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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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2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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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一聊呢。抬起头吧。”
那农夫抬起头来,大约四五十的样子,脸晒得漆黑,一张憨厚的方脸,眼睛倒是活络有神,紧张地皱皱鼻子,觉得不妥,又拿袖子擦了一把,惹得乾隆笑了,吩咐旁边的太监拿手巾给他擦汗,徐徐道:“日子过得好不好?”
“好,这两年丰收,今年又蠲免钱粮,日子过得有余呢!”
“如今种稻,都是几熟?”
“两熟!”那农夫提到种植就兴奋起来,刚才话里的颤音也不见了,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一下,“前年雨水少,不过今年雨水足!交完租子,还剩不少,粜了买油盐酱醋,小日子过得!”
这番奏对虽说质朴,颇惬圣意,乾隆脸上露笑,又叫赏了茶给那农夫。环视见周遭的官员们也有得色,心里一沉吟,又出一个计较。等那农夫牛饮一般喝完茶水,乾隆笑眯眯问道:“你这里的当官做老爷的人们,好不好?”
一个问题下来,诸臣均是股栗。那农夫却是知道轻重的,点点头说:“都好。”
“都好?”乾隆笑道,“这可难得呢!来,到旁边这些穿绀青袍褂、上面镶补子的人面前,看一看脸,再问一问他们姓甚名谁。朕吩咐的,你不用怕,不算失礼。”
那农夫战战兢兢爬起来,绕着走了一圈。这些官员们平素在百姓面前正眼都不抬一下,今儿低头哈腰,老老实实汇报自己的职位和名字,还得忍受农夫直喇喇的打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全部陪着笑脸,唯恐这祖宗一个不对,把自己的过失抖搂出来,那不光是捏着鼻子受他的那么简单,御前丢人可是真丢人!万一整出点背后的动静,惹皇帝抓了破绽来个彻查,乌纱和脑袋都有可能不保。
农夫看完,又跪在乾隆面前,说道:“皇帝老爷,这些都是忠臣!”
乾隆挑了挑眉,道:“都是忠臣?你怎么知道呢?”
那农夫道:“小的平常农闲,最爱看戏。戏里面净角,凡是扮演奸臣的,像曹操、秦桧什么的,都是把脸面涂得粉白。这里的诸位老爷们没有这样的脸,所以小的知道他们都是忠臣。”
乾隆不由放声大笑,一旁马国用忙取了手巾让他拭脸,乾隆笑了一阵,见那农夫一脸茫然,而周遭诸臣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吩咐拿银子赏了农夫,叫他去了。回头他收了满脸的噱色,带着点淡淡微笑说:“这农夫大智若愚,果然江南人聪慧。你们嗬,不知下足了多少工夫,提点着哄朕,也活该吓你们一吓。——不过,若是真有辜恩的事叫朕知道了,那朕可不管你今日御前使了多少迎驾的气力,也不会饶你生天。”
转头问苏昌:“下面是去敷文书院?”
苏昌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忙应道:“是。杭州籍的休致官员、地方上文坛耆宿,都等着瞻看圣容呢。”
“嗯。”乾隆点点头,“有哪些人呢?”
苏昌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笺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名字,他一一报着,乾隆偶尔打断问上几句。突然听到“杭世骏”这个名字,乾隆似是怔了一下,抬手示意苏昌暂停,想了想说:“是不是那个说朕‘满汉之分太过’的杭世骏?”
苏昌知道杭世骏当年惹怒乾隆的这段公案,不知乾隆是喜是怒,抬眼偷偷瞥了一下他的神色,笑容收了,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心里惴惴,只好照实答话:“就是那个杭世骏。皇上天恩浩荡,赦他死罪,放归故土,一直教书开店铺,过的是老实日子。”
“嗯。”乾隆道,“其他人倒罢了。他是要见一见的,看看还是不是当年那个‘杭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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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英祥如以往一样,提着一壶好绍黄,来到杭世骏的宅子里,两进深的小宅,已经半旧,墙壁粉垩得斑驳,青石地坑坑洼洼,倒是院子里种着一株桂花,摆着几块奇石,平添三分雅致。
杭世骏的妻子张氏和他一样已经六十多了,身子倒也硬朗,热情招呼道:“博秀才来了?我们家老头子刚刚还在念叨你呢!”
