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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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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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某个桥段真的很雷……    
、Ⅴ 暮月(1)
作者有话要说:

当善饿了,它甚至会到黑暗的洞穴中寻找食物;当它渴了,它甚至会从死水中取饮。
——《先知》

前编Ⅴ:暮月

哥珊是一座擅长遗忘的城市。
大理石和产自培林山区南部的白花岗岩构成了她的身躯。这位集母亲与处女两重特性于一体的女子站在逝海西岸,戴着云母、辉铜和无色水晶的雕饰,碧玺河从东方耶利摹帝国的腹地蜿蜒行来剖开她的血肉,像精魂注入子宫一般注入到逝海深处。辉光之父的一个个教派便是这样诞生,胎死的、夭折的、在争斗和杀戮中丧生的儿女不断将肝脑涂上她的裙裾,而她所做的只是洗干净身子,微笑着,继续窈窕伫立,等待与神明的下一次交欢来临。
圣普拉锡尼四世27年,旧圣廷最后一位教皇对哥珊的统治走向了尾声。与世俗权贵勾结的主教们耽于享乐,腐败不堪,而使得数十万人无辜受难的异端迫害运动,更令信众对失去神力眷顾的圣廷达到了容忍极限。平民出身的武圣徒曼特裘在耶利摹帝国支持下发动兵变,不到两个月,他的学生贝鲁恒就用六千八百名精锐重步兵和十二编弩炮叩响了哥珊的大门。补给线被彻底切断,负责保卫教皇的炽天羽骑最终弹尽粮绝,只得开门献城。而年仅二十岁的贝鲁恒,在入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这些投降的士兵,连带九名枢机主教、四十四名主教、七百余名侍僧以上阶位的神职人员,以及那些藏匿、庇护他们的平民,总共近八千人,全部处死。
那个事件后来被称为“圣贝鲁恒的决断”。八千人的哀号和鲜血将碧玺河的水位抬高了两码,几近成为空城的哥珊轻飘飘地被漫无边际的红色腥流托举。那一年——圣曼特裘为自己戴上三重冠并给他的学生加赐鲜红额印的那一年,整个哥珊连骨头缝里都是红的,但这些很快就被几场随之而来的大雨自然而然抹去。这座城市依旧和以往任何一个时候一样圣洁无瑕,光亮如新,灿烂如昔。从前,纯白之城的人们流着泪,痛悼亲人友邻惨烈的死亡,而现在,他们流着泪,欢呼迎接那曾屠杀过他们亲人友邻的圣徒,将他们从虚伪信仰和残酷战争中拯救出来的英雄。

大块头的棕发男子踢了踢地上一动不动的躯体。一刻钟前,它还属于一个谈笑风生的异国商人,眼下却不过是由沾满尘灰的精美天鹅绒衣饰包裹的皮囊。“这家伙未免也太不顶事。”颇为扫兴地挥舞着铁拳套,他向两个同伴抱怨说。
“是你的错,大佬。”瘦瘦高高的年青人飘来一个白眼。“咱差一点就把他成功拉拢到主父的怀抱,差一点就让他感激涕零地把这车货物全捐献给他的引路人——你知道在教典上感化一个异教徒的功绩比把他直接剁成肉泥还要伟大得多。”
“我可不想让他变成肉泥,”大块头叫道,“是他慌不择路又没长眼睛,把脑袋往我拳头上磕。再说谁叫他嘲笑我写的诗?那是我为了暮月一般美丽的达姬雅娜所作,‘石拳’巴特哪怕被人讥为懦夫,但他的才华和热情绝对不容污辱。”
瘦高个耸耸肩。“这就是那姑娘至今不肯瞟你一眼的原因。”
他们始终沉默的第三位伙伴手里却一直没闲。两匹受惊的骡子被他拴在一边,货车给翻了个遍,一匹匹香气熏人的丝料从车厢里倒出来,珠宝、精油和五花八门的奢侈品刺得人瞳孔发胀。金粉盛在透雕着石楠花的白琉璃瓶内,虎斑翡翠耳杯装着大颗钻石,黑漆象牙匣子一层层抽开全是乳香块和浑圆的珍珠。瘦高个举起一条由十七颗光泽各异的血红缟玛瑙缀成的颈饰,对着刚刚露出头来的晨色细细鉴赏,眼里的兴奋劲却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呐,”他说,“这些怎么办?”
