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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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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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母亲时心里已不再有任何波动,“在哥珊,无力是最大的一种罪恶。”
风从街道彼端吹来。萤火低低长啸,双眸却静默如星光。
两人沉默地同向而行,又或许只是恰巧,彼此的散步都漫无目的。最终海岸阻断了去路。茹丹人厌恶海,他们对故土有着极为倔强的眷恋,而海往往意味着迁徙。他们甚至厌恶贝壳装饰,拒绝使用从鲸精香与砗磲中提取的银色染料,但舍阑人还是强迫他们渡过这广阔得令人绝望的水域,踏上连一块石头也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即便在这里改变了信仰,他们仍旧对海退避三舍,哪怕这片水域的另一头,就是他们朝思暮想的故乡。
只有一个人例外。
在被逝海的浮沫轻轻拥吻的沙滩上,云缇亚看到了那位少女。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这章和下一章是合并在一起的,不过太长眼睛疼,还是分了。

大妃:茹丹人对女族长的称呼。暗血氏(草原茹丹,云缇亚所在部族)和深月氏(沙漠茹丹,达姬雅娜所在部族)各有一名最高女族长,称为妃主。妃主和大妃名义上是神的妻子,但可以从族人中任意挑选配偶。
、Ⅴ 暮月(3)
在被逝海的浮沫轻轻拥吻的沙滩上,云缇亚看到了那位少女。
她背靠一块大石坐着。风为她翻开膝头的书页。长笛的声音像夜露溅湿的月轮,在海波之间缓慢滑行。一个年轻军人——云缇亚认出他是宴会上吉耶梅茨的那个副将——单膝跪在她身前,似乎在劝说着什么,但达姬雅娜根本不曾抬一下眼睫。于是副将唯有起身行了个礼,转头离去。
风在四周涌动。如同从贴在耳侧的螺壳中传来的呜声。
达姬雅娜放下笛子。世界的一切声息仿佛都在此时凝滞了一瞬间。她用笛尾在沙地上书写,一行一行迤逦的斜体字却很快被涌上来的浪潮湮没。她写一个字,潮水就吞噬一个字,最终那里只剩下一片湿润的沙。然而少女注视着它们原来存在的地方,仍然不断书写,眼中淌出一丝春冰消融的微笑。
云缇亚记得那个神情。
母亲在世的时候偶尔会痴痴地静坐遐想,那时她的眼里便是这样的神情。那是女子最甜美的一个神情,能使年迈老妇重获青春,稚嫩的女孩刹那间成熟为盛放的玫瑰。
“你爱他。”他走上前,说。
达姬雅娜蓦地抬头,冷眼瞥着他。《遥夜集》的句子在她脚边被冲刷成毫无形迹的沙砾。
她是这般冷漠。云缇亚想。如果她爱的人是珀萨,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相信贝鲁恒也会很乐意促成,可惜命运往往要选择与皆大欢喜相反的一条路。“在哥珊乃至耶利摹,仰慕他的妇人数以万计,暗恋他的少女多如春末原野的青草。达姬雅娜,你甘愿让自己泯然众人么?”
