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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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初阳-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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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西不吵了,也垂下头去,抽抽鼻子,眼里落下一滴泪来。
  “是西西不好!”
  东东过去笨拙地给妹妹拂去眼泪:“西西别哭!不关你的事。”
  西西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数:“没有我,晴阳哥哥就只用保护真儿,就不会赶走真儿,也就不会哭了。”
  “你这样说,我更不好。”东□□然抬起头来,眼神里透露出坚毅,“我是长子,应该替父分忧,可是我什么都没做过。我连爹的伤都治不好,没法让他尽快想起过去。我最不好!”
  西西扽住他衣袖,冷不防提议:“我们走吧!”
  东东吃惊:“走?就我们?”
  “嗯!我们自己走,去风铃镇找姑父。他是凌家当主,可以保护好多人。大谷子说,天下没有凌家管不起的闲事。晴阳哥哥的事,姑父一定能帮忙。我们去找他,不给晴阳哥哥添麻烦。”
  “爹娘还有大伯伯他们会担心的。”
  “不要紧,我们可以带着长空啊!等到一个地方,就让它给晴阳哥哥送信报平安。这样他们就能放心了。”
  东东垂睑沉吟,依旧犹豫不决。
  西西挑衅地双手抱臂,昂起头来:“哼!你走不走无所谓,我一个人也能去。”
  小小的哥哥看着妹妹,果断决定:“不行的!妹妹一个人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走。”
  一院的大人们都不曾料到,如此简单粗糙地,两个五岁的孩子便策划好了人生第一次的离家出走。
  “我不是不相信真儿。”沈晴阳坐在清溪旁的岩石上,看着大哥沈嵁的钓竿一遍遍甩起来,抛出优雅的弧线落入水中,视线追着浮标飘向下游。
  “还记得在杜家第一次看见她,小小的圆圆的,好像年画上的福娃娃。我气杜阿爷打伤二叔,还阻拦我往府里闯,当时就想尽快带二叔离开。”说起旧事,不禁自嘲笑起来,“我才十一岁嗳!说话横得跟个地痞似的,还给二叔下针。”他抬头看一眼沈嵁惊讶的神情,更笑,“你也觉得我胆子忒大是不是?不过虽然后怕,当时却实在情势所迫。”
  回想当日情状,面容蓦然沉静。私自离家,沿着官道一路打听着往杭州走,年少的晴阳虽从未只身出过远门,却走得从容坦然,不忐忑。不随意搭讪,不好奇流连,更不亲信别人的热心,若斯年纪,能有这样坚决的意志和自持力,实属难得。
  后来途中偶遇一队镖师,押着货物正好顺路途经杭州。有感于晴阳小小年纪有这样一份孝心,又怀如此大勇,便邀他搭伴,直护送到了杭州。
  分别后自去打听,好在杜家果然大户,在街上随意找人问起便得到指引。兴冲冲来到门前拉环打门,立时便有小厮开了小门出来招呼。听说是苏大夫的家人寻上门来,不由得惊了惊再怕了怕,直去请来掌事的俞伯接待这一个乡下孩子。两厢照面,俞伯打量晴阳一个小孩子居然迢迢路远独自找来,且杜家请个大夫并未大肆宣扬,外头人想必不能顺利说出先生名讳以及家住何方,他当然不会是骗人的。便让进门来,亲自领着晴阳穿过硕大的庭院去往宅邸。
  偏巧在草场栈桥上碰见老家主杜旌山。听说是医馆来的人,老人面无表情的脸上居然动容,叹了声,伸手过来原意是要牵一牵晴阳。
  小子反应却激烈,怕生似的滑了一步,堪堪避过去。
  习武之人总是敏感,立即觉察晴阳的步法有来路,杜旌山一时起了闲心,要试一下晴阳的轻身功夫。遂勾指成爪,猛地抓向晴阳肩头。
  事出突然,俞伯不及反应。眼看晴阳就要落在老人手中,小子却不慌乱,稳稳将熟记的步法施展出来,足下轻旋,猫妖躬身,径直从老人腋下钻了过去。更趁势跃出去几步,站开些距离,双手叉腰气愤不已:“你这老者忒不讲理!我与你素未谋面,何以见面动粗?凶神恶煞般的一个人,脾气太是暴躁,怨不得要走火入魔。”
  此言一出,老家主和俞伯皆是吃惊不小。
  杜旌山寒着脸问道:“小娃儿,怎知老夫走火入魔?”