英祥含笑致意,拱手为礼,他是惯熟的,把那壶绍黄从右手挪到左手,自己揭开竹篾子的门帘,对正在饭桌前看书的杭世骏笑道:“大宗先生安好?我今天带了壶好酒!”
杭世骏抛下书,笑呵呵前来迎接,按着英祥坐在对门的饭桌上首,见他还要推辞,便摆出一副峻色:“我们家里旧家什不分首座末座、主席次席,你还跟我闹虚礼,你有意思没意思?”
英祥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乖乖坐下。
杭世骏就如看待自己儿女一般满脸笑开,长长地“诶”了一声表示赞许,又取过英祥带来的酒,迫不及待打开壶口的封纸,深深一吸,不由赞道:“好酒!好酒!起码是十二年陈!这样的好东西,不叨扰我也舍不得!”
英祥笑道:“本就是给你带的!”杭世骏对门外自己的妻子道:“今晚做的菜,只有熏鱼和桂花鸭勉强能够下酒,你看看附近的饭铺,有没有好的茴香烂豆和羊杂碎,买一点来给我们下酒!”远远地应了一声。杭世骏自己先到厨下,取了熏鱼和桂花鸭,又如找着宝似的,翻出一些炸花生和椒盐杏仁。一总端了来,用大酒盅为两个人添了酒,自己忍不住先闷了一口,啧啧有声地自顾自品赏了好一阵,才意犹未尽地说:“好酒啊,可惜不知道还能吃上多少天了!”
英祥不由皱着眉笑道:“怎么这么说话?听得我汗毛都站班了!你看你硬朗的!不许说这种话!”
杭世骏呵呵一笑,又喝了几口酒,才夹了些菜嚼着。英祥道:“今天见着皇上了?”
“嗯。”他却不似邵则正那般心热的样子,淡淡应了声,又喝了会儿酒,英祥不知他是不是遇上不痛快的事情,不好就问,一时有些冷场。倒还是杭世骏自己发话了:“论年纪吧,皇上比我小十岁呢;不过今儿见他,他还是一头乌发,只略略长些皱纹,一点不像知天命的年纪。而我已经是十足的糟老头了。”
他虽然性格古怪偏狭,但朱子门生、儒士性情一丝未变,每提到“皇上”二字,必要眼睛望向上方,拱手为礼,样子十分可笑。英祥也正好奇,忍不住要问:“今儿见皇上,说了什么没有?”
杭世骏嘿然一笑,说:“皇上问我,致仕在家,以何为生?我说:‘臣开旧货摊。’皇上大约没见过旧货摊,好奇地问我。我说,就是把些破铜烂铁,陈列在地上卖了。皇上大笑,解了荷包赠我,又亲自书写‘买卖破铜烂铁’六个字的御笔给我。下午赐点心,其他人马屁尤恐拍不上,我闷声吃东西,头也没抬,皇上倒又注意了我,说:‘杭世骏,这些年脾气未改呀?’我说:‘臣老了,脾气改不了了。’皇上便又笑,问:‘老而不死是为贼,你何以老而不死呢?’我说:‘臣尚要歌咏太平。’皇上又是大笑。”他已经有些昏浊的目光盯着英祥,自嘲地笑道:“你说,皇上厌弃我得很了吧!”
