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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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彼岸-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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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会放过他。
  于是,他被我关押在魔界最黑暗的炼狱,整整四百年。
  每一天,都在无休无止的酷刑中煎熬,每一天,都在毫无希冀的绝望里挣扎,他从我手中夺走的东西,我们这三千年承受的负担,我发誓要让他尝尽,绝不姑息。
  然而,只不过一百多年,我便开始怀疑自己。
  那些已经成为过往的仇怨,到底还值不值得我如此……我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难道这样折磨一个不会还手的人,就能让那些死去的先灵们瞑目,就能让我们生活的世界,迎来未曾有过的光明?
  有时候,我会叫手下把他带到我的宫殿。
  我想看他跪在我面前求饶,想看他痛哭流涕地说他错了,但是他没有。他沉默寡言,便是面对我,也很少开口。他看着我时,总会挂着一丝浅浅的笑,让我看不透彻,摸不明白的笑。每当看到他这让我难以理解的笑容,我就再没有与他口舌厮磨的耐心。
  后来,偶尔有些空闲,我会去炼狱里偷偷看他。
  在那个足以焚尽万物的岩浆池里,他却如置身桃源般的淡然自若。我想要看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却发现再残忍的刑罚也不能撬开他的牙关,再惨烈的折磨都换不来他一声哀嚎。我渐渐失去了观赏这一幕的兴趣,虽然有时他会发出无力的呻吟,却根本不能让我感觉到半点的解恨。
  我甚至会出现这样的错觉——他虽然说他来到我身边时为了赎罪,那个承受煎熬的人,却根本不是他,而是我。
  在那数百年中,我没有见过他唤出他的神器焚夜,却时常见他玩弄一支墨玉雕琢的笛子,当他能够从难熬的痛苦中抽出点精力,便会吹两支笛曲。那天,我走到炼狱的门口,听到这幽静淡雅的笛声,止住脚步。曲终时,隔了数十丈的距离,他抬头问我:“尊主可喜欢罪人的曲子?”
  他的笛子确实吹得很好,我却只哼了一声。
  每每在牢房里看见他,只要他醒着,就算已经连爬起来对我跪着行个礼都做不到了,依旧会对我露出那幅让我怎么都猜不透的神情。
  我讨厌他这看破红尘万事轻的笑容,就像我曾经讨厌他一样的讨厌。但是他的笛曲又似甘醇绝美的琼浆,让我欲罢不能。每每我忍不住前往炼狱深处,总是偷偷地听他吹一曲笛子便转身离去,也懒得去看他。哪知过了许久,当我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他竟然问我:“尊主若是想听曲子,又何必躲着罪人。”
  我让他把他的曲谱写下来,他却对我道:“罪人的曲谱不可以写下。”我心中烧起一股无名的业火,当即对他动了钻心剐骨的毒咒,趁着他浑身抽搐,吐血不止之时,夺走了他的笛子。
  我至今都记得那时他望着我的神色,就好像被一个原本信赖至深的人夺走了至亲的宝物,想要讨回,却终是无从开口。许久之后,我知道了,他只是想告诉我,他并不是不肯将曲谱给我,可惜当时的我若是肯多停下来听他说一句话,何至于后来的许多悲剧。
  我命人找来我魔界中最精擅六艺的歌谣一族的祭司,可是他们竟然都吹不响这只笛子,更别说吹出如他那般悦耳的曲调,于是我只得将这支笛子束之高阁。
  此后我有一百来年没有再去炼狱,也没有再让人带他来宫里,就在我几乎都要把他从记忆中清除出去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看守他的人来找到我,对我说,他要不行了,问我能不能去见他一面,他还有话想对我说。
  我道,让他死干净,别来烦我。
  那一晚,我没有睡着觉。
  夜过三更,天上扯着干雷,轰隆隆地发着闷响,我带着他的笛子,来到炼狱。他很虚弱地躺在那片被岩浆包裹的仅存的地上,直到我坐在他身旁,他才缓缓侧过脸,半睁着眼看我。我以为这次他总归是笑不出来了,哪知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弯出苦涩的弧度,分明是在微笑。
  我不知说什么好,就道:“有话快说,我忙。”
  他嗫嚅了半天,挤出一句话:“没,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你……”