“和她们无关,”达姬雅娜说,“和你也无关。”
云缇亚轻轻笑了笑。他看见,那个追在马后将一朵小花递给贝鲁恒的女孩的影子正在与她重合。
“他也许认为你很特别,但他不会爱你。他会对你笑,会温和而耐心地注视你,会接受你的馈赠,一如他对任何女人一样,甚至,他会欣赏你,但那永远不代表他会爱你。”
达姬雅娜走远几步,依旧用笛子在沙地上写划,不再理他。这一次她的位置稍微高些,又一波海潮漫上来,却只是擦过她系着足饰的脚踝。
“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些,云缇亚。”良久,她抬起头来,双瞳流露着月影在海浪间多次折射的冷光。“我听说你母亲是位大妃,黑夜大君的高阶祭司,西渡后却成了辉光教最虔诚的狂信徒,最终发疯而死。越来越多的族人像你一样脱下面幕,甚至戴着耻辱的烙印,为我们原本嗤之以鼻的信仰效力。有人说茹丹人不会忠于任何异族,我本以此为傲,但现在我们的同胞一半是舍阑人的奴隶,一半是教皇的奴隶。我永远不会……也不可能成为妃主,我没有那种力量和胆识,哪怕连一个人逃离这里也做不到,但我的心是自由的,它清楚自己爱着谁,而你们眼里只有那个立在荣名和阳光下的幻影。”
“有一点你错了。”云缇亚淡淡地说。“我母亲并非死于她的信仰,而是死于孤寂。和你一样,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孤寂。”
他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柔软而冰凉的手握住。
爱丝璀德对他摇了摇头。
“她爱的,”她说,“只是写下这些诗句的人而已。”
达姬雅娜的字迹在沙地上凝固了。她略略直身,看见云缇亚旁边那个眼睛黯寂无光的苍白女子正向自己微笑。“再吹奏一曲好吗,姑娘?”那双眼漆黑如投映在死水中的夜空,却仿佛能窥透人心,“我一直想知道,能与这笛声吻合的,究竟是怎样的歌词?”
少女只犹豫了一刹那。
长笛又吹了起来。圆月像车轮碾过初雪一般穿破云层,在它身后,露气拖曳出一道轻薄缥缈的辙印。爱丝璀德慢慢弯下腰,伸手去触摸沙地上的字迹。云缇亚心神一震,猛地从后面抱住了她。
“啊,”一个声音似乎撞了个正着,“这不是云缇亚大人……”
年轻的枢机主教身着便装,在两名银盔侍卫的随扈下笑容可掬。今年还不满三十岁的路尼出身于西庭公国,是新圣廷枢机团中资历最浅的一位,然而近年来名望甚至已经超过了年高德劭的大教长。他举止文质彬彬,很有些亲和力,但云缇亚不喜欢他的笑容,那过分老成的表情挂在一张青春红润的脸上,好像翻开一本新书,却随之嗅到厚积的霉味。“幸会幸会,法座阁下,”他抽了抽鼻子,“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只是区区一个小文员罢了。”
“您跟随圣贝鲁恒出生入死,”路尼笑得谦逊有礼,“光着一点就令我钦佩万分。”他转向一边吹笛的少女,“这位……”
达姬雅娜将长笛从唇边放下,没有瞥他一眼,径直离开。
枢机主教的微笑一成不变,只是唇角有些僵硬。云缇亚看在眼里,抬了抬眉毛。“您是来体察下情的吗?夜深人静,也不多带几个随从,小心哪里躲着亡命之徒哦。”
“我听说圣者最近身体欠佳,”路尼正色说,“因此找了些对肺病有好处的东西,劳驾您代为转交。”侍卫小心翼翼端过来一只盒子,外面用提花丝绒包了一层,看不出装的什么,云缇亚接在手上掂量掂量,倒是不轻。正要开口,枢机主教却轻轻凑上前,瞟了瞟爱丝璀德,从宽袍中探出一个小玻璃瓶。“至于这个,”他俯在云缇亚耳边低语,“我想您自己可能会用得着。”
鸽卵大小的扁瓶连有坠绳,深金色液体含着细木块,在月光下如琥珀般晶亮。
他在巴结我。云缇亚哑然失笑。浸在羔羊油脂里的丹檀木据说有某种特殊功效,追求爱情的年轻人往往会从主教们手里购买这种经过赐福的挂饰,以期得到异性的恋慕。路尼一定是误解了方才那一幕,却以为机会在握。太多的人想讨好他这个茹丹佬,这个压根排不上什么号的小书记官,可没什么比那其中混进一位堂堂的下任教皇候选人更有趣了。“啊,多谢您,”千篇一律的回答,总是能适用于任何对象,“我会在圣者面前好好处理这事的。”
路尼的表情愈加灿烂。他又往前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那么……”
云缇亚猛然拔出佩刀。
两名侍卫脸色大变。当他们也抽出剑时,一切已经火花般从眼前闪过。一支断成两截的利箭掉落在地,尽管被长刀截下,但蓝光荧荧的箭簇仍然划破了枢机主教的衣摆。背后,萤火厉声咆哮。“愣着干什么?”云缇亚对侍卫喊道,“快保护法座离开!”
