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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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2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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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自己父亲,又想起冰儿,心中一酸,终于放下执念,恭敬上前叩首道:“奴才给皇上请罪。”
“不必了。朕过一歇也要回宫了。”乾隆道,“你的痛苦,朕能感同身受,可也只能节哀顺变吧,人总不能与天争。你还不到四十,其实还在壮年,将来若有续弦的意思,朕也为你多留意。”
英祥眼中堕泪,又一顿首回奏道:“奴才这辈子,对不起冰儿的地方太多,现在想来,后悔莫及。‘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再不会有另纳他人的想法,这一颗心,只为她一人而留。不过冰儿曾对奴才、也对奕霄说过,希望葬回科尔沁。奴才想带着棺椁一起回去——皇上放心!奴才不带一个人走,也不要任何东西,苦日子奴才过过,到科尔沁后,在大漠边养些牛羊,放牧打猎,足以了此残生。这是冰儿的遗愿,她这辈子不顺利、不如意的时候太多,如今人没了,这个愿望求皇上能成全!”
这遗愿,乾隆早就在奕霄上的折子上看过,奕霄虽求了他数次,他却只当是冰儿在幽禁中的任性使气,并没有认真考虑过,本来今日亲临祭奠之后,打算命礼部复还冰儿一切名位,照固伦公主的规格拟定丧仪,归葬公主园寝。而今与英祥一番不太融洽的交谈,他却心里顿悟:女儿向来所求,都不是这个名分。乾隆点点头道:“好。”
英祥重重磕下头去,饮泣道:“奴才谢皇上厚恩!”
乾隆道:“如果要葬她在科尔沁,就不便复还她的身份。不过她从小爱自由,既做出这样的选择,亦即不愿身属皇室,朕也不勉强,以后玉牒里、实录里一应记录都会销掉。”他想了想对马国用说:“你帮朕记着,回去拟旨给玉牒处:乌喇那拉氏曾有个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女儿,可以顶五格儿的序齿。”
乾隆抚着膝,抽换档案、删改玉牒,处置这些都不难,只是一个人就这样从历史中消失不见,竟还让他有些许不舍。“你带她,到一处水草丰美,鲜花繁盛的地方去,她一生颠沛流离,此刻终于可以安享常人福祉。朕……”他终于说不下去了,胸腔里怦怦乱跳的东西,倏忽化成灰烬。他抬手拭了拭眼角落下的泪珠,对英祥点点头。马国用看到,忙道:“皇上起驾!”英祥和奕霄跪伏于地,目送乾隆圣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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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芳草,经几日杏花雨水的滋润,早已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了,而是绿得鲜嫩欲滴。乾隆挡开为他撑伞的小太监,也不理会马国用的劝告,慢慢顺着长长甬道踱步,恍惚间抬头,脚步从心,已经把他带到了长春宫门口。
孝贤皇后棺椁,早已入葬东陵二十余年,宝顶未封死,留着乾隆百年之后与皇后合葬。而长春宫依然保持着孝贤皇后去世前的原貌,每日有宫女太监打扫洁净,一应陈设照旧,乾隆每次进去,都还有种“皇后还在等着”的错觉。他沿着路抚过去,墙面、扶手、围栏、门框、窗棂、台几、条炕、碧纱橱、多宝格……纤尘不染,反被摩挲得光滑润亮,他怔怔然站在那里,等着她从里间出来,头上是通草花儿,身上是素绢衣裳,手指修长而不染蔻丹,样子朴素清丽,笑容温暖明媚,声音柔和贴心,她永远比那些个艳丽的嫔妃都更加美好可亲。
乾隆手触到无人落座的冰凉的锁子锦条炕褥子上,心似乎也遽然变得一样冰冷——这里一切再相似,也不同了,人,到底不在了!每年祭奠孝贤皇后,无论是到皇陵还是在宫里,自己总有不尽的诗思,仿佛要把心里话用诗文说给孝贤皇后听。唯有今天,脑海中一片空茫茫,竟连想对孝贤皇后说什么都想不起来。
慧贤皇贵妃去世的时候,自己几番在梦中遇见,流泪而醒,总是皇后温柔伸手,为自己拭泪,自己那点帝王尊严,从来不用在皇后面前硬装出来。天人两隔二十余载,今日羞赧,只为自己的食言:“孝贤……我没有照顾好冰儿。你在那边,看见她了没有?”