教皇圣曼特裘一世严禁领内信徒私蓄财富。除了新圣廷特铸的辉币,贵金属和宝石等一律不许流通,甚至让人发现拥有它们也会带来杀身之祸。“那就帮帮这个霉瓜的忙,”大块头又踹了被扒得精光的商人一脚,“运到西庭或希庇亚脱手呗。”
“大佬你傻了吗?听说现在为防止通敌,往西往南的边境盘查得密不透风,至于东帝国那边,舍阑人都打到温杜赛尔行省了,咱就算轻手轻脚溜了出去,还不是那些蛮子送上门来的一块肥肉——”
瘦高个的声音忽然哑在了喉咙里。
晨雾中慢慢走来一队人马,等捕捉到军帜一角和铠甲的反光,已经避之不及。三个人逗留在让一堆惹眼东西出卖的命案现场,“大人,”当军队被拦在半路的搁浅货车阻住,领头者上下打量那堆货物和商人的尸体时,大块头抢先清清嗓子,“今天天气不错啊。”
领头者皱起细长锋利的眉望过来。她是个年轻女子,轮廓明丽中带着刚性,被甲胄紧密包裹的身躯依然看得出美好的弧线。与她并肩骑行的是个二十来岁的茹丹人,神情懒散,雪白长发直直束在身后,“看来圣城附近的土匪也和鳗鱼一样,”他慢条斯理道,“平时呆在水底,一到大晴天就寻思着浮上来透气呢。”
“大人!”瘦高个插话,“咱可不是土匪!这家伙是发战争财的异教奸商,趁帝国战乱搜刮了宝贝古董去南方贩卖,给舍阑蛮子逼得没办法,走咱教皇国抄近路来啦。他想雇咱兄弟仨当护卫,被咱大佬看穿,一拳敲爆了脑袋,他还在默念那个贪欲之神啥啥啥的名字哩。咱都是从帝国逃难过来,怎么会干土匪杀人打劫的勾当……”
“劳驾,”茹丹人在马背上打断他,“你能不能少一点帝国方言腔?……好吧,我知道通用语的塞擦音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困难……请继续。”
瘦高个翻了翻眼,不过这话似乎并没对他的自尊造成太大影响。他的眉眼长得还算不错,可惜一张与生俱来的兔唇把本来的清秀相貌全都抵消了,虽然吐词如此流畅清晰对他已经难能可贵。“请容许咱为您介绍,这是‘石拳’巴特,曾在帝国东部的修院当过一年武僧见习。咱叫艾撒克,这边的是咱小弟‘胡蜂’,请别介意,他的父亲和您有着同样的血脉。”
一直不曾开口的第三个人此时扬起头。短发泛着混血儿的银金光泽,皮肤比小麦色略深,左眉下有一颗暗红色的小痣,那也是他面部最突出的标识。和所有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茹丹男子一样,他用长巾蒙着脸,只露出森冷的双眼,望着在辉光信徒军中裸露面孔的同族。“彻卡维·乌谱莎。”他的声音生硬。
“云缇,”军官模样的女人开始有点不耐,“别和这帮家伙废话。”
云缇亚仿佛充耳不闻。“哦,”他俯下眼,说,“那么你是恰斯努尔的乌谱莎妃主的后裔——乌谱莎曾经统治过整个深月茹丹,她的家族里竟然有男性和耶利摹人通婚,倒是少见啊。”
混血儿没有再回答。
“……事情就是这样。”说话的仍是那豁嘴瘦高个,言语之利索很难让人将此与他的先天缺陷联系起来。“主父恕罪!这些都是活该受诅咒的不义之财,咱正商量着怎么献给教会,请主教阁下用圣洁之手赐以净化,不过恰好在这里遇上两位大人……”
烟灰色的小眼珠轻轻转动,闪现出一丝狡黠的诚意。
“作为讨伐异端的胜利成果,此地的东西全都交给您的部队来处理。请务必帮忙代为转呈圣廷,或者……圣贝鲁恒本人。”
