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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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2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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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
“滚!”那厢暴怒起来,一把揪起儿子往门外拖,奕霄早已长得比冰儿高大,但架不住那可怕的爆发的力量,双腿无助地后退,被抛到门槛之外,几乎绊了一跤。再抬头时,门已经“咔嚓”一声从里头落了闩,奕霄忍不住失声痛哭:家里住的地方虽然有,但自己有何颜面再留下来?自己被夹到这样一个无奈的夹缝中,实在并非自己所期,可竟然毫无左右自己的能力。他试探地敲了敲门,没见动静,忍着泣声喊了几声“爹”,才终于听到英祥说:“你娘在气头上,你先离开一下吧。”
奕霄前所未有的惶惑恍惚,摇摇摆摆顺着抄手游廊往外走。出了院门才发现天竟然下雨了!刚才里头一幕幕惊如炸雷,所以外面风雨一概莫知,他抬起头仰望着天空,那里黑沉沉一片,刀刃般的一勾月牙早被遮掩在乌云之后,锐利的清光哪里还能寻见?夏季的雨又来得特别大,狂雨在黑暗里织成一道泛着诡异紫光、无间隔无终止的帘子,像把奕霄隔在另一个世界。那铺天盖地的珠幕,从极高的天宇直接砸到奕霄的身上,激得他浑身打了个寒战,眼睛被水浇得睁不开,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远处悬挂着的忽明忽暗的羊角灯。
奕霄浑身透湿,一摸身上分文没有,原地旋磨了半天,只好朝大门外走去。
大门外是特地调拨来“守卫”他们一家的侍卫和护军,一个个身披油衣,呆着脸看雨,突然见奕霄落汤鸡般的出来了,“咦”了一声上前问:“霄二爷怎么了?”
奕霄苦笑了一下,雨中反正也看不见泪痕,含糊说道:“家慈今日心情欠佳,叫我……叫我出去。”叹息了一声,借着落在脸上的雨滴遮掩再次滑下的热泪。外头有几个侍卫隐约晓得一点里头的内情,见奕霄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为他难过,指点道:“这里是皇家禁苑附近,要找家客栈旅店的都是妄想。如果府里不能待了,还是赶紧找落脚的地方,不然,这样的雨淋下来,非生病不可呢!”
天下之大,何处为家?奕霄不知怎么办才好,这么晚了,自己打扰谁家都不合适,何况自己也没有特别亲熟的朋友住在附近。还是那员侍卫指点道:“要我说,你干脆到园子里去,当值的侍卫在各处卡伦都有值房,打个招呼歇一个晚上总不成问题。”还伸手送来一把雨伞。
奕霄想了想,竟无第二个办法,只好依了,接过伞,蹒跚行在雨后泛着紫光的泥泞道路上。那伞几乎无用,根本挡不住四面八方袭来的风雨。不知是因大雨淋湿了,还是心头太痛楚,只觉得浑身寒冷得打颤。他一路朝着目标方向走,心头却不知脚步所踪,只管前后交错,昏愦无助,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地方。
他升为三等侍卫还没有多长时间,但宫禁里当差、读书许久,圆明园门禁上的侍卫、护军倒也都认识他。见他这样狼狈地过来,都目瞪口呆。奕霄要面子,可此时无面子可要,努力控制着发抖的唇舌,自嘲地笑道:“打扰诸位了!今日落魄,被家慈赶出门,无家可归了,只好叨扰各位,在值房的通铺里给我留个位置,胡乱眯一夜吧!”
大家知道他的身份,哪个不要巴结,忙张罗着给他倒热茶、换衣服,并劝着道:“这地方,您随意就是。母子间生分总是有限的,明儿您休沐,好好回去赔个不是也就结了……”
奕霄心头有点暖意,喝了些热茶,身上微微回暖,但是衣服是个难题,他从里湿到外,周遭的侍卫们却只有多余的一两件外衣可以替换,暑天里又不生火,只好拿体温焐着,少顷就觉得鼻子不通气儿,头脑昏胀,难受得要命。
他和衣倒在通铺上,怕把别人的被子弄湿,也没有盖些什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谁轻轻在拍他:“博大人,醒醒。皇上传你过去。”
奕霄一个激灵醒过来,心里还略有些犯迷糊:“什么?皇上传召我?”
那侍卫笑道:“可不是传召你!刚刚换班去的那一拨,恰巧遇见皇上在绕弯儿,也就随口一说,皇上立刻叫你过去呢!”他又补了一句:“真真疼你!”
奕霄脸一红,打量自己一身狼狈,也别无他法,出了门被雨后风一吹,遍体冷意,及进了乾隆住的九州清晏,刚打了帘子进门,一句请安还没说一半,就是熬不住的一声喷嚏,慌乱地从袖子中掏帕子掩着,帕子又是全湿的,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又急着自请礼仪不周的罪。乾隆叹息一声,摆摆手说:“你别忙了!这会子又不是上朝,哪讲究那许多礼数。”转头吩咐人赶紧熬姜汤,请御医,又叫太监到四执库找自己穿的衣服给奕霄替换。
奕霄忙磕头道:“谢皇上垂怜。臣怎敢僭越!”
