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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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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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妒忌你吗?我会妒忌乌谱莎、吉耶梅茨,还有他俩的女儿?你和他们眼里是同样的光。”
喷涌的血冲开堵塞,浇到被压在下面的人身上。云缇亚知道对手绝不会再手下留情了。他会在他的血流干之前解决战斗。
天空晃悠悠地旋转,似乎下一刻就要坍下来。
他看见了那个被车轮碾过、分崩离析的女人。她躺在群蛇般的火焰中。乌鸦开始啄食她,她的荣光被车辙印深深地压进淤泥,如同腐叶。他看见了她的脸。
……爱丝璀德的脸。
“我只想问……什么是所谓的‘执念’?”
匕首缓慢地与长刀摩擦,最终独力将后者按了下去。彻卡维的动作同样艰难,却已足够他用左手掣出第二把武器。
“什么是人一生中非做不可的事?什么是痛苦不堪也让你抓在手里的东西?什么就算一直到死……下了地狱……也不肯舍弃?”
他说这话时眼里竟有种真诚的茫然,夹杂狠意,就像单凭本能进食的狼。
云缇亚无法回答。
他仅有的力量全在刀柄上。虽然它已经不能挽救他了。
爱丝璀德死去的嘴唇张着。她对他说话,又似歌唱。他听不见。
压在他身上的是整个天空。
“那么,”彻卡维说,“待会儿在地底下重逢……再告诉我吧。”
他举起了另一柄匕首。


作者有话要说:某高难度动作示意图(请勿模仿)

评估领导28号来校,考察五天,此前会天天加班,头破血流。所以下次更新时间会在十二月初……我争取多写一点……争取。

、Ⅵ 捋锋(7)
“把刀子往左边上面数起第三和第四根肋骨间捅进去,可以杀人。”
一直以来夏依无法理解,父亲临终前为什么留下这么一句漫无边际的话。身为外科医生的父亲只救人,不杀人。除此之外,他胆小怕事,逆来顺受,像石头一样沉默寡言,无论在什么朝代都是深受领主国王教皇们称许的顺民典范。然而他死的时候,表情狰狞,面部肌肉用力向外凸着,就好像在穷弥留之际拥抱一个魔鬼,要向它交出自己的身体。
这句话是他留给儿子的唯一遗产。
父亲死时睁着眼睛。

夏依没有杀过人。确切地说,连鸡都没有杀过。物质条件还宽裕的时候葵花们举行圣餐会,他都是看着别人杀鸡宰鹅,然后坐到较瘦小的人身边分食自己的那一份。吃得心安理得。
狂信团内部并无非常形式化的等级制度,取而代之的是“福业”,一切凭福业高低说话。理论上做任何能取悦主父的事都会获得福业,数量不定,审判和处决异教徒(这是所有圣廷敌人的统称)得到的最多。夏依的福业大多是靠帮人跑腿或抄背教典一类杂事换来,微薄得有如穷人家汤碗里的肉块。为此他闷闷不乐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后来渐已习以为常。那是腥风血雨的一年,被平民推上教皇御座的圣曼特裘开始肃清贵族,一无所有的老爷夫人小姐们瑟缩在墙根任由同样一无所有的老百姓向他们扔石头,轻则头破血流,重则倒地毙命。夏依也混在同伴的队伍里乱扔了两颗,砸伤了一个女孩,但他很快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呆,抱着空白一片的脑袋不知所措。自此他相信有些事情做不来,属于命定或天赋使然的范畴。
几天后夏依意外地遇到了那个被他砸伤的贵族女孩,她在监营外跪着捡别人倒的剩饭。夏依只觉异常尴尬,还好那女孩根本不认识他。她的肤色和发色都黯淡脏污,唯有一双湖蓝的眸子亮着,人虽然跪在地上,腰却挺得很直。夏依眼尖,瞥见她破烂的衣领上依稀有山柳菊和雪滴花的图案。她的眉目近似他记忆中姐姐的模样。姐姐曾教她辨认过这两种花。
“呃……”夏依说。
女孩瞪着他。她从他的装束上认出了他是个狂信徒。
也许她真的是姐姐,夏依有些不寒而栗起来——只除了姐姐并没有一个被判流放北地的男爵父亲和男爵夫人母亲。他知道从明天起这个监营里的犯人就要全部拉出去审判,搞不好会被当场杀掉。可还没有等他在姐姐漂亮的头颅滚落地面的可怕情景前颤抖,暴乱就发生了。平民们冲进监营殴打犯人,不知是谁碰倒了油瓮,火焰顿时冲起老高,营里营外的人们尖叫逃窜。女孩脸色煞白,爬起来也想跑,夏依拖住了她,她反手给了他一板砖。
“走,走……”夏依捂着流血的额角,“走这边!”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这样做了,一种值得被谴责的不知名念头战胜了对主父的忠诚。其后的几个小时,他都处于完全的茫然之中,只管迈动双腿飞跑,前因后果都被丢到九霄云外。他带她逃离乱哄哄的火场,从偏僻的河畔小巷一直跑到城郊,越过乱葬岗,远远可以望见城外的炊烟和田野。少年瘫坐在地,感到雷电正在自己头顶汇聚。我会下地狱的。他想。
但从他口里出来的是另一番言语。
“把……把这件衣服穿上,出城往……往西,就是村,村子。离这里越……越远越好。”
女孩接过他脱下的绣有向日葵的外袍。她仍用那种咬得人生疼的目光瞪着他,只不过那无形的牙齿松开了几分。夏依很想向她解释自己说话磕磕巴巴并不仅仅是因为恐惧。
“……你为什么要当一个葵花?”
少年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安……”他说,“安全。”
女孩的眼神露出不解。
“因为和大,大家在一起最安全,不会被针……针对,不会首当其冲地……遇到灾难。就,就算干了什么错,错事,也有大……大家和你分担责任。”大海里做一滴水最安全,森林里做一片树叶最安全——只有一次,父亲对他说过这些话,那时他还根本不明白父亲送他进狂信团的用意,甚至不知“大家”是个什么概念。他不爱“大家”,亦不憎恨。“快……快跑吧。混在人群里,做,做一个普通人。这样谁也不会来抓你……甚至杀你。快跑啊,快!”
女孩跑了。她没有回头说谢谢。
夏依沿着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一边构思如何编造外袍被火烧毁的谎言。他这时才想起那件袍子的夹层里,缝了一把父亲以前用的手术小刀。那是父亲当年送别儿子时悄悄塞给他的。事到如今他都认为父亲此举不可理喻,明明为儿子安排了一个远离危难的未来,却还要给他这么一件自相矛盾的东西。他不知道女孩会不会发现那把刀,不过无所谓。它留在自己这里反正毫无用处。
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
而当夏依醒悟,父亲的遗言就是指的那把刀时,一切已统统过去。
姐姐已成了从腐土中挖出来的一具尸体。

