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这般模样，她心里又反感不起来了，只得起身到他身后，用双手替他按揉着头部，柔声劝慰道：“好了好了，是我误会你了，你别烦心了。现在是不是又头疼了？”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寂，她注意到他正在屏气，双手也攥得紧紧的，显然是在忍痛，不由得更加担忧了。
过了好一阵子，赵源终于再次开口了：“好了，没事了。现在比以前好多了，没有那么厉害了。”
牧云侧头过去看了看他，只见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有些许汗水，仍然不放心地问道：“你别骗我，真的不疼了？”
他浅浅一笑，松了口气，将她拉到自己跟前来，令她坐在自己的膝头，“本来不舒服的，不过经过你这纤纤十指的按揉，马上就舒爽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她连忙拨开他的手，从他身上起来，回到对面坐下。还不忘朝周围张望一番，然后小声道：“别在这里这样，好歹是你弟弟眼皮子底下，你不能欺人太甚了。”
赵源倒是没有再无赖纠缠，而是用颇具玩味的目光瞧了瞧她，促狭道：“怎么，你心疼你家男人了？要是我现在眼神好的话，估计能看到你眼圈发黑，眼睛里红红的。你说说，是不是这样？”
她略略一怔，又恢复了强硬姿态： “那又怎么了，他好歹是我夫君，伺候一下汤药是应该的，你有什么好嫉妒的？”
他爽朗大笑：“好好好，我不嫉妒。只是要跑来在你眼前晃一晃，就算惹你烦也不打紧。总之叫你每天都想着我，记着我，免得把我抛在脑后，被侯尼于骗了去。”
两人打情骂俏了一阵子，牧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犹豫半晌，终究还是端正了神色，压低声音说了出来：“你家家好像准备给他纳妾了。”
“哦？有这等事？”赵源先是略显诧异，不过很快失笑了，“看来家家还是没打算放过我，又有下一步筹谋了呢。”
“你怎么知道？”
“我问你，家家准备给侯尼于纳的小妾，是不是鲜卑亲贵的女儿？”
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似的，牧云在暗暗吃惊之余，点了点头，“你猜对了，是段韶的大女儿，曾经当过广阳王妃的那位。”
他的眼神幽深了片刻，长吁了口气， “真是……既在意料之内，又在意料之外。家家这样做，不就是把我和他都架在火炉上烤？她明知道我最不得鲜卑诸贵的待见，还偏偏要给他寻这样的外助，看来她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了。”
望着他难得一次显露的忧伤之色，她有点后悔把这事告诉他，令他寒心了。可是她又怕他毫无防备，将来再次中了圈套被陷害，也只能这样了。因此，她试探着宽慰道：“别老是往坏处想，我倒是知道那位段氏夫人挺中意阿汶的，说不定是她向你家家主动请求的呢。你毕竟是王妃的亲生儿子，就算当年为了孝瓘的事情得罪了她，这好几年过去也该消气了，她不至于……”
赵源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说道：“行了，我和家家的恩怨，我自会解决，你不要为我闯下的这些祸端犯愁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后悔的。”
“那你……你打算如何应对？”
他沉默了，久久不曾言语。
初夏的清风徐徐而来，将他单薄的衣衫吹拂得蹁跹起舞，宽大的袖子也滑落到臂弯里，露出肤色洁白的手臂来。原本完美无瑕的肌肤上，平添了好几道大大小小的伤疤，浅粉色，微微凸起，显得格外不协调。望着他的手臂，她想象起他遭遇殴打时的惨状，回想到他伤势沉重时吃的苦头，就忍不住再次心酸了。
“阿源，你能不能为自己着想着想，别再老这样让我担心？”
面对她期望的双眼，他终于叹息道：“她终究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在最艰难困苦的时候，是她将我抚育长大。我不但没有报答恩情，反而那般忤逆她。她现在恨我，也是正常的，我心中有愧呀。”
牧云急了，就算有离间他们母子情分之嫌，也顾不得了。“你再这么愚孝，只怕下次就没这么走运了。只怕她看不见你的孝心，只当你是在忤逆！”
“行，我知道了，记住了，你别着急嘛。”赵源连忙哄慰着她，保证道：“经过这次风波，我比以前小心多了，也知道对她多加防备了。你放心，我早晚有办法解决此事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可不想死，我更不会为了孝道而当第二个扶苏，我要做郑庄公。”
牧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春秋五霸之一的郑庄公因为出生时候致使母亲难产，以致被母亲厌恶。后来他被父亲选作继承人，顺利继承国君之位。他母亲则支持一贯宠爱的二儿子密谋叛乱。郑庄公虽然洞悉他们的阴谋，却表面上按兵不动，说他这个弟弟“多行不义必自毙”。果然，后来两兄弟交手，郑庄公大获全胜。
他母亲因此怨怼不已，与他隔绝，说是不到黄泉绝不相见。他派人挖掘了个地道，挖出了泉水，然后与母亲在这个“黄泉”里面相认，母子俩终于冰释前嫌，郑庄公也全了自己的孝道，博得了仁厚美名。