乾隆见衣服已经捧过来了,自己拣了内外一身示意太监递给奕霄,温语道:“不过是家常的衣服,谈不到僭越。这一身是朕年纪还轻的时候穿的,你穿起来应该不老气。”他见奕霄还是磕着头辞谢,带着哄孩子的口吻说:“拿着拿着!这里除了穿朕的衣服外,你还能穿谁的?晚来风凉,这湿衣服裹在身上,非酿出毛病不可!”
奕霄捧着那一身几乎是全新的天青色宁绸便服,还带着皇帝熏香用的龙涎和四执库收存衣物的樟木香气,温暖从心底漾开,忍不住泪流满面。换了一身干爽过来,御医也已经等候在一旁了,望闻问切一番后道:“外感风寒,应无大碍。”开了方剂浓浓地煎了过来。乾隆看着奕霄把汤药喝下去,见他脸色有所好转,才舒了一口气问道:“怎么了?与父母闹别扭了?”
奕霄委屈得孩子似的,又不忍说母亲的不是,轻轻点点头不说话。
乾隆亦知他的委屈,自己的一道旨意,原意是制约冰儿不再涉险犯过,但或多或少会增加他们母子间的隔阂猜忌。他又是一声轻叹,走到奕霄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刚服了药,额头上是细密的汗水,但仍有余热;离近了,还能看见奕霄脸上已变作粉红色的几痕指印,让乾隆止不住有些心疼,半晌道:“委屈你了。你娘从小脾气就不大好,这时候心里急怒,迁怒到你的头上——也有朕的不是啊。这里是宫禁,不能留男人住,你还是回外头值房将就一下,朕叫人给你送点铺盖,仔细将养着,别叫小风寒酿起了大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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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霄病中困顿,一宿迷迷糊糊没有睡好。而他的父母亦然,都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外头雨下了一夜,下得好大。”
英祥看了看枕边人惶惑无助的神色,暗叹一声,道:“是啊,霄儿走的时候就开始下雨了。”
“不知他怎么走的?去了哪里?这么大的雨淋下来,怕要生病的!”想想还是心疼儿子,忍不住落泪。
英祥不由道:“既然如此,你昨儿个发那么大的脾气!霄儿不过是尽忠办差,也没有不顾雯儿,你怎么火气上来控制不住了呢?”
冰儿闭着眼睛不胜疲倦的样子,头靠着丈夫的肩膀:“我心里也急,也气,也是想试试——”
“试试?试什么?”
“试试皇上的底线。”冰儿黯然道,“我知道他是拿霄儿钳制我,但是若他是真心心疼霄儿,我对霄儿的操心可以略少一分。”她说到后来,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奇怪的想法,苦笑着:“我总指着,他还能多点人情味儿,甚至多点私心,这样,雯儿还能有望。”说到底,奕霄还是要靠皇帝保全,这无异于拿奕霄玩一场苦肉计,却也是豪赌。
英祥肃然道:“你这想法太过可怕!我宁可雯儿救不回来,也不希望她断送掉更多人!”
冰儿倏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英祥顿了一歇才又说:“如果我是皇上,到了推车撞壁那样的时候,我也会弃卒。”平日里,他最疼爱女儿,要星星不给月亮,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手心里怕摔了的那种宠溺,今日这话出来,哪怕只是假设,也叫冰儿震惊。英祥咽着口中的苦水,转头望着妻子惊诧的眼神,慢慢道:“雯儿离家这些日子,我添了不少毛病,晚来风吹雨打,常常会惊悸失眠,唯恐她一个人在外,会出什么事;也担心她将来就是救回来,又会面对怎样无望的生活。痛苦的同时,我也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担惊受怕、牵肠挂肚,又有什么用呢?尤其是你,我最怕的就是你不管不顾,铁了一条心要和皇上作对,与天下为敌。到时候,雯儿救不救得出另谈,万一你、或者奕霄、或者你们俩葬送进去,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还能再完整么?”
冰儿生气地说:“想不到你也这么自私!女儿只是我一个人的么?”赌气离开他的怀抱,背转身子。
英祥无奈地抚着她的肩膀说:“你要觉得这是自私我也没法子。能有救雯儿的机会,我们当然要救;可要是救她的命,得用别人的命去换,我心里会不安;若是这个‘别人’是你或霄儿,你想想看,换做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你感觉怎么样?”
明知他说得有道理,但心里就是听不进去,冰儿捂着耳朵说:“你少说这些丧气话!机会又不是摆在那里等你去拿的,机会必须自己找,必须冒风险。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奕霄受点委屈,我担点风险,横竖碍不到你!你要怕事,你别管就是!”