他始终想不通姐姐为什么会死,一如他想不通,自己啥也没干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刺客同党通缉犯。姐姐本应和他一样无比安全。她在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落里做着想在这年头活下去的人必须做的事。大海里的一滴水,森林里的一片树叶,荒漠中的一颗沙砾,人群中的一张面容。
可姐姐为什么会死呢?
这个谜从失去声音的那刻起就缠绕着夏依,它是在他背后张牙舞爪的静寂,将所有胡思乱想的突兀的敷衍的无头绪的答案全部吞噬。
现在它被另一个问题取代了。

姐姐在死前,是否想过要杀人呢?

夏依日后重新见过一次那把刀,虽然他努力地想从记忆中把这事抹去。那是一个傍晚,风和日丽,他缩着身子走在去参加狂信徒集会的路上,言语声飘进耳朵。同去的人遇到另一个派系的成员,搭腔才知道对方最近增长了不少福业。哥珊西北方的几个村庄因为藏匿贵族异教徒,被葵花连根铲起,嘴硬不承认的村民当场审判,当场绞死。“有个十几岁的丫头,拿这东西对着我,嘿!她还真以为这贵妇人在饭桌上切鸡腿的玩意儿,可以用来杀人哩!”
夏依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刀。身强力壮的汉子挥舞它,第一下,将它和跟哪个汤勺把儿系出同族的刀柄分离了;第二下,锈钝的小铁片儿一掰两截;第三下,所有断折的肢体划了条弧线,抛进运河中。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一头扎入河里,把它捞上来,但他的脚被钉住了。他试图说服自己什么也没瞧见,这样东西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周围众人的目光是铁钉,将他双足牢牢固定在地上,甚至剥夺了他落荒而逃的能力。
他永远失去了它。
“把刀子往左边上面数起第三和第四根肋骨间捅进去,可以杀人。”为什么当时忘了把这话告诉那个女孩呢?否则她或许能活着。直到现在都活着。
或许姐姐和父亲都活着。修院的人都活着。因为他人一句话而猝不及防失去生命的那些人都活着。
——他们被杀之前,想过要杀人吗?

“……去死…………”
有声音仿佛岩浆,自喉咙最深处的地心滚涌上来了。那个一直钳制着他的静寂正在对他微笑。
它放开了他。
曾被遗忘的那句话清晰地响了起来。左边,上面,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
他知道。
那里是心脏。

“去死!”夏依猛地吼道,“你去死吧!”