  晴阳却吐起舌头:“呀,居然说中了!适才见您眼珠暴突,太阳穴鼓涨,就知您内家功力深厚。可是您说话远远就飘来好重的口气,目色中也隐约压着一丝狂戾,眼底充血,当是血气翻涌,肝脾不调所致。唇色发青,乃心脉不畅。故而我推断,您这样的武林高手若非走火入魔,怎会病得如此古怪?”
  “唔!”老家主眼神中不无赞许,“看样子,你的确是苏羽之□□出来的娃儿,会些医术。”
  晴阳一仰头:“哼!二叔医术至臻,我难望其项背。不过对你这不讲理的老公公,还能应付。”
  “哈哈哈,好个护短的娃儿!可惜医者不自医,苏先生医术再高,也救不了自己的命。”
  听这话俞伯先意外,他不懂老家主何以要拿话激这名少年?
  而那边的晴阳也果然动气,惊惶不定地确认:“你说什么?二叔怎么了?”
  杜旌山袖手,冷漠地转身望着桥下碧水。
  晴阳急切,眼眶泛红,拽着俞伯央求:“爷爷求您带我去见二叔。他有病的,药我带来了,我会治。”
  一听这话,俞伯惊喜:“你竟能治先生的痼疾?”
  “嗯嗯!”晴阳猛点头,眼泪顺势掉落下来,“二叔有贫血症,不能劳累不可见外伤,平日里随身带着有药,可他总忘了吃。一犯病就晕倒,厉害起来会要命的。您告诉我,他是不是……”
  俞伯忙宽慰他:“哦哦,不急不急!先生暂时无恙,就是虚弱。现正在二少爷屋中静养。老仆这就带你去见他。走,走!”
  遂无视老家主,直牵了晴阳,疾步往杜唤晨的厢房走。
  杜旌山目送他们离去,站了好一会儿,眸色里似有些轻松。
  穿过草地,走上石径,迎面几乎撞上个小厮。见他跑得满头大汗,神色慌张,俞伯正色训诫:“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何事莽撞?”
  小厮边喘边答:“俞伯不知道,那苏先生又不好了,二爷着小的赶紧去请郎中呢!”
  话音刚落,晴阳猛挣脱俞伯飞奔而出。俞伯冲小厮挥挥手示意他赶快走,便也紧跟上去,在后头喊着给晴阳指路。
  紧跑着来到房前,晴阳闯进门就瞧见二叔面色惨白卧在床里,生死不明。登时失控,哭喊着奔过来。饶是怎样呼唤都不见人醒来,晴阳稳了稳神,想起来去搭一搭脉。一探之下勃然大怒,直起身冲着近旁的杜唤晨质问:“二叔怎会受如此重的内伤?谁害了他?”
  杜唤晨本来着急,冷不丁被问起,居然又迟疑一下。
  等不及他作答,晴阳擦一把眼泪,解下包袱,从里头翻出个小木匣子,推开滑盖取出两粒红褐色的丸粒,先给塞进苏羽之嘴里。无奈昏迷中的人牙关紧咬,药怎么也送不进去。
  晴阳便哭了,一声一哀求:“二叔您张张嘴,把药吃了就没事儿了。您不能扔下晴阳不管。姑姑和阿爷还在家里等着呢!他们知道您这样,该多伤心呐!”