英祥拿她没有办法,欲待要劝,那双耳朵捂得牢牢的,三十大几的人了,有时候还和小孩子一样拧巴,英祥只好说:“我怎么能不管?可是你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昨晚上奕霄的话,我听了就存疑,正好和以前的疑惑一起问问你:皇上为什么突然改叫奕霄署理剿灭清水教的任务?卢宝润为什么会被牵扯到里头去?……”
虽然捂着耳朵,这些问话都能听见,而且心惊,冰儿只好假装未闻,闭紧眼睛、捂牢耳朵,不理不睬。好久才听见英祥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是刻意在瞒着我,你是不相信我会与你分担一切,还是根本就想做危险的事情?”她止不住地流泪,枕畔湿漉漉的,想克制也克制不住。英祥望着床顶发怔,也没有再来追问。
这时,家里的小丫鬟急急来敲门:“老爷、夫人,外头侍卫说,有要事禀报!”
英祥忙披衣起床,看到外头天也不过刚亮,那个侍卫手中拿着一封信,在原地打转转。英祥问:“什么事?”
那侍卫打了个千儿,说:“是从北边驿站加急递来的家信……”他舔舔嘴唇,终于道:“科尔沁冰图郡王殁在回科尔沁的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

、遭夺情两心隔阂

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准备,但英祥闻听后双手颤抖,人几乎站立不住,斜倚在门框上。冰儿从后面扶住他,哭道:“英祥,你要哭,就哭出来!”
英祥哭不出来,只是胸中憋闷得仿佛透不过气来,颤抖的手撕抓着胸口,直到冰儿用力抱住他,他才觉得腔子里那颗东西仿佛回到了应在的地方,不再怦怦乱撞,但依然作响得连耳朵都轰鸣起来。
却还是哭不出来,只是头脑里唯余一线清明:“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额娘去世多年,我在江南分毫未知,浑浑噩噩只顾自己过日子;如今阿玛又弃养,若我再不尽人子之礼,自己都要恼恨自己。我要去科尔沁奔丧,为阿玛服孝。”
除了陪着流泪,点头赞同外,冰儿无以加一言。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儿子、女儿、父亲、公爹……竟没有可以省心的。冰儿对门口的侍卫道:“你们不拘谁,到园子外头等你霄二爷,见着了,叫他回来,家里这样的大事,少不得他这个长孙。”侍卫急忙应下,飞奔着向园子而去。
下午时分,奕霄才匆匆赶回家,冰儿见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微肿,虽然心疼,也不好说什么,避过昨日的话题,直接道:“想必你也知道了,你祖父在去科尔沁的路上殁了。我们一家对他孝顺得太少,如今人没了,再不前往奔丧,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你赶紧写份折子,明儿上值,亲自给皇上看,请求他批准我们全家去科尔沁。”
奕霄看母亲已经换了一身素装,脸色憔悴,哪里还忍心想昨儿的事,点点头说:“娘放心。”
冰儿见他懂事,心里愈发悲酸,抬手抚着他脸颊上那几痕粉红,轻声问:“还疼不疼了?”
奕霄不由泪下,摇摇头说:“不疼。娘心里有气,儿子能够略略分担些,也是该当的。”
冰儿觉察到他的额温仍偏热些,忍不住嘱咐道:“还是要吃点药,多睡一睡。”
奕霄说道:“昨儿个皇上已经派御医给我诊过脉了,药也吃过了。身上这衣裳——也是皇上赏的。”
“皇上对你……挺好?”
“嗯。”奕霄点点头,“很关心。”
冰儿略感欣慰,对儿子道歉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凝神望着他,点点头道:“那就好。刚刚嘱咐你的事儿,明儿别忘了。另外,给顾柔家里写封信,说明情况,原来定的大婚的日子要延后。她若肯在娘家为你祖父服丧,将来你娶她,也没人能夺她名分了。”
然而,第二天奕霄回来,脸色却不大好看。冰儿的心一沉,趁英祥在房里收拾行装,尚未注意,拉过儿子问道:“怎么,皇上不肯放你假?”
奕霄道:“倒不是我……”后半句咽住了。冰儿怔了怔,不禁有点埋怨的语气:“你是怎么和皇上说的?奔丧守制都是大事,皇上以孝治天下,平常大臣遇大事,连夺情都很少,我们这正儿八经地求着回科尔沁,又碍着他什么事……”
话没说完,冰儿自己已经想明白了:英祥是萨楚日勒郡王的独子,科尔沁冰图扎萨克名正言顺的新郡王、新旗主、新领袖,虽说科尔沁一向对朝廷臣服,但是数十万骏马、数十万牧民,若是想有动静,也够京城伤筋动骨;自己在这里与清水教结交惹下的祸事,也为乾隆忌惮;因而他必得把自己和英祥牵制于这里,不让出京,以免得横生枝节,形成隐患。而奕霄受皇恩深重,年纪又轻,也没有治理蒙古扎萨克的经验,不为所惧。冰儿心里凄楚,他就是骨子里不信任自己,防着范着,唯恐自己出花样。然而也怪不得,自己行事乖张惯了,又不肯乖乖听话,多年下来,落得这样,也是因果。
冰儿对奕霄道:“你现在进宫,跟皇上说,我在家服孝,但英祥是独生儿子,若不回去,太说不过去了。”
奕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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