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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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2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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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奕雯放松了一些,含泪颤声道,“身上经脉到了晚间会隐隐作痛,手脚发凉,这段日子,痛得一日胜过一日。我……我还能活多久?”
冰儿无法回答,只安慰道:“娘会尽力!”
奕雯惨惨笑道:“这毒我见其他人中过,痛到到处打滚,惨叫连连,死态凄楚万状。我怕疼,如果必须要死,请娘给我个痛快!”她蓦然回首望了望跪在她身边的王硕祯,这少年从来没有自主命运的能耐,此刻被林清所卖,也唯有接受事实而已,他惊怖恐惧到麻木,失神的双眼回视着奕雯,见她脸上同病相怜的慈悲之色,嘴唇颤抖翕动了两下,终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这时,进入祠堂的禁军陆陆续续押解着呆在里面不肯投降的清水教徒出来,那些人,或已被烧得浑身血红燎泡,或是被熏得乌眉灶眼,或是拖着残败肢体,或是在顽抗打斗中伤得一身血污,如各色鬼怪,形容不堪。为首的小军官到海兰察面前单膝跪下,禀报道:“回禀军门,里头的清水教徒已经全部剿除,死了一半,还有的已经押解在此,人数还待确定,里头卑职已派人细细搜查,谨防漏网之鱼。”
海兰察轻轻吐了口气,点头道:“好得很!点数清楚,派人到顺天府收拾出牢房来,为首的、为从的,各有应得之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是给其他心怀不轨的人以儆诫。其他人撤。”他着意看了看王硕祯,这吓得失色的十几岁的男孩子大约逃不了“匪首”的命运,不须几日便会过堂受刑,接着拉到西市鱼鳞碎割,受尽痛楚而死;他的目光又瞥向林清,卖主求荣,必非善类,不过此刻他是朝廷需要拿出来做样子的,可以让他稍稍风光几日吧!正想着,耳边传来冰儿的声音:“海兰察,我想进去。”
海兰察吃了一惊,扭头望着她,她神色笃稳,不像在打诳语。奕雯已经在外头,她还进到里面做什么?海兰察把疑问咽进了肚子:若是她想借这个机会逃走……他极力保持着面色的平静无波:多少年前,在战场上,他曾经说过,她是他的引见恩人,他必会报她的恩情。如果今日就是报恩的时候,那么,随便他会承担怎样的罪责,也算了了夙愿吧。因而,海兰察故意睁只眼闭只眼,点头道:“好吧。你进去就是。外头你放心,我会护好你家小格格,直到移交官府。”
在一旁俯首跪着的林清看着包围祠堂的官兵渐渐从各处聚集到海兰察那里,突然道:“夫人,谭青培所居之地不大寻常,小的可以陪夫人去找,里面一应器物我也熟悉。”他抬起眼睛,钩子似的眼神带着绝对的了然望了过来。冰儿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海兰察有些犹豫:“这……”他寻思着,若是让人陪着林清进去,冰儿少不得被掣肘;但是若是不陪,林清此人又可信与否?
林清察言观色,胸有成竹,转头向海兰察恭恭敬敬道:“海大人!小的得朝廷厚恩赦罪,理应为朝廷效力才是。博姑娘的情况我明白,如果能略略为夫人分忧,也是弥补我之前的大过。当然——”他做出很坦然的样子:“海大人不信,可以遣人监视小的。”
道理上,林清主动投降,接受招安,且愿意立功,堂堂皇皇,朝廷没有不相信他的理由。海兰察虽觉此人奸猾,但冰儿已经首肯,并带着哀求的神色望向自己,他就不大好出口驳斥了。沉吟少许,海兰察方故意笑呵呵道:“我信及你。你是接受朝廷招安的首功,朝廷必不会负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自己也当明白。不要走岔了路,那可是祸患立至了。”
“明白。”林清弛然一笑,“高官厚禄”、“前途光明”,多么诱人!但他以为他林清是傻的?!
“娘——”奕雯想着在刑部的日子就勾起可怕的回忆,战栗地呼唤母亲,可她只是淡淡地回头一瞥,便义无反顾地跟着走进那硝烟弥漫、阴森血腥如活地狱的祠堂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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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宇残破颓败,焦痕遍布,点点血红喷溅在四处,除却在里面搜查的官兵脚步声之外,死寂一片,无半点生机。浓浓的烟气加上新鲜的血腥味,中人欲呕,冰儿抬起头,浓雾蔽空,灰蒙蒙一片,然而正中仍有一小方天宇,在浅灰色烟霭淡化、散去后,显出日光下的明媚蓝色,溶溶流云,在天空时卷时舒,镶着阳光的明澈金边,透出洁净与温暖的质感。原来天空这么美!
