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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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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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郎道:“既约的是他,不干我事。”县令猛然想起道:“前日那和尚口里胡说:

‘晚间见个黑衣人,挈了女子同去的。’叫他出来一认,便明白了。”喝令狱中

放出那东廊僧来。

东廊僧到案前,县令问道:“你那夜说在牛坊中见个黑衣人进来,盗了东西,

带了女子去。而今这个人若在,你认得他否?”东廊僧道:“那夜虽然是夜里,

雪月之光,不减白日。小僧静修已久,眼光颇清。若见其人,自然认得。”县令

叫杜郎上来,问僧道:“可是这个?”东廊僧道:“不是。彼甚雄健,岂是这文

弱书生?”又叫牛黑子上来,指着问道:“这个可是?”东廊僧道:“这个是了。”

县令冷笑,对牛黑子道:“这样你母亲之言已真,杀人的不是你,是谁?况且赃

物见在,有何理说?只可惜这和尚,没事替你吃打吃监多时。”东廊僧道:“小

曾宿命所招,自无可怨,所幸佛天甚近,得相公神明昭雪。”县令又把牛黑子夹

起,问他道:“同逃也罢,何必杀他?”黑子只得招道:“他初时认做杜郎,到

井边时,看见不是,乱喊起来,所以一时杀了。”县令道:“晚间何得有刀?”

黑子道:“平时在厮扑行里走,身边常带有利器。况是夜晚做事,防人暗算,故

带在那里的。”县令道:“我故知非杜子所为也。”遂将招情一一供明。把奶子

毙于杖下。牛黑子强奸杀人,追赃完日,明正典刑。杜郎与东廊僧俱各释放。一

行人各自散了,不题。

那东廊僧没头没脑,吃了这场敲打,又监里坐了几时,才得出来。回到山上

见了西廊僧,说起许多事休。西廊僧道:“一同如此静修,那夜本无一物,如何

偏你所见如此,以致惹出许多磨难来?”东廊僧道:“便是不解。”回到房中,

自思无故受此惊恐,受此苦楚,必是自家有往修不到处。向佛前忏悔已过,必祈

见个境头。蒲团上静坐了三昼夜,坐到那心空性寂之处,恍然大悟。元来马家女

子是他前生的妾,为因一时无端疑忌,将他拷打锁禁,自这段冤愆。今世做了僧

人,戒行精苦,本可消释了。只因那晚听得哭泣之声,心中凄惨,动了念头,所

以魔障就到。现出许多恶境界,逼他走到冤家窝里去,偿了这些拷打锁禁之债,

方才得放。他在静中悟彻了这段因果,从此坚持道心,与西廊僧到底再不出山,

后来合掌坐化而终。有诗为证:

有生总在业冤中,吾到无生始是空。

若是尘心全不起,凭他宿债也消融。

卷三十七屈突仲任酷杀众生郓州司令冥全内侄

卷三十七屈突仲任酷杀众生郓州司令冥全内侄

诗云:众生皆是命,畏死有同心。

何以贪饕者,冤仇结必深!

话说世间一切生命之物,总是天地所生,一样有声有气有知有觉,但与人各

自为类。其贪生畏死之心,总只一般;衔恩记仇之报,总只一理。只是人比他灵

慧机巧些,便能以术相制,弄得驾牛络马,牵苍走黄,还道不足,为着一副口舌,

不知伤残多少性命。这些众生,只为力不能抗拒,所以任凭刀俎。然到临死之时,

也会乱飞乱叫,各处逃藏,岂是蠢蠢不知死活任你食用的?乃世间贪嘴好杀之人

与迂儒小生之论,道:“天生万物以养人,食之不为过。”这句说话,不知还是

天帝亲口对他说的,还是自家说出来的?若但道“是人能食物,便是天意养人”,

那虎豹能食人,难道也是天生人以养虎豹的不成?蚊虻能嘬人,难道也是天生人

以养蚊虻不成?若是虎豹蚊虻也一般会说、会话、会写、会做,想来也要是这样

讲了,不知人肯服不肯服?从来古德长者劝人戒杀放生,其话尽多,小子不能尽

述,只趁口说这儿句直捷痛快的与看官们笑一笑,看说的可有理没有理?至于佛

家果报说六道众生,尽是眷属,冤冤相报,杀杀相寻,就说他儿年也说不了。小

子而今说一个怕死的众生与人性无异的,随你铁石做心肠,也要慈悲起来。

宋时太平府有个黄池镇,十里间有聚落,多是些无赖之徒,不逞宗室、屠牛

杀狗所在。淳熙十年间,王叔端与表兄盛子东同往宁国府,过其处,少憩闲览,

见野国内系水牛五头。盛子东指其中第二牛,对王叔端道:“此牛明日当死。”

叔端道:“怎见得?”子东道:“四牛皆食草,独此牛不食草,只是眼中泪下,

必有其故。”因到茶肆中吃茶,就问茶主人:“此第二牛是谁家的?”茶主人道:

“此牛乃是赵三使所买,明早要屠宰了。”子东对叔端道:“如何?”明日再往,

止剩得四头在了。仔细看时,那第四牛也象昨日的一样不吃草,眼中泪出。看见

他两个踱来,把双蹄跪地,如拜诉的一般。复问,茶肆中人说道:“有一个客人,

今早至此,一时买了三头,只剩下这头,早晚也要杀了。”子东叹息道:“畜类

有知如此!”劝叔端访他主人,与他重价买了,置在近庄,做了长生的牛。

只看这一件事起来,可见畜生一样灵性,自知死期;一样悲哀,祈求施主。

如何而今人歪着肚肠,只要广伤性命,暂侈口腹,是甚缘故?敢道是阴间无对证

么?不知阴间最重杀生,对证明明白白。只为人死去,既遭了冤对,自去一一偿

报,回生的少。所以人多不及知道,对人说也不信了。小子如今说个回生转来,

明白可信的话。正是:

一命还将一命填,世人难解许多冤。

闻声不食吾儒法,君子期将不忍全。

唐朝开元年间,温县有个人,复姓屈突,名仲任。父亲曾典郡事,止生得仲

任一子,怜念其少,恣其所为。仲任性不好书,终日只是樗蒲、射猎为事。父死

时,家僮数十人,家资数百万,庄第甚多。仲任纵情好色,荒饮博戏,如汤泼雪。

不数年间,把家产变卖已尽;家僮仆妾之类也多养口不活,各自散去。止剩得温

县这一个庄,又渐渐把四围咐近田畴多卖去了。过了几时,连庄上零星屋宇及楼

房内室也拆来卖了,止是中间一正堂岿然独存,连庄子也不成模样了。家贫无计

可以为生。

仲任多力,有个家僮叫做莫贺咄,是个蕃夷出身,也力敌百人。主仆两个好

生说得着,大家各恃膂力,便商量要做些不本分的事体来。却也不爱去打家劫舍,

也不爱去杀人放火。他爱吃的是牛马肉,又无钱可买,思量要与莫贺咄外边偷盗

去。每夜黄昏后,便两人合伴,直走去五十里外,遇着牛,即执其两角,翻负在

背上,背了家来;遇马骡,将绳束其颈,也负在背。到得家中,投在地上,都是

死的。又于堂中掘地,埋几个大瓮在内,安贮牛马之肉,皮骨剥剔下来,纳在堂

后大坑,或时把火焚了。初时只图自己口腹畅快,后来偷得多起来,便叫莫贺咄

拿出城市换米来吃,卖钱来用,做得手滑,日以为常,当做了是他两人的生计了。

亦且来路甚远,脱膊又快,自然无人疑心,再也不弄出来。

仲任性又好杀,日里没事得做,所居堂中,弓箭、罗网、叉弹满屋,多是千

方百计思量杀生害命。出去走了一番,再没有空手回来的。不论獐鹿兽兔、乌鸢

鸟雀之类,但经目中一见,毕竟要算计弄来吃他。但是一番回来,肩担背负,手

提足系,无非是些飞禽走兽,就堆了一堂屋角。两人又去舞弄摆布,思量巧样吃

法。就是带活的,不肯便杀一刀、打一下死了吧。毕竟多设调和妙法:或生割其

肝,或生抽其筋,或生断其舌,或生取其血。道是一死,便不脆嫩。假如取得生

鳌,便将绳缚其四足,绷住在烈日中晒着,鳖口中渴甚,即将盐酒放在他头边,

鳖只得吃了,然后将他烹起来。鳖是里边醉出来的,分外好吃。取驴缚于堂中,

面前放下一缸灰水,驴四围多用火逼着,驴口干即饮灰水,须臾,屎溺齐来,把

他肠胃中污秽多荡尽了。然后取酒调了椒盐各味,再复与他,他火逼不过,见了

只是吃,性命未绝,外边皮肉已熟,里头调和也有了。一日拿得一刺猬,他浑身

是硬刺,不便烹宰。仲任与莫贺咄商量道:“难道便是这样罢了不成?”想起一

法来,把泥着些盐在内,跌成熟团,把刺猬团团泥裹起来,火里煨着。烧得熟透

了,除去外边的泥,只见猥皮与刺皆随泥脱了下来,剩的是一团熟肉。加了盐酱,

且是好吃。凡所作为,多是如此。有诗为证:

捕飞逐走不曾停,身上时常带血腥。

且是烹疱多有术,想来手段会调羹。

且说仲任有个姑失,曾做郓州司马,姓张名安。起初看见仲任家事渐渐零落,

也要等他晓得些苦辣,收留他去,劝化他回头做人家。及到后来,看见他所作所

为,越无人气,时常规讽,只是不听。张司马怜他是妻兄独子,每每挂在心上,

怎当他气类异常,不是好言可以谕解,只得罢了。后来司马已死,一发再无好言

到他耳中,只是逞性胡为,如此十多年。

忽一日,家僮莫贺咄病死,仲任没了个帮手,只得去寻了个小时节乳他的老

婆婆来守着堂屋,自家仍去独自个做那些营生。过得月余,一日晚,正在堂屋里

吃牛肉,忽见两个青衣人,直闯将入来,将仲任套了绳子便走。仲任自恃力气,

欲待打挣,不知这时力气多在那里去了,只得软软随了他走。正是:

有指爪劈开地面,会腾云飞上青霄。

若无入地升天术,自下灾殃怎地消?