语言如洪水一般冲破了任何障碍,谁也无法阻止他听见或喊出什么东西。他没有刀,这并不重要。他一直都握着从袖弩中拔下来的最后一支箭。
——他们被杀之前,想过要杀人吗?
——他们手里有足以保护自己的利刃吗?
他一直吼着,声嘶力竭地吼着,因为鲜血飙出的响声被他的喊叫盖了过去。箭在捅入彻卡维后心的那一瞬木杆就已折断,断口几乎反嵌在他掌中,他一点也不觉疼痛。彻卡维想反臂扼住他,终究力不从心。箭镞拔出,再捅进去,再拔,又一下。又一下。又一下。他记不清哪一刀是为父亲,哪一刀是为姐姐,哪一刀是为谁,又是为谁谁谁。那将他的刀子扔进河中的大汉,周围注视他的众人,包围着他的海洋、森林和荒漠,无数张湮没了他的无表情、千篇一律的脸——
手起刀落,四崩而散。
你真以为你是无辜的吗?你真以为你有资格心安理得吗?你真觉得只要把自己掩埋在人群里就能置之事外高枕无忧吗?
你太天真了夏依!夏依!夏依!
“去死!去死!你们都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歇斯底里最终停了下来。那是由于彻卡维早在他发现之前就已经死了。他的恨与怒凌迟在一具尸体身上。夏依丢开反扎在自己手心里的半截箭头,还是不痛。周围很静,血肉模糊的后背对准他的视线,眼睛抬起来,只看到凡塔嘴唇在动。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感觉古怪至极。
可他分明能听见自己在说话。
“我杀人了。”
夏依用涂满血和碎肉的手抱住自己的身躯,这句话空旷得叫他打了个冷颤。
“我杀人了。”他重复道。
仿佛是奇迹,多年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像个跛子似地追逐着他思想的语言,忽然就在此刻丢开了拐杖,健步如飞,撒腿奔跑。从未有个时候像现下,他说出如此顺畅、如此完整的一句话,但他不觉喜悦,甚至不觉这改变的存在。他手上是血。他全身都是血。他从未承认过的罪孽以一种触目鲜红的姿态降临了他。
凡塔挣扎上前,目光不敢再往那不成人形的尸体上停留一眼。胃里在翻腾,她正竭力与这种本能相争衡。“夏依?你没事吧,夏依?”
“我杀人了!”夏依猝然捂住面孔,“……我杀人了!”
他没有流泪,因此他的恸哭只是断断续续的干号,如荒原上刀刃一般割着人的风。脸在双手之间也成了一片发黑的殷色。他伏倒在地,凡塔手足无措地想去拉他,却被他的眼睛震得一缩。它们是皲裂的大地,从通向深渊的裂口传来暗无天日的枯涩。她这才明白,之前在夏依眼里见到那惨淡且浓重的……并不是烟。
而是灰烬。
“别吓我……你没事吧?起来!快起来啊!”
云缇亚拉开了带着哭腔的女孩。他跪在少年身边,放下他的手,用衣袖替他揩拭脸上的血污。伤口阵阵剧痛,但它们背负着的重压已卸去了。“你是在救人,夏依,”他疲倦地说,“干得好……”
惨叫在那一瞬间穿过浓烟直刺他耳中。
云缇亚身子一颤。
是爱丝璀德的声音。

他以前绝未听过,或者说不可想象爱丝璀德会发出这样的惨叫。它甚至不属于一个女人,只属于眼睁睁看着幼崽在面前丧生的母兽。
她瘫软在井盖旁边的墙角处,那个陌生的孩子就伏在她膝盖上。云缇亚赶过去抱起他,立时倒抽一口冷气。
“救他……”爱丝璀德抓住云缇亚手腕。
她从来不曾如此哀求过他。在这种哀求面前她只是一个毫无力量、任凭命运宰割的女子,孤弱无依,不比一粒灰尘更坚强。云缇亚觉得胸腔里闷痛不已,这比实实在在流着血的创伤用匕首绞着还要难受。“是谁干的?”他咬牙问。
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
“……猫耳!一定是他,在车厢里就下了毒手!或者就在你刚遇见我的时候……”爱丝璀德从他的默然中听出了令人窒息的绝望,“怎么了?孩子到底怎么了?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啊!”
她是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云缇亚惊愕地发现她的眼瞳黯淡无神,好像那种深邃的独属黑暗的光采从未存在。她已经失去了洞悉之力,与一个最普通的盲女无异。——可他能够把眼前这些告诉她吗?孩子的手脚还在痉挛,一把锥子从他后颈笔直插下,看样子搠穿了肺叶。他脸色死白,唯独从嘴里涌出来的全是鲜红。锥子没有血槽,因此他还不会因失血过多马上死去,但原本就细弱的呼吸已开始衰竭,这过程不可挽救,必定极痛苦而漫长。云缇亚知道眼下最明智的举措是什么,然而他仍试图捂着孩子的伤口,用唇吻为他渡入气息。没用。在体腔内崩流的血已浸透了整个肺部,向外慢慢地挤出空气。
他从那张幼小的嘴唇中啜吸到了死亡的狞笑。
“他的父母都不在了,母亲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救他啊,云缇亚!求你救救他!他是我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
云缇亚直起身。孩子的脖颈机械性地抽动着,哭和咳嗽的力气都一下下被抽走了,但在他眼里,仍能看见一丝仅存的神识。他还能多少听到他说话。
他的脸,如果尚有血色,该是多么美丽。
就像一朵还未全然绽放的安石榴花。
“振作一点,”云缇亚握住渐渐发冷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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