第二支箭撕裂他的叫声,破空而来。他飞身挡住路尼,一手将爱丝璀德按倒。箭射偏了,擦着他的发丝过去,留下剧毒的腥甜气味。路尼说了什么场面话,云缇亚没有听见,只是身后匆匆远去的脚步声让他舒了口气。“不要动。”他叮嘱自己臂弯里的女人。第三支箭带着更尖锐的唳鸣袭向他的咽喉,同时也暴露了暗杀者的方位。云缇亚娴熟地闪开,一枚袖箭应手而出,射向沙岸不远处的树丛。月光的阴影摇晃了一瞬间,像一头来自黑暗的庞然大物遁回它出生之处,再无声息。
萤火飞奔过去。
“等等!”爱丝璀德唤道。大狗停下来回望着女主人。在她身边,云缇亚忽然倒了下来,单膝跪在沙地上。
“您没事吧,大人?”爱丝璀德的声音低而急切。
“我大意了。”云缇亚用同样的低声回答,目光始终没离开敌人的匿身地。他缓缓撕开裤腿,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针贯入膝盖下方,针头在外面已经折断。响箭只是陷阱,完全为了掩盖毒针的动静,这点小伎俩他原本十年前就了如指掌。那针太过细微,刺入身体几乎没有感觉,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然而却有种异乎寻常的痛楚开始在肌肉中冰冷地爬行。静脉被刺透了,毒血无法外涌,最终将全部逆流回心脏,这是最坏的结果。
爱丝璀德轻嗅着伤处。“红棘海胆毒。”她说,“一开始是剧痛,但后来会逐渐麻痹。神经的机能都会慢慢被破坏,直到心力衰竭……”
云缇亚抽出袖中的短刀。“割开伤口,把毒吸出来就行了。”
“不能接触铁器!否则血液会马上腐败。大人,您在这儿等我,”她扶着木杖踉跄起身,“千万别走动,我马上就回来。这毒发得不快,用香柏叶就能解。”
“你去哪儿?”云缇亚问。话没出口,他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听着,我没事,如果那人的目标是我,咱俩早就活不到现在。他多半是为路尼大人而来,只是不想我碍眼罢了。快去通知卫兵、巡守,或者那些葵花也行!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爱丝璀德笑了。
她居高临下,用那双盲眼看着他。从那里爬出两条湿冷的蛇,生硬鳞片带着令人战栗的温存摩挲他的灵魂。
“您真傻啊,”她柔声说,“现在您就和刚出生的婴儿没有两样,不是吗?”
云缇亚握刀的手指一紧。“什么话,女人,”他没好气地顶回去,“我能不能自保,这点还轮不到你置疑。”
爱丝璀德侧了侧头,像面对一个小孩子那样微微俯下身来。“……之前我想读那女孩的诗,您拦着我干什么呢?”