若赵源真能赢得如此精彩圆满，她也就放心了。
这时候，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习惯性的坏笑，捏了捏她的下巴，调侃道：“你说，我这样一个姿容俊爽、锦绣年华、前程无限的人，正要好好地享受这大好时光，在朝堂战场上一展才略，拥着美人花天酒地呢，又怎么会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她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了，心中的担忧暂时放下，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你就嘴巴上胡吹大气，谁知道你是不是真有主意？”
“你也太小觑我了，当我是绣花枕头不中用？你的眼光有这么差？”他神态轻浮地调侃着，又自信十足地作展望未来状：“早晚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娶你为妻，让瓘儿管我叫‘兄兄’。咱们呀，再生一大堆孩子，让他们在皇宫大殿里爬上爬下的，多好玩？”
120
120、纳妾 。。。
牧云被他这番诱惑性十足的话打动了，着实憧憬了一番如此温馨美满的场面。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间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他一见她心情好转，就开始得寸进尺了。尽管此时正在庭院里，也许正在被别人的眼睛窥视着，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拉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记亲吻。“呵，怎么样，还是我对你好吧，你是不是越发喜欢我，惦记我，离不开我了？”
她被他的举动惊了一下，立即缓过神来，慌忙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不忘朝四周张望几眼，这才压低声音埋怨道：“你能不能收敛点？就算你自己不要面子，也要注意影响吧，传出去好听吗？”
赵源毫不在意地笑道：“你难道不奇怪，咱们这样来往了好几年，为什么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你我都太太平平的？”
“为什么？”
“这还不简单，以前有那么几个吃里爬外，说三道四的长舌妇，让我抓到一个处置一个。这不，灵得很，那几个奴仆凭空消失之后，整个王府里都清净了许多。你说说，还有谁愿意被我送去阴曹地府继续嚼舌头？”
牧云皱了皱眉头，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她不希望看到他因为这种小事而妄行杀戮，两手沾血。因此她忍不住劝说道：“天意人心，无不好生恶杀，因果循环。你也给自己多积点善行，以后别动不动就草菅人命了。你向来严峻刑法，急于御下，可不是什么好事，只会把周围人都得罪光了。”
赵源点了点头，态度倒是很好，“行，我听你的，以后当个老实厚道的大善人。”
“老实你肯定当不起，厚道还是慢慢学着点吧。”她说到这里时，突然想到话题扯远了，一个关键问题还没有解决。于是话音一转，正色问道：“对了，你家家要给阿汶纳妾的事情，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好？”
如果赵汶找几个寻常女人陪睡觉，她虽然有点不快，但也不至于反对。毕竟这样一来他不但自己舒坦了，不用再这么憋屈着了，也可以分散精力，不再像现在这样苦苦地纠缠着她。可问题是，段氏一来性子好强，不是个甘居人下的老实人；二来她背后的娘家势力实在庞大，要是他们和赵汶勾结起来，恐怕会尾大不掉。因此，她很不希望段氏成为赵汶的小妾。
赵源收敛了轻浮之色，抿着薄薄的唇思忖片刻，反问道：“你是怎么个想法？说说看。”
“我觉得这事情颇为棘手。若王妃只是想找个女人伺候他，给他生儿育女，也不至于找上段家的女儿。你要提防他们之间通过联姻而互通往来，对你将来不利。”牧云一面冷静地思考着，一面徐徐说道：“不过此事既然是你家家决定了的，不论你我如何反对，都不至于更改。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化解此事。”
“什么法子？”他饶有兴趣地追问道。
“你主动去找你兄兄，就说想要积攒点人脉，缓和一下与鲜卑亲贵们的关系，请求纳段氏为妾。你兄兄若真的支持你，肯定会同意的。这样一来，你家家再去和他说此事，就来不及了。”
赵源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他抚掌赞叹道：“你我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怎么就和我一下子想到一块去了呢？我刚刚想出的，也是这个法子。”
牧云见他也是这个想法，刚刚紧绷起来的神经立即松懈下去了。“这么说，你同意了？”