冰儿不知不觉笑了出来,在唇边扯出一个绝美的弧度。她的手抚过院中种植的低矮灌木,蔫耷耷的叶片依然透着生命的绿色,稗草结着穗子,沉甸甸地弯着腰肢,仿佛并没有被刚刚的惨烈影响,还依然固我地生存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她默念着以前在当做书房的值庐,和纪昀读史时记住的少量片段,情境并不一样,但此刻一样可以带来感触。手里一空,那丛灌木长到头了,她站在祠堂最后面的小院中间,野草萋萋,乔木森森,四围是低矮的裙房,幽幽谧谧,在刚刚的惨烈战事后,那些不知人事的秋季鸣蝉,又在高树上继续它们的尖锐高歌,一声响过一声。
是这里了,这样的地方,一定是谭青培的最爱。
她扭过头征询地望着林清,林清点点头笑道:“夫人果然是极聪慧的女子。谭青培无事便在这里琢磨他的药材。不过,奕雯姑娘所中蛇毒,只怕除却谭青培自己,也没有人研究得出解药了。”他摊一摊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把冰儿让进堆满各式柳条篓子的屋子。
冰儿茫然四顾,是呵,时间不等人。自己能剩有多少时间?奕雯又能剩有多少时间?可是,不去试一试,死也不能甘心!冰儿疲倦已极,不愿意和林清多一句废话,淡淡道:“地方找到了,你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如若有用,我定叫海兰察多为你美言,招安赐官,说不定能高一两个品级。”
林清“呵呵”一笑,摇摇头道:“我助夫人,是举手之劳,夫人助我,也是举手之劳。我们可惜是如此相逢,不然,倒有惺惺相惜之意!不过,我助夫人,只怕没有什么用,夫人助我,却是再生之恩。”他敲敲焦黑的板壁,薄薄泥垩的一层已经剥落了大半,突然锋芒一露,林清眼疾手快,已经从墙缝里抠出一把匕首。匕首所有锋刃上都显着诡异的紫黑色钢花,林清轻轻掂了掂匕首,对准冰儿笑道:“这些匕首,是谭青培淬过剧毒的,据说是见血封喉,之前的官军没少吃它的苦头。夫人既然聪明,必然见机,为我这样的人枉死,实在不值得,是不是?”
拿这来吓唬她!冰儿亦是“呵呵”冷笑道:“你以为我怕死?”
“夫人不怕死。只是为了奕雯姑娘,哪怕还有一分的希望,也不值得去死。”林清一脸悲悯,继续掂动着那把匕首,像在耍弄玩意儿似的,偶尔投过来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尖利如刀。
“我倒不明白,你已经接受朝廷招安,面前也是康庄大道,为何自寻这条日后需得逃亡一辈子的死路?”
林清收了笑,很认真地说:“我林清,虽是乡野村夫,也读过《水浒》,知道自古接受招安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今儿看海兰察的脸色,我就知道,他忌讳我得很,总有要做套儿给我下的时候!与其等朝廷将来找茬儿杀我,不如退出一步,海阔天空,自由在望,强过一切富贵空谈!只有这会儿、唯有这会儿,已经大获全胜的朝廷兵马全部撤走,海兰察投鼠忌器不敢打扰。若夫人不为难我,我也不为难夫人,各寻自己的前途,岂不最好?”他瞥了一眼门外,阳光透过浓厚烟幕,射出直直的一缕缕白光,他倏然不再笑了,握紧匕首,眈眈地望着冰儿,见她没有反应,便试探地后退了两步,又后退了两步,直至后面角门。林清轻轻拉开门闩,像警敏的猎豹一般向外瞥了瞥,探出半步,又探出半步,掩身出门。门外一点动静都没有,林清的衣角,消失在启开的门缝间,终于不见了。
她竟然被林清玩弄在手掌心里!冰儿颓然一笑,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自己的性命。如今奕雯无救,自己亦不得善终,眼睁睁看着罪魁祸首从自己眼前逃走,却被他几句话打动,轻易放过了他,自己这辈子,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林清打动她心的那句话确实有效,不管怎样,只要有一份希望,就得试一试。这是谭青培的地方,若他配伍药方时留下只字片纸,那奕雯身中的蛇毒或能得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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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察有些坐立不安,虽然是下定了决心放冰儿一马,但林清此去,总让他有些担心。两个人迟迟不见出来,他的心也绷得紧紧的,他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若是到了酉正两个人还没有动静,他无论如何必须派人进去——如果她要走,也该早就走了吧?
里面的人没有出来,外面却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远远见一骑飞驰过来,早有警觉的禁军拦了上去:“这里封禁!你是什么人?没特别的事绕道走!”
“海军门是不是在这里?”
“是。此间办理军务,请先下马!”那禁军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眼,看清衣着,语言恭敬了许多:“大人找我们军门,有何贵干?”
来人一身玄黑官服,素净的玉草凉帽,急急问道:“他是不是和博夫人在一起?”得到肯定答案后,那人滚鞍下马,语气越发急促:“快!你快去汇报!皇上旨意,请海兰察接旨!不能耽误!”紧步随那禁军一起朝海兰察的方向走去。
未几,便见到海兰察,还有海兰察身边的博奕雯。奕雯张着嘴,懵懵然道:“哥?”