两条蛇爬进胸腔,在心脏上磨着牙齿。那个令他畏惧的女人回来了。她言笑晏晏的双眼犹如黑暗本身,吞噬一切,令虚无视线所及之处都只剩下茫然的空白。云缇亚闭上眼睛,黑色神祇在他心里呼喊,似乎在给予他将那些拒之门外的力量。“我只是……”他说。
——她是黑夜中飞翔的九音鸟,以月亮的阴影为猎物……
海波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涌起,将沙岸上残缺的字句纳入自己怀中。
——你越是刻意掩饰,她看得越是分明……
“我只是,”云缇亚说,“担心你的手被螃蟹蛰到而已。”
爱丝璀德掩唇轻笑,伸出一根尖得近乎透明的指头,触了触他平静光滑的右半侧脸。
“您的谎话糟透了,”她回答,“所以我决定不相信您。萤火,好好照看大人,小心他的花言巧语。”
黑夜吞没了她的背影。
云缇亚用手指按着伤处,疼痛正在消失,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一旦稍有移动,毒素便会迅速向全身扩展,他只能坐在沙地上等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致命一击。但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预感,暗杀者再也没有露面。“萤火,”他尝试轻声呼唤那条狗,但它只是沉默地注视他。微黄的月晕投映到它瞳孔中,折射出安静而冷硬的碧青色调。
他们身后,潮水迅猛无声地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Ⅴ 暮月(4)
“跟我来。”沿着幽暗肃穆的廊道拾级而上,教皇说。
卫士向两人屈膝行礼。永昼宫最深处的一扇大门对他们敞开。星煌殿位于永昼宫主体的顶层,但就连沉睡在湖底的诸寂殿都比这间厅堂宽阔。故去诸圣的名字与额印在晶镜中闪耀,铜铸的容貌一如生前,而脚下就躺着他们各自的骨灰。圣徒和武圣徒手握权杖宝剑,默然凝视自己的后辈,从金属胸腔里发出来的呼吸沉重漆黑,如极夜般横亘大地。他们曾如群星璀璨,而今亦如星辰消逝。
只有行列末端的三个额印下方空空如也。没有塑像,也没有骨灰匣。一个是嵌着金边的紫色日轮和十字星,一个是舒展的血红双翼,另一个,色泽纯白,像是新雪,又像炽烈之极的火焰燃烧后的灰烬。
“你想过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在这里么?”教皇忽然问道。
“或许,”贝鲁恒说,“和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目光更多地驻留在角落里一尊雕像上,那是个跪在地上的武士,双手高托长剑,平端的剑身上搁着自己的头颅,而那颗头上,有着骇人听闻的长发,直披下来绕着无头的身子盘绕了数圈,仿佛将自己禁锢在丝茧当中。
“从那个印记被纹在你前额的一刻起,就注定了它是白纸上一笔一划的墨痕,再也无法抹去。不管你这一生做过些什么,哪怕堕落,背叛教义,哪怕出卖同胞,献身于异端和魔鬼,你圣徒的身份也将永远存在。”教皇笑了,在贝鲁恒的视线之外,笑得深沉而飘忽。“那还是主父尚未离开人间的时候,圣特里斯坦立誓永不剃发,以求取古代英雄巨大无穷的膂力。主父满足了他。然而后来他被女巫蛊惑,用这力量杀死了十三位正直的国王,于是主父降下天火,将他击毙。但星煌殿依旧为他留下了一席之地,他的额印至死不曾消失。不论你我会在生命最终的审判中得到什么评价,圣者,这里都将有我们的位置。圣册上依旧会写有你我二人的名字,当然,那也许不一定是荣耀,而是耻辱。”
缀满诸星的门在背后关闭。灯烛缓慢燃烧,将阶梯狭窄而曲折回环的影子无尽拉长,这是通往夕塔——永昼宫两个扈从之一的路,贝鲁恒记得很清楚。九年前,他的军队刚刚攻破哥珊,将这座圣宫重重包围。那时他撇开所有部属,一个人,戎装佩剑,像现在这样一级级走向夕塔顶端。只有手中剑柄冰冷的触感是真实的。而那时,他究竟想着什么,在记忆里已成空白。
他跨过一具具宗座侍卫的尸体。血顺着台阶,向他身后流去。在最后迈进教皇冥修室的时候,他受了伤。侍卫长临死前用长柄战锤击中了他胸口,折断的肋骨立时如利刃般捅穿肺叶,奇怪的是竟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才做完告解的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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