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彼岸》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云山彼岸- 第1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却又忽然强作镇定,无事般地对我展颜:“没什么。”
  约摸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当九幽捧着那只显是盛着忘川水,通体黝黑,雕着诡异纹路的陶觥出现在大堂门外,冥帝竟亲自走下座位,从九幽手中取过此物,送到我面前,对我道:“此物寡人替帝座保管多年,如今总算物归原主。”
  我接过陶觥,但觉这家伙里似灌了铁水般的沉,险些从我手中滑落,冥帝僵白的脸上现出些许欣然之意:“此物之重,乃是因为帝座的过往融汇其中。”
  数千年的记忆,原来竟是如此的沉重,却不知这些水里的朝夕幕幕,会为我带来怎样的未来?

  第十八章

  依着诸界的待客之道,若有外客来访,至少当留下共享餐食,或者小宿过夜,才算尽了地主之谊。然则这等礼仪在冥界总归行不通,向冥帝道别之时,他甚至无意于留下我们,只派了九幽护送我们离开冥界地障。
  此时围坐车中,我终于有幸能一睹他的真容,白若冬雪的长发,淡紫而深沉的双眸,削瘦秀弱的脸颊,薄若白纸的双唇——见我盯着他看,他抬起头,极有礼貌地对我歉然还笑:“想必九幽附身于那只狐狸的模样令帝座印象深刻?”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陷入另一番沉思,冥帝为何要派他的左膀右臂护送我等离开冥界?若是单纯地出于礼节,他更应当留我们多叙旧片刻,若是想要监视我们,如此明目张胆地派人,也未免太小瞧了我们。
  更令我困惑不已的是九幽百余年前接近慕远的目的,他若不是为了勾魂而来,又是为了什么?冥界之人原来除了索命渡魂,还会做救人的善事?
  出了幽州的大门,天地总算回复清明,此时正是深夜,虽然我等老不死的不知疲惫,慕远却已在我怀里睡了两轮。我们寻了处山头停车,决定在外露宿一晚,等明日再返回云上。
  篝火初升时,九幽却没了踪影,若谷熟门熟路地经营着温暖的火堆,我问道:“九幽呢?回去了?”
  若谷凝重的目光倾注在欢腾的焰火上,丝毫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叹了口气,伸手往云袖里掏了掏,摸到盛着忘川水的陶器一角,认真地为它在袖中乾坤布置一处安全的角落,又摸出墨玉笛,横于唇侧,正欲吹奏,慕远却不知何时醒了,习以为常地从我手里将笛子夺了去。
  每次听到这曲幽兰吟云,我总能品味出不同的感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还多了两个旁人,若谷冷寂的双眸在慕远脸上停留稍许,又望向苍穹明月,微微摇首,不知所意为何;九幽不知何时也回到此地,放下用草茎串连的鲜鱼,坐到火堆旁,陷入长久的凝思。
  不知何时,若谷也从怀中取出他的白玉笛,与慕远的笛曲相应相合。虽然若谷吹奏的曲子并非这曲幽兰吟云,却与它契合得天衣无缝。在这宁谧而幽深的林间,两段悠久致远却又愁肠百结的笛曲,抚平了夜虫与栖鸟最后的聒噪,也抚平了我们心中最后的不安。
  一曲终了,良久无言,听得九幽问:“这便是那个人教你的?”
  他的声音难得地温柔沉和了许多,沿着他的视线,我发现慕远眼角不知何时又多了两缕莹光。我掏出洁白的绢布为他拭去泪痕,他呆了片刻,从我手中接过绢布,又将笛子塞回给我,问:“可以吹一曲给我们听吗?”
  方听了这比我仙界的天籁还要婉转的曲子,我哪有胆量焚琴煮鹤,然而我亦没有勇气去回绝慕远殷切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班门弄斧——大不了就当曲高和寡,难不成你们还敢说我自恋成癖?
  片刻之后,火堆上烤得外焦里嫩的鱼发出悦耳的滋滋声,九幽两眼直勾勾地瞪着烤鱼,仿佛只用看都能看得心满意足。若谷倚着树,嘴里叼了半根草茎,心不在焉地哼着小曲。唯有慕远痴痴地望着我,但他显然也不像是喜欢听我吹笛子,多半只是喜欢看我吹笛子的模样而已。
  虽然我御笛之术比不上你们这些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但是你们也没必要这样吧?
  从幽州回云上的旅程,于我而言,格外的轻松与欢愉。九幽一路护送我们到昆仑山下方与我们道别。我们一行三人扶摇直上,半空的云端,借着若谷性急先行的机会,我如是问慕远:“你是喜欢现在的我,还是更喜欢以前的我?”