杭世骏当年一道文字惹恼乾隆,差点小命不保的事情,英祥也是到后来才听说的,但自打到杭州来,与杭世骏的相处,深知这是一个本性纯良,而刚直不阿的君子,只以太狷介的缘故,一代才子落得这样薄凉的晚景。
然而对乾隆,英祥仍怀着敬畏之心,不敢妄评,含蓄地笑笑,自己抿酒。
杭世骏便也不再说话。此时,他妻子张氏买回了下酒菜,热情地招呼着。英祥起身谢道:“师母辛苦!”张氏笑道:“哪里辛苦!你们谈,我到厨房去。晚上熬的一锅鸭粥,夏天吃最滋阴不过!”
杭世骏道:“我的酒还没有够呢,等下再说!”转头对英祥继续发牢骚:“我当年那个名动天下,也差点要了我的老命的那篇折子,今儿看来,还是一分不错!”
那篇折子,责怪朝廷重用满人、歧视汉人,尤其说道“天下巡抚,满汉尚半;天下总督,汉人一个也无”,直接似指到皇帝脸上责难他用人不公,当年把乾隆气得够呛,他那份御史试的卷子,被乾隆掷到地上两回。如今这位“杭铁头”果然还是不改初衷,放言高论,又重提旧议:“你看看,我们这位制台大人是满人,抚台大人也是满人。两个人从未参加过科举,概以荫袭入官,不过几年,做到了封疆大吏,位极人臣!可你再看看,他们的行事,愚蠢吧?痴癫吧?像个古来大臣的体统么?”
英祥怕他祸从口出,要紧斟了一杯酒过去塞他的嘴,自己笑道:“不说这些了!我听说,当年沈确士先生赠诗给先生您,写的是‘邻翁既雨谈墙筑,新妇初婚议灶炊。’(2)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朝廷里头,满蒙两族都是入关时从龙的,皇上不偏心也不能够呢!”
杭世骏突然抬头,问道:“希麟,你这话听来,你也是在朝廷里供职过的的人吧?”
英祥惊得一抖,一双竹筷都滑落到地上,忙俯身捡筷子定了定心神,起身已经换了从容的笑容:“先生何出此言?”
杭世骏发黄的眼白比平素睁得大了些,乌珠便有些锐色显示出来,他用筷子轻轻一敲酒盅边,自嘲地笑道:“我果然眼拙……使君英雄尚落筷,余子谁堪供酒杯?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何来。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英祥听他把刘克庄的词删改吟来,却恰合此情此景,脸色不由落寞。杭世骏似乎微醺,用筷子蘸着酒在桌上涂画一番,突然又指着英祥大声道:“唗!身不分明,掩藏避世,何苦来哉?”
“先生醉了!……”
“众人皆醉我独醒!”杭世骏又换了笑颜,“你来杭州时我就诧异,金_鳞_岂_是_池_中_物!呵呵,还是你明智!功名里头走一遭,不是脱胎换骨做了低微猥琐之人,就是如我一般昏聩无望,聊度残年……”
英祥听到这里,方始明白他并不是真的认出了自己的身份,暗暗松了口气,但见杭世骏满眼浊泪,伤心欲绝的样子,心里又为他难过。一个人胸怀大志,却蹭蹬如此,只怕也是至痛。而自己,曾几何时不也是壮怀激烈,而时光消磨,造化弄人,经历一场死生磨难,如今也未必就是彻悟,只是如缩头龟一样躲着不敢面见世人罢了。
正欲前去抚慰杭世骏,张氏已经从厨下赶了来,先责备杭世骏:“死鬼!噇好多黄汤么!自己这副样子不怕人笑,还弄得——”她没有再说,拿块手绢递给英祥,带着些歉意说:“不知他又和你发了什么牢骚,大男人家,不作兴哭的……”
英祥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流了泪,不觉大窘,但又有种说不出的心胸舒畅,讪讪然接过手绢擦了擦眼睛。张氏说:“要么酒先收收吧。我盛粥给你们喝,还配了几个下粥的小菜……”
作者有话要说:(1)此乃我遇到的真人真事。这官场,古今皆然。
(2)沈德潜劝慰杭世骏诗:上句用《韩非子》典,宋国有富人,院墙坏了,儿子说,不修好了,小偷会来,邻翁也这样告诫他,后来果然被偷了,这个富人夸奖儿子有先见之明,但怀疑邻翁是窃贼。新妇指刚过门的媳妇,她不知道婆家的深浅,却放言议论婆家饭菜水平高低。这两句意为,有些话在不同人的口中说出来会有不同的效应。乾隆自己说〃宜泯满汉之界〃、〃满汉一体〃,满人表示赞同,还可以;你一个汉人,插嘴说这类问题,本身就触犯大忌,就像一个新嫁娘,以为婆婆就是她的亲娘一样。

、砌玉楼逢玉旧珍

乾隆在杭州迁延数日,过得非常舒坦。这日,闽浙总督苏昌递牌子觐见,还带来了不少东西。
“什么东西?”
