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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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初阳-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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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闺中私密,夫妻独乐,也是有趣。却不防有人打门,外头正是丁濬在招呼:“先生,有人找,说是故人。夫人认得的。”
  晴阳扶额:“又是谁呀?不会再来个食客吧?”
  槐真倒不在意,推他起来:“惦记你才巴巴过来探望,不许不耐烦!快去迎迎。”
  于是便携手出去,到了前头药铺,却并不见有人候着。丁濬也奇怪,左右查找一番,冷不防柜台后头冒出个头来,把槐真惊一跳。瞧清楚容貌,槐真惊变作喜,高兴地唤了声:“建业叔!”
  不顾晴阳懵头懵脑呆立一旁,槐真兀自迎上去,接过老人手里的药秤搁在柜台上,拉着他手亲热道:“您老怎么过来了?路上多不方便!您腿又不好,该叫我们去接您的。”
  仔细打量,这老人容貌竟有些骇人。右脸颊上三道齐齐的疤,少了半截耳朵;被槐真握住的手掌上隐约有灼伤的痕迹;左腿打弯,鞋底子垫得比右脚高出有两寸。看着他,晴阳心里不禁有些惧意。
  而且,见面以来,尽是槐真一直在笑,老人自始至终都不曾笑过,也不应答,只是佝着背低着头,显得沉默。
  俄而,槐真的寒暄停了,老人才姗姗抬起头来,却是看着晴阳。
  “还记得我吗?”
  面对那双灰褐的眼瞳,晴阳不自觉打了个噎,摇摇头。
  “噢,是嘛!都忘了呀!哼,忘了好,忘了好啊!”
  建业叔背着手,一瘸一拐走过来,停下,猛抬头。
  “既然忘了,就滚吧!别像个游魂一样徘徊在这里,叫死人都不安生!”
  那一瞬,晴阳在老人眼里似乎看见了怒意,以及比怒更多的,悔恨。
作者有话要说:  

  ☆、(四)当年事

  罗记医馆本来的大夫叫罗汉,不是本地生人。有一回村里有个放牛娃在山上被马蜂蛰了,性命垂危,适逢罗汉一家路过,他施援手救活了孩子。村人感念挽留,他们又恰好投亲不成,索性就在这里落了脚。
  小地方,对念过书、有本事的人总是极为敬重也极信任,所以渐渐地,罗汉的好口碑就传开了。山前山后这几个小村落的乡人有个病痛,必然要来求见罗汉。这人面冷心热,医术好不说,更常赊药,日头一长,俨然比里正乡老还有威信。
  这罗汉,就是晴阳口中的阿爷了。
  不过这些事儿都不是晴阳自己想起来的。好笑,他记起了人却记不得人名更记不得来历。听着建业叔的讲述,还露出一副憧憬的模样,看在老人眼里很是不顺,白了他一眼,问道:“还记得你二叔叫什么吗?”
  目前的场面十分有趣。驼背佝偻的老人一张竹椅坐在天井里,脚边一笸箩药草,身前一把小铡刀。他边切药边说话,周边围了一圈小辈,跟接受训话似的,一个个老老实实恭敬有加。唯独晴阳跟他对面端坐在凳子上,拘束地像面对审问。听他问话,简直大气儿都不敢出,只小心翼翼地摇了下头:“那个,我正想问……”才说一句又被建业叔瞪了一眼,晴阳不由得咽了下口水,讪笑道:“不、不记得。您说!”
  建业叔切好一把药草,又捞一把,漫不经心道:“你二叔姓苏,名羽之。”
  “苏?”晴阳颇为惊诧,“他也不姓罗啊?不对,等等,”他抬头直望向一旁的沈嵁,“二叔姓苏,我怎么姓沈啊?”
  沈嵁下意识瞥了眼槐真,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而看槐真以及其他人的神色,显然在场有此疑问的只是晴阳一个。他自然嗅到了内幕的味道,一时气恼又一时低落,不由垂下头去。
  “我的人生是有多复杂啊?!”
  不想建业叔却哼了一声:“比起羽之,你还差得远!他何止不姓罗,苏羽之也不是他本名,而是后来你阿爷给起的。就跟他叫罗汉一样,这家里,没有谁用真正的身份活着。”
  “阿爷,罗汉,真正的身份……”晴阳扶着额,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那么我是谁?他们又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建业叔蓦地停下,抬起头来张了张嘴,话未出口却看见槐真脸上的急切,遂叹了声,还捞一把药草,认真切起来。
  “前两个问题你总会想起来,也必须由你自己去想起。老头子只能回答你第三个问题,告诉你,你,你们是怎么活下来,怎么到的罗家。”
  那一年,时值盛夏——
  清晨的微光直直洒下来,为叶上的露水增添绚丽。有莺啭雀鸣,伴着山间回声的唱和,悦耳动听。因时间尚早,又草植茂盛树荫浓密,这山里头未感酷热,反而透露出些许沁凉。
  一路上山,采药人步履轻健,轻车熟路地绕荆棘迂沼地,显是常来。反而跟在后头的少年累得气喘如牛,不中用的样子。又不敢喊苦,只得拼命追赶着。
  不歇地爬到一处断壁前停下,采药人卸下背篓,取出一捆绳索,径直走向最粗壮的树木。捆上,系紧,手上再用力扽两下,确认牢固。然后来到崖边,将剩下的绳圈摆到地上。
  “先生,这次我下去吧?”少年人跃跃欲试。
  “不。这里崖壁太陡,你功夫不到家,容易出危险。”
  少年悻悻地撅起了嘴。
  采药人颇有些不屑地白他一眼:“幼稚!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呢?手上松松劲,小命就没了。再说这地方,掉下去连尸首都找不见,你爹娘不得找我拼命?”