  当我在许多年后回想起那句话,心中总是无限感伤,但那时候的我,却偏偏没能理解他。彼时我看着他受尽摧残,惨白如纸的容颜,心里却想,两百年,就让你这么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了你。那时的我,这样说服了自己,而后听从他的请求,喂了他一碗我的鲜血,将他的小命扯了回来。
  我将笛子还给他,他对我道,这笛子别人吹不得,我却可以吹响,我试了一试,果然如此,虽然吹出来的声音无比难听。
  他道,我如果想学,他可以教我,我哂笑:“你这谱子不是不能让别人看么。”
  他解释道:“只因罪人的曲子谱不出谱子,自然不可以给别人看……”
  再后来,他告诉我,他想到了赐还这个世界新生的天地的办法。
  再后来,他每天拖着伤病缠身的躯壳,画了一摞我看不懂的阵图给我。
  再后来,他将他的神器焚夜转交予我,告诉我,要布下血阵,必须要用到焚夜。这柄无上的神器,原本封印了太多的怨魂,已经自顾不暇,而这许多年,他已经在这炼狱的炽火中将它洗净。而如今的我,也已经拥有了足以驾驭这柄曾用于开天辟地的神器的力量。
  而后他教会我血阵,也教会了我如何运用自己的鲜血,去为自己的子民们,谋求新的希冀。
  他告诉我,如若当年在云上相遇之时,我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能力,我并不会输得那么难看,甚至,输的人有可能是他。我对他道,输了就输了,你教我的本事,我不会用来对付你。
  而后他与我订下口头的约定,他如果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和凡间一样天高海阔,我此后绝不再与云上为敌。
  虽然他还是喜欢对着我笑,但我已不像以前那般讨厌他。
  我曾这样问他,你图个什么?自己呆在云上做自己的翘脚仙人做得腻味了么?
  他如我所料地微微展颜,摇头不语。
  然而,事情并不是完完全全地一帆风顺,两百年后,我发现血阵并没能如我们所愿地让这个世界见到初生的朝阳,皎洁的明月。即便我们已经可以看见天际的霞光,但是他只不过在拖延时间这样的想法渐渐占据了我的脑海,终于有一日,对他的猜忌与怀疑累积成了无法再回避的现实。几番斟酌之下,我再一次集结了我界的勇士,我知道我在背弃我与他的约定,但是我也清楚的知道,这一次,云上界中,已经没有人可以再拦住我们。
  而他如今只不过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只要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他又能奈我何?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百万大军,甚至都没能跨国魔界灵焰山上的虚无之门,就再一次被他拦下。三千年过去,我手中的焚夜,我体内的力量,在他面前,依旧如此不堪一击。
  他出现我面前时,那些被灼烧得溃烂不堪的伤口甚至都还在流淌着浑浊的液体,然而这完全没有妨碍他在我面前劈出横贯整个灵焰山的深渊,对我凌厉地说出这段话语:“尊主如若要言而无信,休怪我手下无情。相信你没有忘记三千年我说过的话,以此为界,越过者死!”
  尽管他没有了焚夜,尽管他已经受了四百年的苦难,尽管我一直以为,他已经没有了阻止我的能力。我终归是错了,这一刻,无法压抑的怒火灼烧着我存余不多的理智,我仰天长笑,指着身后无边无际死寂的裂土,嘶吼着问他:“那你还记得你说的话么?你承诺给我的东西又在哪里?”
  他道:“我当然记得,只是尊主若是要提前毁约,我除了与你同归于尽,别无他法。”
  我本已被他所伤,彼时怒气上涌,捂住胸口,吐出一地的鲜血,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冲到我身边扶住我,我抬头,咬牙切齿,冷笑着对他道:“好,你有种,要么今天就杀了我,要么,就别想活着看到我踏平你们的世界!”
  他伸手为我擦去嘴角的血迹,待到我站稳,跪在我面前,对我道:“尊主,我相信你不是言而无信之人,罪人在此立誓,若是罪人三月之内不能如约令此间天地昭昭,罪人决不再阻拦尊主与我仙界一战。”
  他这句话,掷地有声,万里可闻。我再也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最终,我们偃旗息鼓,返回夜城。
  这番变故之后,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就如当年在云上界南天门外见到他时那般的恐惧,我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阴谋,我害怕再一次败在他的手下,更何况他已经在我的膝下匍匐了这么多年。
  我命令我的手下们变本加厉地摧残他的躯体,虽然我并不明白自己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有时真的恨不得他早点死,可是我有时又会想,若是他当真能践诺信约,那我害死他,岂不是也等于毁了我们这许多年付出的努力,抹灭了我守护的这个世界,仅存不多希冀?