忽觉颊上冰凉,也没有去拭:“她天性至孝,只是不合时宜。我爱她若珍宝,只是不能抛别国事。若我早些准奕霄的请求,也许挽得回她的性命,只是那一刻的犹豫……是我亲手扼死了她,把她逼进刀山火海、三途地狱。你劝劝她吧。我知道她不肯原谅父亲,怪父亲的冷酷残忍、无情无义。她不肯再当我的公主,不要葬进皇家的园寝,唯一遗愿就是远离京都,远离我。你劝她不必萦怀此生不幸,身后哀荣我不好给她,其他恤典,总叫奕霄尽善尽美,她辛苦飘蓬了一辈子,如今我决不让孩子在那里再受半点委屈。……”
周围人见皇帝疯魔了一般对着空空如也的条炕自言自语,都不敢打扰,也不敢插话,面面相觑,屏息侍立在一旁。
“皇上,已经交了未时了,您还没有用晚膳,是先进点点心,还是……”远处终于传来服侍的太监小心翼翼的声音。
“知道了。叫长春宫的小厨房简单预备吧。”乾隆收了泪,声音如常。回身抚着条炕上的纹样,轻声道,“若能不生帝王家,也许能多享些平常人的幸福。”
自这日后,乾隆一连几天都恹恹地毫无精神,过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勉强进了些膳食,又遣御医来请了脉,御医只觉得老皇帝虽无病症,却有些气郁而血虚的表征,象征性地开了些汤药。马国用瞧乾隆无精打采的样子,道:“皇上,今儿内奏事处没有什么紧要折子,你歇个中晌,养养精神。”
“睡不着的。”
“皇上!闭闭眼睛也好。”
乾隆没有再坚持,任他服侍着宽了衣服上床,没成想片刻后马国用就听见了他的鼾声。见皇帝睡得香甜,马国用悄悄放下帐子,蹑手蹑脚准备离开,到了门口,见一个小太监一头油汗,正焦急地向里头张望,不由轻声呵斥道:“你哪个宫的?干什么?万岁爷好容易睡着了,要是被你吵醒了,我看你要脑袋不要?”
小太监挤出个难看的笑,陪着小心道:“大总管,我是翊坤宫里的。我们惇主儿前一阵不是说天癸不至,贵体欠安么,今儿刚唤了御医好好把了个脉,发现竟是个喜脉!”他压低了声音道:“总管!你晓得的,万岁爷圣寿六十有五了!寻常人早是那个了——到底万岁爷龙马精神,又让后宫添了喜,这不是好事?!”
马国用一听也觉得高兴,笑道:“我明白了,待会儿万岁爷醒了,立刻就让你进去回禀,这个彩头归你!”
小太监笑道:“马总管一向体恤我们!其实奴才也不图这个彩头,只是太医说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们主子还有点胎漏,怕要格外小心着点。”马国用道:“那是自然。我待会儿和皇上回,叫太医院日夜值班,好好保着这一胎。”突然听见屋里似乎有动静,马国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拿捏着步子走了进去,进门见乾隆怔怔地坐在床边,没有穿鞋,白绸袜子直接踩在脚踏上。
马国用慌忙过去,跪着给乾隆穿上鞋子,口里絮絮叨叨道:“主子爷!这天儿还有些倒春寒,您身子骨千万不能受凉!起来了,您叫奴才进来伺候便是。——奴才这里还有个好信儿要告诉皇上呢!”
乾隆深吸口气,仿佛才醒过来似的,问道:“什么好信儿?”