  乡野间每每见有喊魂的习俗。客死异乡的魂灵闻听亲人的呼唤,便不再漂泊游荡,可以顺着喊声找到回家的路,魂归故里,再入轮回。没人说得清喊魂是不是有用,因为谁也没有死过,更不会有死去的魂灵现身说一个真相。只是活人们愿意这么相信着,相信血脉亲情能渡亡灵往升,守护徘徊游离的魂魄不散。
  且不评说真假,沉沦在青色深潭里的苏羽之或许真听见了晴阳声声的呼唤,那些眼泪和哀求仿佛套颈的钩锁,直直落在他心坎里,生出万般不舍来。于是攀住钩锁往上升腾,从深潭里返回青天白日下。再启双睑,果然看见晴阳一双泪目,期期艾艾。想抬手拭泪,可双手已不听使唤,再三努力,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
  四周一片惊喜,晴阳赶紧再递上丸药。这一回苏羽之微微张嘴含下了药丸,很慢很慢地咀嚼着,咽了下去。
  趁势,晴阳又拜托杜唤晨:“恳请杜二爷给二叔渡些真气,活一下气血。”
  杜唤晨有些为难:“可方才我运劲入他气海,反害他吐血不止。”
  “您催了几分力?”
  “情急之下,约摸五成力?怎么?”
  晴阳破涕为笑:“难怪!二叔无甚内功修为,又虚弱,自然受不了您的精纯修为。其实只使二分绵力,自手少阳三焦慢慢推进去,二叔气血畅了,便能醒转。”
  听罢一番解说,杜唤晨当真又惊又喜。一则没想到这十来岁的孩童已通晓许多医理,值此危急时刻竟比一屋子成年人有用处。另一边,得知自己确能助苏羽之缓解病症,心下也是欢喜。于是忙依晴阳所言,翻手对掌与苏羽之渡了些真气。
  有了杜唤晨专心救治二叔,晴阳腾出空来,还追着俞伯讨问真相。
  “二叔究竟如何受的伤?”
  俞伯尴尬:“这?”
  “他只是个布衣郎中,不涉江湖不惹是非,无仇无怨是谁下这样的狠手?”
  别看晴阳人小,却有股子犟劲,对年长者也敢步步紧逼追问,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可俞伯如何敢说实话?只怕这孩子听了要当场翻脸,揪着杜家人去见官。正愁苦,外边进来了杜旌山,自己爽快承认了:“是老夫打的。”
  晴阳登时怒不可遏:“你们混蛋!大老远请了我二叔来竟是要他性命不成?二叔一生磊落,做错什么了惹得你下此重手?伦理纲常国家法纪,对与错罪与罚都有官府可说理,哪容得尔等动用私刑?今日不说出个理来,我决不甘休!”
  说话间,晴阳已是愤懑难平,若非俞伯拦着,恐怕能立时打过来。
  可那边杜旌山不致歉也不解释,嘴抿着死线,兀自沉默。
  对峙间,听得一声低吟,回头看见苏羽之眉间动了动,似叹息般长舒,竟是醒了。
  晴阳百感交集:“二叔!”才唤一声,眼泪又如泉涌,扑在苏羽之怀里嘤嘤啜泣。
  苏羽之抬手柔柔拍着孩子的背,关切问他:“你怎么来的?就你一人?”
  晴阳坐起来扯袖抹了把脸,一五一十道:“二叔说好四五日就转回家门,可都过了□□天了依然音信全无,阿爷嘴上不说,心里总不踏实。姑姑也常魂不守舍,想来寻你,可又放心不下家里头。何况阿爷也不让,说女流之辈出门在外不安全,更不许晴阳来。我着急,就趁着天黑偷跑出来了。”
  “什么?!”苏羽之又气又急,“你这不懂事的孩子,怎么能……”责备的话没说完便连连咳嗽,险些背过气去,吓得晴阳忙又哭着认错。
  “二叔别生气,晴阳知错了。我原也留了书信给阿爷的,横竖我已经来了,只等您好了,怎么罚我都使得。要么您现在就打我几下出出气,晴阳跪在这里认罚。”
  说着便在床前跪下,哭得眼泪糊住了脸,煞是可怜。
  苏羽之如何狠得下心去罚他?撑起身坐好,将晴阳拉起,微凉的手指轻触面颊拂去泪水,眼中疼惜:“我岂是要罚你?戆小子任性,可曾想过此时此刻阿爷和姑姑有多担心?这一路上万一有个闪失,他们伤心一辈子,二叔更有何面目去见你爹娘?”