仲任口里问青衣人道:“拿我到何处去?”青衣人道:“有你家家奴扳下你

来,须去对理。”伸任茫然不知何事。

随了青衣人,来到一个大院。厅事十余间,有判官六人,每人据二间。仲任

所对,在最西头二间,判官还不在,青衣人叫他且立堂下。有顷,判官已到。仲

任仔细一认,叫声:“阿呀!如何却在这里相会?”你道那判官是谁?正是他那

姑夫郓州司马张安。那司马也吃了一惊道:“你几时来了?”引他登阶,对他道:

“你此来不好,你年命未尽,想为对事而来。却是在世为恶无比,所杀害生命千

千万万,冤家多在。今忽到此,有何计较可以相救?”仲任才晓得是阴府,心里

想着平日所为,有些惧怕起来,叩头道:“小侄生前,不听好言,不信有阴间地

府,妄作妄行。今日来到此处,望姑夫念亲威之情,救拔则个。”张判官道:

“且不要忙,待我与众判官商议看。”因对众判官道:“仆有妻侄屈突仲任造罪

无数,今召来与奴莫贺咄对事,却是其人年命亦未尽,要放他去了,等他寿尽才

来。只是既已到了这里,怕被害这些冤魂不肯放他。怎生为仆分上,商量开得一

路放他生还么?”众判官道:“除非召明法者与他计较。”

张判官叫鬼卒唤明法人来。只见有个碧衣人前来参见,张判官道:“要出一

个年命未尽的罪人有路否?”明法人请问何事,张判官把仲任的话对他说了一遍。

明法人道:“仲任须为对莫贺咄事而来,固然阳寿未尽,却是冤家太广,只怕一

与相见,群到沓来,不由分说,恣行食啖。此皆宜偿之命,冥府不能禁得,料无

再还之理。”张判官道:“仲任既系吾亲,又命未合死,故此要开生路救他。若

是寿已尽时,自作自受,我这里也管不得了。你有何计可以解得此难?”明法人

想了一会道:“唯有一路可以出得,却也要这些被杀冤家肯便好。若不肯也没干。”

张判官道:“却待怎么?”明法人道:“此诸物类,被仲任所杀者,必须偿其身

命,然后各去托生。今召他每出来,须诱哄他每道:‘屈突仲任今为对莫贺咄事,

已到此间,汝辈食啖了毕,即去托生。汝辈余业未尽,还受畜生身,是这件仍做

这件,牛更为牛,马更为马。使仲任转生为人,还依旧吃着汝辈,汝辈业报,无

有了时。今查仲任未合即死,须令略还,叫他替汝辈追造福因,使汝辈各舍畜生

业,尽得人身,再不为人杀害,岂不至妙?’诸畜类闻得人身,必然喜欢从命,

然后小小偿他些夙债,乃可放去。若说与这番说话,不肯依时,就再无别路了。”

张判官道:“便可依此而行。”

明法人将仲任锁在厅事前房中了,然后召仲任所杀生类到判官庭中来,庭中

地可有百亩,仲任所杀生命闻召都来,一时填塞皆满。但见:

牛马成群,鸡鹅作队。百般怪兽,尽皆舞爪张牙;千种奇禽,类各舒毛鼓翼。

谁道赋灵独蠢,记冤仇且是分明,谩言禀质偏殊,图报复更为紧急。飞的飞,走

的走,早难道天子上林;叫的叫,嗥的嗥,须不是人间乐土。

说这些被害众生,如牛马驴骡猪羊獐鹿雉兔以至刺猬飞鸟之类,不可悉数,

凡数万头,共作人言道:“召我何为?”判官道:“屈突仲任已到。”说声未了,

物类皆咆哮大怒,腾振蹴踏,大喊道:“逆贼,还我债来!还我债来!”这些物

类忿怒起来,个个身体比常倍大:猪羊等马牛,马牛等犀象。只待仲任出来,大

家吞噬。判官乃使明法人一如前话,晓谕一番,物类闻说替他追福,可得人身,

尽皆喜欢,仍旧复了本形。判官分付诸畜且出,都依命退出庭外来了。

明法人方在房里放出仲任来,对判官道:“而今须用小小偿他些债。”说罢,

即有狱卒二人手执皮袋一个、秘木二根到来,明法人把仲任袋将进去,狱卒将秘

木秘下去,仲任在袋苦痛难禁,身上血簌簌的出来,多在袋孔中流下,好似浇花

的喷筒一般。狱卒去了秘木,只提着袋,满庭前走转洒去。须臾,血深至阶,可

有三尺了。然后连袋投仲任在房中,又牢牢锁住了。复召诸畜等至,分付道:

“已取出仲任生血,听汝辈食啖。”诸畜等皆作恼怒之状,身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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