“惇主子——惇嫔,太医把了脉,说确定是喜脉!皇上又要有个小阿哥了!”
此时后宫已经十多年没有听到皇子皇女出生的啼哭了。乾隆又是一怔,马国用觑见乾隆神色,平淡中带着些惊愕,仿佛做梦一般。许久,乾隆方笑道:“这果然是喜信!报喜的太监赏!”马国用暗暗舒了一口气,喜滋滋答应了,正准备退下,听见乾隆喃喃道:“朕还说怎么做了这么个怪梦,居然应验了……”马国用看看皇帝,见他脸上神情温柔喜悦,极是少见,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惇嫔的梦熊之喜。
惇嫔有娠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嫔妃们纷纷向乾隆贺喜,向惇嫔贺喜。过了三个月,乾隆就下旨晋惇嫔为惇妃,一跃而成为在后宫中仅次于令皇贵妃、愉妃、舒妃、容妃的位份。与惇妃同时进宫的不少少年嫔妃,没有一个得到这样显贵的位置。因乾隆严命惇嫔好好养胎,又是赏赐优渥,因而惇嫔连请安谢恩都免了,金贵得要命,那些与她同时进宫的年少嫔妃们个个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后宫执掌六宫事的是令皇贵妃,后宫遇喜,少不得她来操持,尤其见乾隆如此在意这个孩子,少不得三天两头向乾隆汇报太医的脉案和惇嫔的状况,这日,她过来请安毕,喜盈盈道:“胎漏的毛病应该是好了,这些天孕妇健旺,也比以前能吃,一点反酸作呕都没有呢!小阿哥真乖!一点都不折腾他额娘。”
“许是小格格呢!”乾隆笑道。
令贵妃道:“小格格也是好的。又为皇上添颗掌上明珠!”
“八成是个格格。”乾隆道,见令贵妃眉毛一扬似乎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的样子,笑道,“那日朕到长春宫祭奠了孝贤皇后,回来就做了个怪梦,梦见皇后带着冰儿来拜见朕。朕先还觉得难过,怕冰儿一直在生朕的气呢。没成想她只是笑。皇后说啊,她已经劝了冰儿,冰儿素来孝顺,决不会记恨阿玛,只是上辈子孝放在心里,没能好好侍奉阿玛,下辈子再来孝顺朕呢……”
令贵妃饶有兴趣地听着,然后饶有兴趣地问:“孝贤皇后还说什么?”
乾隆脸上的尴尬和忧伤一闪而过,含糊道:“没什么了。”令贵妃跟了乾隆多年,一颦一笑都瞧得明白,却不敢点破,故意笑得灿烂:“那惇妃肚子里就是来孝顺皇上的了?”乾隆不再说话,微笑了一下算是回答。令贵妃告退后,心里暗忖:乾隆对冰儿之死心怀愧疚,惇妃肚子里这个孩子来的又正是时候,只怕将来必得异宠。想着,不由吩咐身边人道:“到我那里,取两盒上好的燕盏来给惇嫔送去,份例里的那点远远不够的。叫她好好养胎补养身体,这两盒吃完了,再到我那里取。总之肚子里的孩子最重要,绝对怠慢不得。”
那厢,乾隆倚窗远眺,梦里一幕记得清楚,孝贤皇后一脸泪痕,默然不语,冰儿神色漠然,道:“女儿犯下大过,蒙皇上恩赦,没有处死,只是天命难违,少不得报偿。如今,皇阿玛总该满意了?”自己无从分辩,只好对孝贤皇后说:“朕也不想的,朕也不想的!朕答应你好好照顾冰儿……没成想……”他探手想去握一握孝贤皇后的衣襟,却见皇后身影渐渐隐淡,声音却很清晰留在耳边:“冰儿素来孝顺,并不敢记恨皇上,此生未能尽孝,来世必当好好侍奉。皇上再替臣妾好好照顾女儿吧,她会很乖巧,很懂事,很聪明,再不会让皇上操心了。”他又转身想拉住女儿,却见冰儿仿佛回到小时候,粉嘟嘟一张小脸,明亮亮一双眸子,委屈地嘟着嘴的样子,一派不肯屈就的倔强表情,她脚步里犹豫了片时,突然热切地扑进自己怀里道:“阿玛能不能抱抱我?”皇后不见了,冰儿柔暖的小身体似乎还搂在怀中,让他疼爱怜惜到舍不得放手,只是耳边霹雳一响,惊醒过来却只是场梦。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生死两茫茫【尾声】