他跪了下来。一旁大块头和蒙脸的混血儿面面相觑,但很快在惊异中恍然大悟。火红双翼围拥着一柄滴血的宝剑,那纹在部队旗角和衣甲上的徽章,正是武圣徒贝鲁恒的额印。
“此外,不知两位能不能垂眷咱小小的请求……”
前额碰触泥土,遮盖了名为艾撒克的男子此时的表情。“……咱三个一直做梦都想追随圣者,在第六军麾下效一点微薄绵力。”
茹丹人的灰牝马忽然打了个喷嚏。
云缇亚别开缰绳,锋利的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你的口音挺重。”他评价道,“想不到还挺会说话。”
后方传来轻微骚乱。在一辆敞着篷、只用细苎麻布拉起帷幕的双驾马车上,有人低低俯下头,对车外的侍从说了些什么。侍从正要过来,云缇亚却伸手示意没事。“军队里可不需要伶牙俐齿的人。”他接着说下去。“东西自己拖走吧,我们可没有人手来搬。比起明枪实剑的战士,那些在衣领袖口绣上向日葵跟着人堆凑热闹,闲来喊两嗓子口号的家伙更适合你们。”
车马像流水一样经过匍匐在地的三人身边。“让我加入吧!”大块头巴特的喊声越来越远,“我能打,也能吃苦!拜托您!让我加入第六军!只有这样达姬雅娜才会拿正眼看我……拜托您!拜托……”
云缇亚望着前方微笑了。晨曦从淡玫瑰色的天空伸出指尖抚摸他脸上的疤痕,雪白的花岗岩城墙在雾中如巨龙渐渐露出鳞角。
“达姬雅娜?”阿玛刻用肘尖蹭了蹭他,问。
“你没见过她么?吉耶梅茨将军的女儿,那个每天清晨和黄昏都会站在逝海边吹笛的女孩。她的声音如月光拂过海洋,她的诗歌如黑夜中灵蛇睁开眼睛,她的容颜是雪峰上冰蓝蔷薇的花苞吐出第一小瓣。茹丹人爱慕她,以她为傲,但她比安放在永昼宫夕塔第十二层的宗座更难接近。她是我所知的哥珊城中最安静的一个人,”云缇亚说,“就好像喧嚣呐喊后连回音也落下的那一瞬屏息,有时会叫人怜惜得不愿打破。”

少女在圣城宽阔而拥挤的白色石砌街道上行走。
人流涌动着与她交错而过。模糊的面孔像是被风擦拭过的景物,朦胧黯淡,没有真实感。雾气被这些剪影撕开口子,挤进来的阳光蒙上了一层灰烬的幻觉。她在人群中行走。仿佛一条鱼逆着溪流和春冰开裂的方向,往更坚固深冷之处游去。
她走过修院区,走过栽种着香柏树的石轮墓园,走过十人高的雪青石纪念尖碑,上面刻满了跟随圣曼特裘一世推翻旧圣廷而牺牲的战士名字。她走过圣多明妮嘉全副武装骑着双翼飞狮的巨大雕像,这位终年仅二十三岁的女牧师是近四百年来唯一的女性武圣徒,因受到主父的感召而脱下祭袍拿起利剑。她走过圣水瓶造型的铜质喷泉,走过安石榴花盛开的诗颂大道,这条路直通向哥珊的心脏,悬浮在湖面上的永昼宫和卫士一般守护着它的两座通天高塔。人群的热度慢慢升到沸点,环湖广场上,他们朝十几名挂着木牌的囚犯扔石头,把这些昔日的伯爵侯爵男爵勋爵推上砧案。随着叛逆者哈茂·格伦维尔伏法的消息从边境小镇传来,教皇国可谓彻底拔除了贵族制度这根毒草,十几颗遗老遗少的头颅掉落地面,围观者欢欣雀跃,这意味着他们离教典上万物平等再无区别的国度又迈进了一步。