  慕远咬了咬嘴唇,摇了摇头,我搂着他的肩膀,道:“你可以不用回答。”
  他略有些踟蹰,喃喃道:“这两种喜欢不一样。”
  我揉揉他的额发,又问:“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却又道:“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
  临近南天门时,慕远拉住我的手,停下脚步。这次,我未能从他脸上再看到以往的忧郁,却看出更多令我捉摸不透的哀伤。我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脊,道:“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别瞎操心。”
  他可爱的脸庞在我怀中展开欣然的微笑,这种纯然而又令人心痛的笑颜,让我不禁蜷起手指,在他额头上轻叩,道:“难道你还欠我金山银山没还,这么怕我想起以前的事?”
  他踮着脚吻着我的脸,淡然笑道:“金山银山不过吹口气就能变出来的,反正你知道了别生气就好。”
  是夜,皓月亭。
  摄魂镜,忘川水。
  如今,这两件物事,摆在我面前的石桌上。只不过,忘川水仅此一觥,镜子却有两面。
  沧漓对我们费尽口舌,方解释清楚,原来我之前将摄魂镜交给他时,忘了说明白其中之一是神帝忽悠若谷用的赝品,他不明就里,将两面镜子存放在一起,结果酿成真假难辨的莫大悲剧。更悲剧的是,就连向来清心寡欲超然出尘的若谷,此刻都难免有些火上眉梢,捏了下巴,死盯着桌上的两面镜子,来来回回地看,始终不着一辞。不必问也知道,定是已气得不知说什么好。
  我在两面镜子上摸了又摸,叩了又叩,丝毫看不出区别。正待我等愁眉苦脸时,沉默许久的慕远忽地从我手中将镜子夺走,往那坚硬而沉厚的石桌上砸落。
  伴随哗地一声,流萤般的碎片在月色下光影四溅,慕远拍拍手,对我道:“天界的神器岂能如此轻易被损坏,这面肯定是假的。”
  回想起那日在祁神坛上砸碎镜片,若谷与慕远还大打出手,我甚是讶异为何如今若谷却与慕远不再针锋相对,甚至都不再对他的举动提出非议。正待我思忖着要不要将手中仅存的镜子砸下去试试真假,若谷轻笑道:“我说为何神帝那般轻易就中了我的计,将这镜子给我。”
  而后,他未再有别的犹豫,端起盛着忘川水的陶觥,揭开精巧的封盖,将觥中清澈透明的液体倒入摄魂镜中。
  忘川水缓缓流入镜面,好似被倾注在足以容纳百川的湖海。
  水影里流淌的光阴,仿佛昨夜身旁朦胧的月色,遥似九天,却又触手可及。
  倏然间,镜中交织的影像溢出镜面,冲天而起,好似巨大的魔爪紧紧地束缚我的躯壳。而我的魂魄,就如受了磁石的吸引一般,被生生扯进镜中,在此一瞬,惊慌与恐惧占据了我的脑海,我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在这深不可测的泥沼里越陷越深。最后的光明如白驹过隙般倏然远去,无底的深渊吞噬了所有的希望,在我视野的上方,镜面即将紧紧合拢的瞬间,裂缝之外,似是有晶莹的泪花滴落,我分明听见慕远嘶声力竭的呼喊——
  哥哥……!
  然而,我终于精疲力竭,再没能握住他的双手。

  番外之一(1)

  我叫慕远,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在记忆里,我有一个哥哥,可是在我年岁稍长时就已离我而去。两百多年以后,他几乎已然从我的记忆里消失,我只记得懵懂中他温暖的怀抱,和温柔的爱抚,只记得他离开我之后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哭。但是,随着一天天的长大,我终于不再为他心伤。我甚至已经忘却了他的模样,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存留在心里最深的地方。
  我出生的世界,没有湖海,没有蓝天,大地一片疮痍,到处都是喷涌着岩浆的裂隙,与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我曾听闻一个古老的传说,天界诸神自茫荒创世,将六界中的混乱与黑暗掩埋在这片土地,夺走了本属于这片土地的光明与希冀。这里是最最深暗的地狱,甚至连司掌轮回的冥界,都不屑于我们的涉足。我们在这片枯萎的土地上煎熬了千万年,世世代代,魔灵们在这里化为灰烬,又涅槃重生,却终是逃不脱行尸走肉的命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的记忆,始于我莅临天下的那一刻,虽然那时我还并不完全理解“尊主”这二字的含义。到我晓事的时候,我已然习于这坐拥天下的权力,也已将守护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责任刻进我的灵魂。
  这个世界的人,称呼我尊主,而别的世界的人,称呼我为——“魔尊”。
  我用了两百年,彻底统一了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建立了无可拂逆的秩序与统治,然而,我却没能给予这个世界幸福。魔域,一片灰烬之上的土地,贫瘠,干旱,无以为继。