乾隆六十年。
老皇帝八十六岁,须发皆白,精神尚好,到底眼睛耳朵不似原来聪明,盘膝坐在炕上,用一只西洋进奉的放大镜努力看着奏折上的字。不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疲劳,执笔批改觉得手亦颤抖,乾隆轻轻在夹宣的奏本上掐上指甲印子,横竖均有规律,批折处的小太监会依例把这些不太重要的折子上批上“览”“知道了”“该部奏闻”等例行的文字。虽然如此,岁月不饶人,许多事情做起来费力,乾隆已经准备来年退位颐养,封令贵妃所出的皇十五子永琰为皇太子,明年元旦禅位,为此,还追封已经去世多年的令仪皇贵妃为孝仪皇后,以提高永琰的身份地位。
“皇上,固伦和孝公主来请安。”小太监含笑进来,怕乾隆听不见,大声奏道,知道皇帝听到这位和孝公主来,是什么都要放开的。果不其然,乾隆满脸是笑,一叠连声道:“快叫进来!”
固伦和孝公主便是乾隆四十年惇嫔所生的小公主,是乾隆最小的女儿,今年才二十一岁,出落得英姿飒爽,不像个娇柔的女孩儿,倒似个大方落落的哥儿。她走进殿,着一身青色箭袍,请过安后立起身,乾隆道:“冰儿……”
“谁?”和孝公主奇道。
乾隆自失地一笑:“叫错了。珑儿,来。”
和孝公主撒着娇坐在乾隆身边:“我知道了!皇阿玛又想起别人了,显见的我是失宠了。”
乾隆笑道:“就是你恃宠而骄!”话里毫无责备的意思,只把二十多岁的公主还像小孩子一样搂在怀里,看不够似的端详着:一双剑眉,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略带倔强的嘴唇,笑起来时神采飞扬。“真像……”
“像谁?”
“像你皇姐姐。”
和孝公主偎在乾隆怀里,笑道:“自我生下来,皇阿玛就说我像皇姐姐。可三姐和九姐,人家都说和我长得不像。不过就是她们俩,我也记不真切了。”
乾隆道:“你又招我!”
和孝公主见乾隆神色黯然,眼角浑浊处似有荧光点点,怕自己惹得乾隆又伤感,忙用柔软的手心捂着乾隆的眼角,带着些哄小孩的神气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皇阿玛不许伤心!皇阿玛还有我!我服侍皇阿玛!”
乾隆慈爱地点一点和孝公主的额头:“知道你最孝顺!可惜阿玛老了,不知再能疼你多少年了。”
“阿玛这么疼爱我,已经是异数!再盛宠得过了,我怕要折福了!”和孝公主道。自小她受宠过于任何一位阿哥格格,母亲惇妃打死宫女,乾隆念着女儿也没有重处;甚至乾隆人后戏言,如果和孝公主是个男儿,定当传位于他。乾隆拍拍和孝公主的手背道:“又胡说来!朕不疼你,还疼谁?朕的十个公主,如今就剩你还在朕身边陪伴。那年指婚,朕就想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指配蒙古,就算可以在京赐宅,万一有事还得奔回去,岂不疲累?只要你过得舒心,朕就舒心。”他的手指似若无意地挑起和孝公主颈间的一根细细银链,见她好好地戴着那枚玉佩,并没有嫌弃其价值不昂,不由脸上露了点笑意,越发爱抚地轻轻揉着公主柔腻的颌角肌肤。
和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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