赵源站起身来，负手踱步，慢悠悠地几个来回过后，停了下来。“我知道纳个小妾你不至于反对，我也可以完全不碰她一根手指，就让她和元仲华一起蹲冷院子去。至于侯尼于那边，随便选几个家世清白的美女塞过去就是。可问题是，这次家家一计不成，多半要又生一计。鲜卑亲贵不止他们段家，还有都是呢。她再提出一个类似的人选来，我难道再霸占过来？”
她原本放宽了的心很快又收紧了。不得不承认，他的预想很可能成为现实。若真是如此，她又能如何应对呢？
他叹了口气，询问着她的意见：“你是不是不介意侯尼于纳妾？”
牧云想了想，终于点点头，“的确如此。我现在和他没用半点情分，与其要他盯准我一人纠缠，还不如多个女人来纠缠纠缠他。”
“那就算了，咱们不去管它。他爱纳妾就纳去吧，最好他还和段氏情投意合，将来我掌握大权，他自然会把你乖乖地献出来。你说，这等好事咱们又何必去破坏，吃力不讨好呢？”
她突然在想，也许赵源的想法是对的，这未必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能让赵汶移情别恋，是她巴不得的事情，不如干脆成全一下算了，还显得自己宽容大度。
“这样倒是可以，不过……”她迟疑道：“万一你弟弟和那些鲜卑亲贵们联合起来，和你争位，终究是件麻烦事，难以收拾。”
赵源的一双蓝眸里闪现出了自信的光芒，“兄兄不是傻子，他能看得出谁更适合那个位置。侯尼于想要取代我，没那么容易的。”
“那只好这样了。以后，你还是要加倍小心才是。”牧云无可奈何地叮嘱道。
“嗯，那是当然了，咱们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别唉声叹气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之后，赵源不便久留，起身离去了。
望着他那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她心中交织着甜蜜和留恋的双重情绪。时光的流逝并没有冲淡他们之间的感情，反而令它历久弥坚了。她对他充满了全身心的依赖，真是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她是多么的希望，能够和他光明正大地成为夫妻，不必这样偷偷摸摸。他们能够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一起，一直到老。
……
两个月后，盛夏时节，赵汶终于将段氏纳入了后院，让她成为自己的第一名妾室。
虽然纳妾不需要正式娶妻那样的盛大仪式，只需自家人吃顿饭，认认亲，就足够了。但是段家的势力颇为强大，赵雍自然很给他们面子，于是在王府里举行了一场只有鲜卑亲贵和家眷们出席的宴会。场面岁不算宏大，却也颇为热闹。
段氏在被赵汶迎接到府中之后，并没有经历正式的婚姻仪式，譬如拜天地之类的。只是在赵雍和陆昭君面前一一敬酒，就被送到了给她安排好的院子里候着去了。赵汶则留下来与众宾客应酬敬酒。
显然，他并不情愿纳妾，在酒席上勉强装了一阵子欢颜，可几杯酒下肚，又恢复了郁郁之情。牧云生怕他因为心情不好酗酒上身，故而一直跟在他身边，能替他挡的就挡掉，要么干脆替他喝下。
如此几圈下来，等到酒席散去后，夫妻俩皆有几分醉意了。互相看看对方的脸，都是醉眼迷离，脸颊绯红。鬼使神差地，她突然觉得有些滑稽，于是咯咯地笑出声来。他愣了愣，也跟着傻傻地笑。
出了大厅，赵汶仍然习惯性地跟着牧云朝自己的院子里走。牧云示意旁边的侍女们搀扶住他，然后毫无表情地望着他，提醒道：“郎君今夜不必回寝所，应该去段夫人那边休憩了。”
皎洁明月下，和煦晚风中，他有点站立不稳。抬眼望了望夜幕中的新月，他眼神飘忽了一阵，终于点了点头，“知道。”嘴巴上虽然这样答应着，人却没有挪步离开。
她知道他这是在犹豫，不过为了了断他的痴心妄想，她不再理睬他，转身走掉了。
“姊姊，你真的想我去吗？”赵汶在她身后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声音里，隐隐有点颤抖。
“当然了。”
牧云只是稍稍站定，并不回头，只是冷冰冰地丢下这么一句。而后，不等他再多纠缠，就令侍女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加快脚步，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121
121、画像 。。。
两年后，武定四年春，晋阳。
又是一个杨花柳絮漫天飞舞的时节，刚刚从邺城回到晋阳的牧云，跟在赵汶的身后，在侍从的引路之下，走进了王府前院的一间书房。按照这边的规矩，准备谒见比他们早到半个月的赵源。
外厅里静悄悄的，婢女见他们进来之后，只是悄无声息地蹲身行礼，然后引导着他们向内间走去。
一拉开房门，立即有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的全身都包围起来。此时还是早春，她穿得还不算少，很快就觉得闷热了。因此对于这种室内放置火盆的做法，她还是颇为诧异的。
接下来所见的一幕就更令她大开眼界了，她只觉得眼前一亮，好像有平淡无奇的匣子甫一开启，里面盛装的稀世宝石陡然发射出的光芒晃到了一样，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眼睛。
镂刻精致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