那个有着金边绛紫额印的男人站在似光晕般环绕着永昼宫的回廊式露台上,充满慈悲地俯视着敌人的死亡。本来如开水沸滚的人群忽然像油一样猛地燃了起来,人们簇拥上前,用流泪和高喊来回应那个男人的微笑致意。他们中有从帝国逃来的难民,有在哥珊已世代居住了上百年的耶利摹人和北地人,有苍白皮肤高大魁梧的加德人,有蓄着亮金色卷须的希庇亚人,有茹丹人,有采石工、面包师和佝偻的修院敲钟人,有徒步从铄金山脉另一边的南陆海岸跋涉来的朝圣者,有几乎掉光了牙齿的老妪和刚刚长出胡茬的少年。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领子上,袖管上,衣襟上,都盛放着一朵志得意满的葵花——这种花盘硕大种子密密麻麻的植物是光明最忠实的奴仆,受到的推崇甚至不亚于诫日宗派的圣花安石榴。“圣者不朽!”他们向着那个让自己甘愿用全部生命和灵魂来追随的男人齐声高呼,“圣者不朽!圣者不朽!……圣者不朽!!”
白色的圣城在这呼声中似乎也微微颤抖,仿佛一位母亲因儿子的孝奉感极而泣。
少女独自一人穿过它们,背朝着那朴素却辉煌的圣宫反向而行。长笛的尾端随她的步伐轻灵跃动。她将银白柔发编成细辫垂下,衣服简净纯色,一无修饰。通往海边的道路人影逐渐稀疏,茹丹孩童顶着篮子念诵他们自己也不解其意的教典和奥义书,在树下晾衣的妇人热切地叫她的名字。她向最开阔的天空之下走去,一支军队在圣城守卫的随扈下缓缓地迎面过来,一个骑灰马的茹丹人十指相触举到眉心,向她行了个族人相见的通用礼。而她也以同样的姿势回敬。
士兵们沉默无声地与她擦肩而过。少女忽然止步。
她的面前是一片被践踏后的花圃。不久之前,“向日葵”的洪流才从这儿碾过,蔷薇架被撞歪了,娇小的花草七零八落,一株小小的、错过了季节而晚开的春黄菊被人踩进了泥土里。她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将它挖出来。“既然你的眷恋到得已太迟,”她轻轻唱道,“谁还在乎秋风骤然而至……”
军队里那辆拉着细麻帷帐的敞篷马车停下了。一只苍白的带有剑茧的手从里面揭开帐幕。车中男子低声问:“你刚才唱的是……”
“圣贝鲁恒早年所作的诗。”已经死去的春黄菊静躺在少女黑檀木一般光滑的手心,“我只不过有感而发。”
“早年……”男人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看上去患病在身,双颊有高烧过后的迹象,额头上蒙着退热的湿巾。“果然写得不怎么样啊。”
少女缓缓站起身。那张仍稚气未脱的脸庞笼罩在令人触手成冰的美丽之下,有种坚硬而晶莹的质地。“我不知道您是哪一位,先生。但他的十叶体和宝音体在哥珊乃至东帝国的风靡程度都有目共睹,只是后来被大肆模仿,内容成了千篇一律的宗教赞美歌,这才衰落下去。他是一位圣徒,却从不落入那些歌功颂德的窠臼,当几乎没什么艺术价值的直白吹捧甚至占据了流浪歌手的喉咙,他宁可就此封笔不作。我明白,这并不是在圣城能随便说的话……但也不是每个哥珊人都能理喻。”
“他是很早以前就不写了,”男人回答,“并非你说的这个原因。他只是一个刽子手,一个纯粹的屠夫,他杀死的上万人尸骨要是堆起来能把永昼宫下面直通大海的圣湖填为平地。屠夫就算会读书认字,就算多愁善感或者热血贲张,也永远永远写不出真正的诗来。他的手早已习惯了握持利刃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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