃
  四海忙不迭点头。
  〃有人给你五角钱,你好答应了。〃
  四海背起包袱,〃铁路站……〃
  水手挥挥手,〃那是送死之地,你是厨子,你不是苦力,另外找好一点的工作去。〃
  四海只得上岸。
  水手也很不忍,〃祝你好运。〃
  四海摸到罗布臣广场,只见一辆辆马车在一边等,雇主在车边忙与工人接洽,谈得拢,工人便跟着主人家坐马车离去。
  四海等了一日。
  无人与他接头。
  他块头不够洋人大,言语又不够人流利,不获青睐。
  月亮升起来,广场人散尽,他知道一天已经过去,无奈地取出干粮,狼吞虎咽吃下,在街上踯躅。
  至此,他离家已超过半年,因为天气已经转暖。
  倒了那夜,四海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照顾他的。
  几乎绕遍整个世界,见闻多广的罗四海,看样子就要露宿街头。
  满都是外国人,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找陈尔亨与何翠仙?
  罗四海走运走到今天为止。
  他约了他们在铁索桥等,如今桥在何处他也不知道。
  四海蹲到一间酒馆门口,不久便听见争吵声,在嬉笑及挣琮乐声中有人被推出摔倒街上,爬起来,恨恨地拾起帽子,拍拍身上灰尘而去。
  四海不敢进去。
  他身边还有储起的几个工资,他要额外小心,他绕到后门,耐心地等,直到有人抬出垃圾,四海见是中国人,大喜,扬声问:〃大叔,可要用人?〃
  那中年人转过头来,见是个孩子,讶异,〃你是哪一水船来的?〃
  〃今朝的仙打马利亚。〃
  〃你不是柯德唐的人?〃
  〃谁是柯德唐?〃
  〃柯是铁路工头,已聘了万多二万华工来此地。〃
  〃请问,〃四海焦急地问:〃如何去找柯德唐?〃
  〃你干哪一行?〃
  〃我是厨子。〃
  〃嗳,柯德唐最等厨子用。〃
  〃我这就去。〃
  〃那人笑了,〃人家已经下班了,明日请早。〃
  四海顺手接过那大叔手中垃圾,干干净净处理掉。
  那大叔问:〃你的闯伴呢?〃
  〃只我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罗四海。〃
  〃几岁?〃
  〃十四岁。〃
  〃家乡何处?〃
  〃宁波镇海。〃
  〃今夜到我处马虎宿一夜吧。〃
  倒处都有好心的人,罗四海又得救了。
  只见那大叔还拖着一条辫子,身穿宽大唐装,油腻邋遏。
  里头有人喝叫他,〃阿王,你滚到何处去了?〃
  〃叫你呢。〃四海说。
  〃你听得懂英语?〃王叔讶异问。
  〃一两句。〃
  〃他们的字像鸡肠——〃
  〃阿王!〃
  阿王叮嘱四海,〃你在这里等。〃进去了。
  四海一跤坐到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他惊惶、害怕、凄凉,还有,肚子又饿了。
  双目不禁濡湿,恨煞自己的肚皮。
  他突发异想,为什么不能趁桌上有食物之际尽情地吃,吃得饱胀,然后凭这饱肚顶他三五七天,不用再愁?
  人体构造肯定有问题,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吃完又吃,吃完再吃,成日就是吃,民以食为天,都不用干别的事了。
  这时,阿王又出现在后门,〃罗四海,接住!〃
  一件东西丢过来,四海眼明手快接住,是一团面包头。
  他连忙塞进嘴里,咽得太仓猝了一点,把眼泪逼了出来,幸亏一个人,幸亏妈妈在万多里以外,否则看到这幅行乞图,不知要伤心到什么地步。
  他把面包大块大块用牙齿撕下来,吃得十分香甜,嘴干,在附近桶中掬点水喝,他蹲下,等老王收工带他走。
  他等了许久,老王才出来,天都快亮了,酒馆才打烊,可见生意极之兴旺。
  老王累得脸皮打搔,〃唉,三年前今日,我还有打老虎的气,现在不行了。〃
  四海跟在他身后。
  他住在不远的一间木屋,开了门,点上灯,四海发觉那是一间作坊,堆满一包包脏衣物。
  老王对他说:〃你挑个地方睡吧。〃
  四海奇问:〃你呢?〃
  〃我?我还要把这些衣服洗出来。〃
  啊,不用睡?
  〃我要赚钱付人头税,〃老王同四海说:〃付了这要命的五百块,我就是这个国家的老百姓,我可以回家娶老婆,然后把她也带来此地,生儿育女。〃
  四海默默地看着老王,忽然动手拆开脏布包,〃我帮你。〃
  老王深庆得人,〃好,好。〃
  四海忍不住问:〃日做夜做,多久才蓄储到五百元?〃
  那老王四面张望一下,压低声音,一你若做铁路工人呢,一年也储不到四十块。〃
  〃什么,〃四海大吃一惊,但是双手已不停地操作,〃不是说一天有一块钱工资吗?〃
  〃你听我讲呀,〃老王拿条小板凳坐在他对面也洗起衣,服来,他喜欢这小伙子,有他陪着说话,不渴睡,故此一五一十为他分析:〃首先,冬季有三个月严寒结冰,开不了工,无钱可赚,其二,食用衣服支出百多元,房租需廿多元,税金要五块钱,一年到头难保不服一两帖药,又是十元八块,还有抽烟呢,喝杯茶呢?〃
  四海呆住。
  〃到头来还欠六合行一笔佣金。〃
  他埋头搓衣服,掠出一件又一件。
  老王佩服这少年人双手,像机器一般敏捷。
  他咳嗽一声,〃我就比较有办法,〃自得地呵呵笑,〃这个洗衣场是我自己生意。〃
  手泡在水里久了,起皱纹,十只手指如红萝卜,指缝沁出血来,但,这是他的生意。
  〃我已剩了两百多块了。〃
  四海只知不能白住白吃老王的,以力气偿还。
  〃你有亲友在此地吗?〃
  〃我舅舅叫陈尔亨。〃
  老王摇摇头,〃没听说过。〃
  〃姐姐叫何翠仙。〃
  〃小孩子讲孩子话,女子到不了这里,衙门不让中国女子入境。〃
  四海吞一口涎沫,〃我姐姐不是普通女子。〃
  〃呵,〃老王椰榆他,〃三头六臂,是女强盗吗?〃
  四海气馁。
  老王偷偷在四海耳边说:〃没有女人,就没有孩子,不让我们生孩子,把我们当民族,〃他叹口气,〃不过说实在的,我们的确不同种。〃
  老五拎起一件湿漉漉的长袄,〃你看这条袄子,什么布,铁皮一样,据说是法兰西那边矿工发明的,叫骡仔布,这条袄子还有名字给你叫呢,看到没有,名牌钉这里,叫李维斯。〃
  皮都还没布厚,擦多两擦,手起泡。
  〃只有我肯接这等衣袄来洗,〃老王突生异想,将来,会不会有洗衣机器?〃
  四海笑,〃有了机器,你就赚不到钱了。〃
  老王却有生意头脑,〃咦,我添置机器洗更多的衣赏呀。〃
  四海笑着埋头苦干,硬是把一堆堆脏不可名的臭衣服全部洗出来。
  〃难为你了,小兄弟,你休息吧。〃
  四海一骨碌倒地。
  〃你还有什么亲友?〃老王谈兴不浅。
  四海人已有一半走进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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