  少年搓了搓短衫下摆,撞着胆子顶撞回去:“您就会拿话堵我。我上铺子里都大半年了,除了认识几味药,什么都没学到。您又不肯让我正式拜师,难道真打算让我称一辈子药呀?”
  “别小看了称药!是药三分毒,分量差一点会要人命的。我说过不收徒弟,你爱留下就留下,不愿意可以走,我不拦着。学医本来就需要耐心,我看你这急性子也学不出什么名堂,不如趁早改行,莫耽误了前程。”
  少年岂肯?也知先生恼了,一时噤声,不敢再说什么。
  思及当初,也是知道先生脾气古怪,奈何他真的有本事医术高,所以父母亲才要软磨硬泡,一意恳求对方能收下孩子做学徒。最后虽不成,先生却也松口,表示:“学徒不要,只招伙计。”
  伙计就伙计吧!只要能学到本事,身份无需计较。如此方得留下。如今技艺未精,若因一句牢骚落了口实被赶将出来,失业事小,家里望子成龙的父母亲跟前如何交代?乡邻面前也不好做人啊!
  如是想着,不由更懊恼万分,鼻头泛酸眼眶泛红,忐忑着生怕先生就此给个发落。
  采药人忙碌间也偶尔觑少年一眼,心里头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但也很感无奈。相处半年,资质品行都有了解。采药人深感早这孩子并非学医的料。当初托辞不收徒弟,原也是考验。奈何他不受点拨,心思不纯,实无长进。只不过看他每日在铺子里称药、配药、煎药,虽不能说尽善尽美,可算得兢兢业业,便硬不下心肠赶走。
  庄户人家务农,若非想靠博取功名来换得出人头地,便不怎么用心教孩子读书。他们眼里,让孩子学门手艺比念书写文章实在多了。本意,也是不希望子孙后代都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日子。只是,术业有专攻,龙生九子且各有所好,何况是人了。另者,医术不是手艺,而是精深的科学,不看书不识药理无论如何是学不好的。
  几方面合在一起细思量,采药人觉得再不忍心,此番回去后也还得想办法让这孩子知难而退才好。
  彼此沉默着做好了准备,采药人最后关照少年:“建业,此处偏僻,恐有野兽出没,你一个人在上面小心点儿。”
  少年认真点头:“噢,知道了!先生自己当心。”
  先生点点头,背上篓子,拾起绳索,扣在腰际一块奇怪的铁扣上,走到崖边。望底下,一片幽深,黑黢黢看不到头,仿佛蛰伏着怪兽,随时能跃出来将人吞没。建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采药人瞥他一眼,在心里头又叹了口气,再拉拉绳子测试其牢固,随后便一手提住绳索,纵身一跃而下。
  少年没见过这样的下法,不由惊叹,跪在崖边望着翩然降落的人看得痴了,竟也忘了骇怕。
  他却是不知,采药人施展的已非寻常攀岩术,而是刻意训练出的轻功。极致的动作也并非炫技。放眼别处山林固然可以顺着绳子徐徐而下,此处崖壁却很光滑,可攀扶的地方不多。况且悬崖直上直下,几乎没有坡度,想要攀爬而下实非易事。采药人采投身之姿,手上的绳子是拿捏好长短尺度的,坠到半山腰时掌中的余长便尽了,下坠的趋势自然减缓停顿。
  待停稳挂住,采药人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铁楔子寻处石缝用力楔进去。楔尾有圆环,将绳索穿入固定,便可一段一段慢慢下降,可算是下落途中的一个中转。
  从崖上往下看,只觉得乌泱泱一片,不见底。其实,下去了才知道,崖壁石缝里有很多横生的树桠。虽不太照得见阳光,经年下来也长得茂密。甚至生有不少难得的稀罕药草。因此上,纵然此处山势险要,采药人每年总要来几次。且每次来,都或多或少有惊喜收获。
  吊在崖壁上寻摸了半刻,已得了几枚石斛、岩珠。横着荡过去些,发现崖壁上有几支新折断的树枝。看那枝干也有碗口粗细,一般的鸟雀是很难把它毁成这样的。这种绝地,大只的兽类到不了,纵然猛禽羽翼也难回旋,而断口也不像是被雷电击打或是劲风摧刮。采药人心头狐疑,便靠近过去欲仔细查看,又见附近还有数株同样有折痕的枝桠,不免疑窦更深,忙低头往下窥去。
  犹是黑黢黢一片不见底的深渊,因为如此异样的情况而显得越发阴森。对流的空气嗖嗖拂过,带着寒意。采药人收回视线,抬头望顶上。蓝蓝的青天从两侧的山壁间挤进来,亮得那样纯粹澄澈。偶尔有雀鸟掠过,更将这蓝色点缀出生气。只是数十丈的纵深,换作平地跑过不过数息,在这里却宛如天堂与地狱之差,不得不慨叹造物神奇。