苏昌笑道:“杭州地界的缙绅,贡献的礼物,进呈御览。”
乾隆一皱眉道:“搞这些东西做什么?朕不要,退回去!”
苏昌赔笑道:“皇上,不全是贵重东西,只是报效的心意。奴才岂不知皇上绝不愿意扰民,可是地方缙绅孺慕圣驾,不知何以为报,特特地着人上书给奴才,希望皇上成全他们的心意。皇上不信,先看上一看。”
乾隆这才起身,有些慵慵的,嘴里还说着:“朕早说过,南巡不是为了私意,若是弄得下面百姓平添了负担,朕可饶不了你!”
苏昌弓弓腰:“是。奴才晓得!”引着乾隆到了行宫观景的厢房——砌玉楼。
送来的贡品确实大多都是雅致物件,稍稍几样贵重的,如象牙劈丝做的席子,大块翡翠雕刻的山子,海州、宁波地界的海水珍珠;其余大多是些文房器玩。乾隆手把着一支罗汉竹牛耳毛的湖笔,颇觉喜爱,又看看东西多是些精致而别致的竹刻、刺绣、玉石雕刻之类的,才点点头说:“这些还不算过奢。那个翡翠山子瞧着是好,但你去问价来,内帑里出钱,不能弄得像强取豪夺似的。象牙席子靡费太过,退回去。”
他边说话边随手把玩着这些美丽的小东西。打开一个锦盒,里头盛着一块玉,苏昌道:“这玉是杭州曹氏进贡的,玉质并不值钱,但是雕琢得精巧,又是飞龙在天的意思,寻常百姓家也用不得……”
乾隆的神色却已经怔住了。苏昌原是在他背后,并没有瞧清脸色,及至好一会儿没听到声音,才偷偷抬眼,从乾隆的小半个侧脸去觑他的表情,见他眼睛睁大着,唇边的胡须微微翕动,似乎要说话没说出来似的。苏昌不由心里打鼓,又不敢问,好一会儿才听见乾隆如平常一样的声音:“这是件旧东西,绝不是这回朕到江南来才临时雕琢的……”
苏昌松了一口气,新东西、旧东西,都不打紧,不让皇帝讨厌就行,正低头说了声:“主子圣鉴……”话音还未落,乾隆已经打断了:“你去查查,东西原本从哪里来,朕要知道整个儿的来龙去脉。”
苏昌吃了一惊,抬眼偷觑乾隆神色如常,但话里斩钉截铁,是不容争辩的声音,心里一哆嗦,赶紧应了退出去。离开行宫后,才抹了一把汗,对轿子外面的自己的长随道:“快些!到曹家把当家的叫到我衙门,就说与那块龙纹玉佩有关,找个懂的人来回话!快!”
第二日下午,苏昌便来回话。进到乾隆日常用做书房的配殿,见乾隆正在写字,用的不是朱砂,而是烟墨,墨里淡淡的龙脑香气混合着殿外的茉莉花香,不用另外熏香,就自然的很好闻。乾隆见他进来行礼,不动声色把手中的撒花笺合了起来,随手丢在一旁,等苏昌跪叩完毕,跪在拜垫上时,才淡淡道:“查得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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