  早在小时候,我便时常通过虚无之门,去往凡间,我见到了大海,见到了蓝天,然而因为那些为六界轮回看守着门户的仙人们,我始终无法将可以赐予我界生机的水种带回我深爱的土地,更无法轻易带着我的子民,寻找新的家园。
  又是一百年后,我感觉到体内奔腾的力量,知道自己一天天地变得强大,自以为拥有了足以与那些守护者们抗衡的力量,于是我召集了这个世界里所有的勇士,我们穿越荒芜的沙漠,登上昆仑的巅峰,洞穿了云上的大门。
  此后三百年,我们无数次地与云上的守护者们而或正面交锋,而或短兵相接。三百年后,战火终于蔓延到云上界圣宫的中天门外,我带着我的勇士们跨过中天门,在那里,我们终于见到云上的主人,天界神帝的手下,战神天罡。在与他大战三百回合之后,我手中的利刃,洞穿了他的灵魄。
  我们以为,我们就要拥有这个新的世界,却又只不过一瞬间,所有的希冀,灰飞烟灭。
  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是天界的主人,传说中创世的神祇,被六界尊封的神帝。他站在高耸的云端,睥睨着我们这些渺小的生命。在见到他的瞬间,我便已感受到绝望的压迫,无从挣扎,也无从抗拒。
  他只用了一招,就拦住了我和我身后千千万万为着新的世界而抗争了数百年的子民,将我们逼回云上的南端。他指着我面前的南天门,那是他们云上界第一道门户,对我道,六界生死有序,各司其界,我们擅闯他人的土地,掠夺他人的生灵,他已经忍无可忍,如果我们胆敢再跨越南天门前一步,就只有死。
  我不信,而后我义无反顾地带着我身后的勇士们冲进这浮云之上的仙土。而他,却只不过以吹灰之力,就将我们所有的努力碾碎成泥。数以万计的魔灵,在呐喊中冲过他面前的界限,而后在九天惊雷声中同归尘土。最后,他来到我面前,用他手中的神器,焚夜,架上我的脖子,我对他道:“要杀便杀,不用废话。”
  他露出无奈而寂寥的浅笑,环视着周围遍野的尸骨,而后道:“只要你愿意离去,永远不再涉足我界,我不会为难你。”
  我对他说,你会后悔的,我迟早会回来报仇。他道,生死天命,无可篡逆,因果轮回,早已注定,你来便来吧,只是你得去的结果,永远不会改变。
  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天命?难道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就不是?就因为我们生在那个世界,就命中注定注定只能在那里生老病死,不得解脱?
  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无数的仙灵惨死我手,也有无数的同胞灰飞烟灭。十余万条性命,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们虽然死在云上仙土,却终究消散天涯,不入轮回。我最终只能带着手下的残兵败将离开,我恨他,就如我恨我自己的无能。如果没有他,六界的土地迟早都将是我的囊中之物,所有的生命都将臣服于我,我会如我所愿地为我的子民创造那个渴求已久的世界,但是因为他,我除了带给自己的子民更为惨烈的灾难,什么都没能做到。
  我真的好恨!
  此后的数千年,我将自己所有的精力耗费在了重建这片悲催的魔域。我知道,只要那个人还存在,我们永远没有机会逾越那条界限。
  当一切渐渐有了些起色的时候,我却觉得越来越无力,越来越迷茫——没有日月的照耀,这片沉沦的土地何时才能迎来光明?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渐渐淡然了,只要这个世界还没有毁灭,便是穷凶极恶,魍魉饕餮,生命自然有他们的生存之道,我尽力了,问心无愧。
  整整两千六百年后,我在夜城北郊的山崖上,再次遇见了他。
  远方天际滚过的雷电,映出他沧桑而绝美的容颜,虽然不过一面之缘,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怎可能忘记这个生平唯一未能征服的仇敌。我问他:“你来做什么,送死么?”
  我以为他只不过是来这片荒芜的世界里耻笑他手下的残兵败将,当时的我只想,他若是出言不逊,我便是搭上性命,也要让他付出代价。哪知,他答:“是,两千六百年,我该为我当年做下的一切赎罪。”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毫不客气地以致命的法咒洞穿他的胸口,他没有躲开,当即跪在我面前,吐了一地的鲜血。我讶异万分,好半天没有回过神,他却很淡然地对我道:“我知道,我便是死,也洗不净你对我的仇恨,所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我知道,他毕竟是神,他的血肉之躯可不是这般脆弱。听罢他的话,我脸上挂出讥讽的笑,难道他以为他的性命,就能弥偿我界这过往的岁月遭受的苦楚?可笑。
  “既然你要来还债,那也简单,十万条命,你就用十万条命来偿。”
  他没有拒绝,没有反抗,只平静地回答我:“生死由命,我既然来了,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
  我不会放过他。
  于是,他被我关押在魔界最黑暗的炼狱,整整四百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