  失神刹那,恢复自持,采药人思及此刻处境,心下有了决定。
  径直又下去丈余,光线更暗。采药人并不取火,只从怀里摸出个胭脂盒大小方方正正的物什,外面套一个黑色的绒布罩子。取下罩子,只见那物件幽幽地散出蓝绿色的光来。那竟是一个方正透明的琉璃小盒。一头镶着玲珑荷叶型的红铜底座,顶上接个环,穿有一根蛇鳞节状的铜链。盒内幽幽蓝蓝又透露出荧绿色闪光的,细看下俱是米粒大小的砂砾矿石。虽不很耀眼,却足以把近旁的事物照个清楚明白。
  乡野中尝听长辈们恫吓小孩子,夜半时分不可打坟头死地边过,容易撞见荧荧鬼火,要勾魂取命的。上了学堂,有了些知识,便能知道那都是磷光作祟。也听说有矿石含磷的成分多些,置于暗处会有隐隐微光,很是有趣。想来,那盒子里的也是类似的石砾吧!聚而为灯,倒比火光安全多了。
  采药人将链子挂在项上腾出手来,一只手捏紧绳索,另手则抽出了腰带上的锄头,时刻戒备着,将身子慢慢往边上又挪过去几寸。一条藤蔓伸出崖壁,近处的叶瓣上沾了点黑不黑红不红的东西。采药人拿手指捻一捻,尚未干透。再放到鼻下闻了闻,不由蹙眉。
  “血?”
  忆起方才断枝残叶,采药人立时心上一凛。犹豫片刻,还往下悠了八尺,果然又见断枝,且前端好似挂着什么,随着空气的流动微微飘荡。采药人伸手取来,搁在荧光下检看,是根碎布条子。
  莫非……
  采药人下意识抬头看看这崖壁,又张大了眼往下探寻,企图在黑暗中搜获启示。只是荧光找不见的地方,只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纯黑,连天光都难以抵达。
  就这样挂了会儿,采药人突然有了灵光乍现的醒悟,迅速移动起来,急急往下降。
  如此快速地下了有三丈深,脚下光滑的崖壁上居然天纵匠心地生出一块岩石平台来。那一处的崖壁中间是凹陷进去的,竟然是不知哪里来的信徒凿了一尊不动明王像供奉着,却是早断了香火。加之此处不见光,阴冷且潮,明王身上也裹起了青苔痕,看着未免凄凉惨淡。
  平台地方本不大,只够两三个人盘腿坐着,恐怕也曾有人在此苦修,却终究耐不住严酷吧!采药人应是知道这个地方的,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降下来。落脚后往明王像右首,可见一个摆长明灯的石墩子,用来固定绳索恰是正好。
  不过此刻,采药人却并不上到平台去,反而谨慎地将身子悬停在半空,只一只足尖抵着平台边沿,眉头微锁,似在聆听。
  “依、啊……哈……”
  隐隐约约,居然有语声。
  “呃哼,啊咦——”竟似幼儿咿呀
  采药人立时登上平台,取灯在手,缓缓往声源探照过去。
  起初并没照见什么,便略往岩外移动些,就在边缘险境,照见了半边人影。凑过去看清楚,也是个少年郎的模样,仰面躺着,死活不知。他倒是落得巧,虽然半个肩膀一条胳膊挂在岩外,身子的大半边却是停在平台边上了,得以不落深谷。而他怀里伏着的,真是个婴儿。
  说来也奇,这么点儿大的娃娃,话都不会说,更不知人事,待在如此绝境居然只是依依呀呀发出些声响,却一点儿不哭闹。
  采药人慢慢靠近那少年,先把婴儿抱起拥在怀里,方才探手去测少年脉息。一探之下,居然尚有微弱的心跳脉搏。于是赶紧先将人往平台里头拖一拖,小心安置。再看怀里的婴儿,活泼爱动,似乎没受多少外伤,被护得很周全。看见生人,还无事般笑起来,煞是可爱。
  感念少年用心良苦,采药人更仔细验看他伤势。移灯过去,不由肃然。他累累伤痕不算,伤口犹在往外渗血,全身衣衫早被浸湿,红红的湿了一大片,恐怕撑不了许久便要归西。
  管不管?救不救?
  ——为医者,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也深谙救生不救死的保险。
  适才上山,曲径处狭路相逢,那些面容不善的江湖人是何来历?是否就是他们将这少年击落悬崖?又或者寻踪未果,还将折返?
  祸福吉凶,生死往来,正与邪都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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