海兰察已听说有旨意,疾步上前,拍下马蹄袖行了接旨的大礼,奕霄没有宣读旨意,把一份手谕递到海兰察面前,海兰察举手接过,打开一看,立刻对身后人吼道:“快!派一队人进去!告诉博夫人,皇上恩旨特赦!!”他怕旁人不够妥帖,亲自撩着袍子往门里冲,没几步突然听见身后奕霄锐利的声音:“奕雯!你干什么?!”
海兰察急遽回头,见奕雯手持滴血的金刃,一脸又似哭又似笑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2。0版。
还雷人不?敬请提出意见。

、溪云断春生囹圄

刚刚,也就是一瞬间,奕雯感受到王硕祯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啜泣,她已被松开了双手,而在她身旁的王硕祯仍然被五花大绑,身旁一边一个人扭着他的胳膊,生怕他逃跑。
奕雯见哥哥一脸焦急,却正眼也没有望向她,她从小会看脸色,知道这所谓的“恩旨特赦”与自己全然无关。她轻轻探手到身边绑得牢牢实实的王硕祯背后,捏了捏他的手。王硕祯的手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久绑,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还在微微颤抖,掌心却湿漉漉的。他一脸绝望的木然瞥了瞥自己,惨惨一笑,似在祝福,又似在告别。她记得他说过的话,心里着实为这个两情相悦过的男孩子难过。奕雯四顾茫然,忽然笑了两声,猛然间别转身,从海兰察亲兵的腰间拔出一把长刀,大家本能地护住了奕霄,却不料奕雯的刀锋直朝王硕祯插了过去。
王硕祯被反扭着,根本没有挣扎的力气,旁边押解王硕祯的人一吓,反应虽快,也不过让他的心脏偏离了刀锋而已。奕雯下刀狠辣,一下直戳进王硕祯腹部,之后还用力扭转了刀刃,再拔出刀时,鲜血喷涌,王硕祯疼痛得一身冷汗,有气无力道:“阿雯,我……”他失血过多,剧痛到几乎休克,瞬间就说不动话了,嘴唇翕动,隐隐可见“喜欢”二字,却没有声音。王硕祯努力看着他喜欢过的女孩子,有些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向自己下这样的辣手,但他旋即明白了,因为奕雯看向他的目光里俱是慈悲……
奕雯吞着声,似哭又似笑,浑然听不见哥哥的训斥。这时才有反应敏捷的扑过来抢过奕雯手上的刀,把她按倒在地。奕雯一侧脸颊贴着地面,眼角斜着能看见地上蜿蜒着的王硕祯的鲜血,终于忍不住一顿一顿、“嗬嗬”地哭起来,尘土随着她哭泣时的气息飞扬着,而她,在被揿住的情况下,手指尖努力地向前伸着,指甲缝沾染到那些红色,顺着甲缘洇成一片。
奕霄怒喝道:“你疯了!你还要大家为你操心到什么地步!全家为你急得茶不思饭不想,娘更是为你耗尽了心力,为你赴死,眼睛都不眨!你呢?你自以为是,不忠不孝!我那时还切切地盼望你出生、盼望你长大,原来你长大了,就是来讨债的!!”
奕雯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抗声反驳,她闭着眼,只是“嗬嗬”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气息欲绝,嘴唇上淡淡的紫色仿佛掩住了那娇小樱唇原本的水红,指尖的血红凝结在发青的皮肤上,越发显得浓丽得可怕。返身过来的海兰察惊了一下,毕竟他见多识广,很快调转心思,只是心恨自己分_身乏术,挥挥手命令自己的人先去祠堂寻找冰儿,自己扶着气得发抖的奕霄的肩膀说:“小王爷,别急。让你妹子起来缓缓气。”
进祠堂的人很快回来了一个禀报消息:“军……军门……林清逃逸了!夫人说,她还要找些东西,一会儿再出来。”
海兰察觉得头疼:该走的没有走,不该走的却溜了。此刻,四围监视的人已经全部被撤走,林清敏锐得像山间的野兔一般,竟然利用这个万全的机会逃跑,所谓的功名官位也不想要,果然是个头脑清醒、不受控制的,自己须立刻下发命令,捉拿他才是。这里奕雯又把王硕祯捅成重伤,眼看就要不治,只怕于她又是一桩大罪。这趟差使,办得既憋屈又免不了地犯错,真是劫难!他苦笑了一下,既然都这样了,还是依了她吧,乾隆手谕里命令赦免冰儿的死罪,但改送宗人府高墙圈禁,圣命如火,连回家告别的时间都没给她留下,这会子大约是她最后所剩的自由时间了!
并没有等候多久,焦糊的黑色大门闪开,秋风习习,吹动里头人的葵青色衣袂,如翻飞在云端。她手里捧着一大叠字纸并书籍等,不少已熏成褐色,翻卷着焦黑的边缘。大约进去的人已经把“恩赦”的事告知了,但她脸上依然不见丝毫大难过后的喜悦或放松,仍是绷着,见海兰察迎过来,才说:“他们说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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