  晴阳心头一凛,说话便抖了:“什么见爹娘啊?晴阳的爹娘都不在了,晴阳只有二叔。二叔别死,不要丢下晴阳啊,哇——”
  苏羽之恍然竟无意将话说重了,加之方才一番紧张,连日来内心里积压的恐惧,生离死别的患得患失,让这未经世的孩子一时难以承受,无所适从。
  一年前师娘去世时已叫晴阳伤心得够呛,至今未能释怀。苏羽之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实已如父般,岂非更难舍?于是乎哭得惨绝,直叫旁的人也受感染,不免黯然。
  苏羽之直将晴阳揽进怀里,当着众人独自先笑:“好了好了,是二叔说错了!百年之后的事,不提不提。活得好好的,谁要死啊?二叔还没看见晴阳中状元呢!要死还早着。乖了乖了!”
  晴阳埋脸撒娇:“百年之后也不许提!”
  “行行行。”
  “晴阳不考状元。考状元要去京城,徐夫子去了京城就不回来了,我不要跟他一样。”
  “成成成,状元也不考。不过,”苏羽之轻轻揪住晴阳两边耳朵强行将小脸扶正,半垂睑假意威胁,“书还是要念的。”
  晴阳噎了噎,小脸噌的飞红,嘟嘟囔囔狡辩:“我、我有好好做功课的。”
  “噢,”苏羽之还有些累,便靠在床头抱臂假寐,随口吩咐,“《金匮药略》第二卷第三篇,背来我听听。”
  晴阳低头捂脸,窘迫万分,扯扯苏羽之袖子,老实承认:“二叔我错了,回家去抄十遍行不行?”
  “回家!”苏羽之忽而重复轻喃这两字,双目瞳光深邃。继而出人意料掀被穿鞋,要下床来。
  杜唤晨忙拦住:“先生要做什么?我吩咐底下人去即可。”
  苏羽之压了压对方的手,坦言:“小可,告辞。”
  杜唤晨讶然后激动地反对:“不行!你这样的身子经不起路上颠簸。”
  “该走了。”
  “什么话?岂是我等赶你走不成?伤不好不能走。”
  “你有家我也有家,我不说你也该懂的,所以真该走了。”
  懂?
  ——杜唤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懂,因为名叫“牵挂”的情愫他始终怀有,却不知牵挂的那头是否也同样挂念自己。或者他并不真的懂,可是没有强留的借口,只能任其自由。终究无奈,还有一丝莫名的难舍。慨然这几日同苏羽之说的话,竟较素日父子间更多些,更亲昵。也知道了,原来过去的失落,其实只是“寂寞”。
  看着对方慢慢穿好衣衫,撘住小侄子的肩头蹒跚往外走,杜唤晨忽然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仿佛此一别,今生难相见。有别于儿女情长的缱绻,杜唤晨已将这相识不过半月的大夫引为知己,譬如兄长。情义难舍,不忍分离!
  克制着再次过去阻拦的冲动,转头看槐真。小小的娃娃本来依在自己腿边,此刻竟也愣了,无意挂下两串珠泪在颊上。杜唤晨心头一紧,想将她抱起哄慰。而她却径自走过去,不寻苏羽之,反捉住了晴阳的腰。
  小子低头,对上一张楚楚的脸庞。
  “哥哥不要带走苏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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