  直到他的生命走到尽头,我才明白我做了多么荒谬的一件事,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番外之一(2)

  那一天来得实在太快,快到我很久以后都不肯相信那是真的,就如我不肯相信他自始至终没有想过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那一天,距离他承诺给我的三月之期,还有足足两月有余,我在宫殿的高塔上,瞭望到远方的云彩,已然无法用言语形容我当时有多么高兴和激动,然而当我吩咐我的手下将他带来我身边,他们却告诉我,他这次恐怕是真的不行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主动求我去看看他。
  那一天,在那个焦灼而黑暗的地方,他躺在地上,伤痕遍布,骨瘦如柴,清秀的脸在幽暗的火光下映出死沉的惨白,他见我来了,终于不再微笑,用他嘶哑而无力的声音问我:“你现在还恨我吗?”
  不详的预感萦绕在脑海,甚至都让我忘了那些愤怒与嫉恨。我回答他两个字:“废话。”
  其实我已经忘了,其实我只是弄不明白,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为我付出这么多,他所做的一切,早已超出了赎罪这两个字,如今他已到了弥留之际,难道我还不能放下?但,我终究无法对他说我不恨了。
  听罢这两个字,他的双眸顷刻褪尽所有的颜色,与他的声音一般的暗淡无光:“也好,是我不对,你不该原谅我……”
  我有些不忍,回头去寻墙角的碗,我的血可以救活他的命,这两百多年来屡试不爽,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伤得如这次这般严重,也从未见过他虚弱至此,但我总觉得,只要我不允许他死,他就绝对不会死。
  他的指尖无力地拉住我的衣角:“别去了,没用了。”
  我心中忽然像被掏空般,生涩地笑他:“你忘了和我的约定了?你就不怕我当真把你们的世界夷为平地?”
  他的神色里终归几多无奈:“我的元魄已经散入此间的天地,等我死了,魔界自会获得新生……”
  他真的要死了,我猛然意识到这个再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我岂不是着着实实地害死了他。这四百年,我对他何曾真心相待,然而他却始终如此信任我,甚至不惜将他守护的命脉交付到我手上,不惜用生命去换取对我的一句承诺,而我,除了三番五次地背信弃约,又做了些什么。
  我问:“那你又你为什么相信我?你不怕我当真与你撕票?”
  他沧桑的容颜里,有多少再难挽回的无奈,却也有多少本无所求的欣然:“我原以为,可以不用走到这一步,其实,最多再过百年,便可以……但,如今看来,到底是逃不过了……我到底,尽了我的责任……同心相依,同病相怜,又为何不能相信你?”
  是啊,我们都曾守护着一个世界,我们都深爱着我们的子民,他为那片仙土付出一生,我又何尝不能理解?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他确确实实值得我们所有人的钦佩。我忽然有些黯然神伤,却不知该如何去挽留,于是问:“你还有什么愿望?”他愣了片刻,强自提着他最后的一丝气息,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想再抱抱你,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没有想过去问他。那些年,他留给我太多太多的疑问,我想尽了一切的办法,折磨他,欺凌他,将他为我和我们的世界付出的一切视若罔闻,却都不能从他那里得到那个注定要随他的死而被永远湮没的答案。彼时那个早已淡然的我,却在听到那句话后手足无措,他伤的太重,浑身都是未干的血污,我想我就算抱着他,也只会给他更多的痛楚。我伸出手去,擦拭着他嘴角的血迹,却终是没有俯下身,完成他最后的愿望。
  他有些受宠若惊,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挪过右臂,我理会了他的意图,握住他的手,他再一次笑了,犹如凡间里三月春风般,绝美得令人沉醉的笑。
  “好好……保重……”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死了,魂灵与元魄,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了一副干瘦的躯壳。死之后,依旧在嘴角含着微笑。我为他合上未闭的眼帘,手心里碰触到湿润而温暖的液体,他临走前,终究是哭了。
  我坐在他身边,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总是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我反复地想着他临死前最后的话语,甚至都忘了自己不久之前还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忘了自己那些龌蹉的计划,也忘了自己,到底该干些什么……直到当时值班的守卫离焱来提醒我:“尊主,可要把他葬了?”
  我握着他干枯而无力的手,摸到那洞穿了他手腕的炽热的镣铐,怅然道:“再让我陪陪他吧。”
  离焱沉默了片刻,又道:“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我道:“说。”
  离焱道:“他还有个兄弟,似是叫慕远,这些年他时常神智恍惚,偶尔会叫这两个字,但是他醒过来我们问他的弟弟在哪里,他始终不肯说。恕属下直言,他若是真想要离去,恐怕也无人可以拦住他,他却宁愿在这里呆着,也不去寻他想要找的人,若属下所料不错,此人应当就在左近,不知尊主是否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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