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一笑,不做评论,不是自己心硬,只是看过了太多,那任皇后不是将一个小宫女右手砍下了么,不过因为先皇见她弹琴的纤纤玉指洁白细长,尖若春笋,临幸了她。对于一个弹琴的宫廷乐伎,失去了右手,情何以堪!
掌嘴,原本就是是后宫极易操作极其轻微的一种刑罚。 哪个宫人在做小宫女时没被掴过十次八次?
想起自己刚进宫,单纯幼稚,不懂进退,只以为在宫里像爹爹教育自己的那样:诚实方能获得别人尊重!曾因为一句实话,曾被主人打得两腮红肿,连水都不敢咽下。
吃了亏,流了血,才晓得谁若真诚,谁就吃亏。这宫里原来最忌讳的就是“真诚”。渐渐,竟也学会了一百个人一百样对待。
但是,却仍旧学不会违心地溜须拍马说假话,那就干脆藏拙,少开些口罢了。
挨打是好事,牙掉了含在嘴里,流的血自己咽下,便从此知道了人心的险恶,不会再轻易出声。
可又反过来想,那掌人嘴的,难道真的认为嘴上禁了声,心中就不再腹诽了吗?
统一口风不一定统治了后宫。——原本就不是嘴巴的错。
掌好了人心,自然就用不着掌嘴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那聪明美丽的庄贵妃却想不透呢?莫非一个原本干净的好人,沾上这权势地位,就会熏得耳塞心钝了?
或许——都是地位,权势的错。
终究,陵园里安生了不少。经过了两次掌嘴事件,陵园监给每个宫苑派了一名像苏姑姑这样年岁长些的宫人,替主人好好监督这些守陵妾。
大家表面虽是挑不出个什么毛病,心里头另有一套。尽管庄贵妃位分极高,却和在皇宫里时所不同。昔日别人上可能巴结巴结,求个封赏,或是晋级,至少有个靠山,担保平安。今日却换了样。位分是封好了的,除了皇宫里的任太后和当今新皇才可以定夺。
最主要皇上已死,已无了争风吃醋,邀宠献爱的目标。这名分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价值。
这几日,个个宫苑的宫人都小心了许多,去庄贵妃那里晨昏问安,秩序井然。
【身不由己】
短短三五天,两次掌嘴事件 。 陵园的秩序越发明朗化:每天起床必须梳洗打扮的光彩耀人。每月朔望必须酒肉瓜果拜祭大行皇帝,
九月初一。
守陵宫人来这儿的第五天。天色蒙蒙,薄雾微凉。陵区林木繁茂,苍翠荫郁,笼在一派清新的空气中。
帝陵地面建筑全部仿照皇宫建造。殿舍连绵,错落有致。第一派肃穆,象征着帝皇家的江山万年永固。
蓁蓁跟着做郎中的爹爹读过不少书。
当年的秦始皇寻长生不老药,未遂,为死后照常统治子民,继续享乐,不惜民脂民膏,扩建陵墓,兴师劳众。
然,如今人们能看见的,除了那绵延巍峨的万里长城,秦皇的墓畔早该荒草萋萋,还有什么?千古寂寞依旧在,独留青冢向黄昏。
最前面是抬着祭祀礼品的太监,紧跟着的是身穿朝服,的帝陵陵台令(从五品)及主文、主乐、和典事等一些陵园官员。三乘青盖步辇随后,里面分别按坐着庄贵妃,苏美人苏红蓼和叶蓁蓁。其余宫嫔也都换上礼服,盛装打扮,衣着华美,但是全部步行。大队人马,一行百余口,在陵园监的带领下,奔向皇帝的陵寝。
仿佛出游归来,奔向皇宫的路。
大家的脸上并不表现得祭祀该有的伤感,相反,每人眉间掩不住的一丝雀跃。
能穿上品级极高的内命妇礼服出去透透风,也是不小的奢侈。
卑微的野菊花在陵园的道旁旁偷偷盛放,花瓣上沾满露水珠儿,每一颗露珠都凝结着一个晶莹的梦。轻轻踏过,露水濡湿了裙裾。
祭祀人员一直向北走,来到皇陵的祭台。
几名陵园嬷嬷将各色祭品排在一个高大的檀木祭桌上,祭乐作罢,掌祭礼的太监高唱:拜祭!
青砖砌成的台子,庄严肃穆,各位宫人在太监导引下,三拜九叩之礼。
人群中突然传出嘤嘤的啜泣声。不知道是哀自己命苦,还是哭先皇。
居然有如此真心实意的女人?看来这皇帝没白死一场。
不觉偷偷循声搜寻。
庄贵妃?苏美人?听不真切,仿佛不是一个人。
想必肯定是皇上正宠着的那些宫嫔吧。
见到她们哭,其他人不好干睁着眼,便也效仿起来。纷纷用帕子遮住脸,干嚎了起来。霎时间祭台上大放悲声,或许带起了自己的痛处,有的人真的哽咽起来。不知道是哭帝皇,还是在为自个儿悲泣。
这皇上的祭品比寻常百姓祭品丰富奢侈多了,时令的鲜果子,油做的点心素食,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各色荤腥……单是这一次小祭,也够得上小门小户十天半个月的。
随着司礼太监一声:“礼毕!”大家松了口气。整整衣装,等着回去。
谁知那扯着嗓子的司礼太监又高声唱道:“诸园贵人前往陵墓,伺候先帝!”
这里面的妃嫔还没去地宫侍寝得多,第一次参加皇家祭礼,倒也觉得好奇。
司礼监将这四十五人带到地宫,冲着皇帝的灵棺行君臣之礼:“启奏陛下,各位娘娘贵人将要为陛下,献歌献舞!”
霎时,檀板轻敲,乐声悠扬,一个个打扮的五彩缤纷的女子,挥着宽大的衣袖,像模像样,边歌边舞,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皇宫。
一个珠圆玉润额女子樱唇轻启,声情并茂演唱了一曲杜秋娘的《金缕曲》:“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只罢宫嫔们的柔肠愁绪抽了出来。一曲未罢,听者和歌者早已珠泪凝结。
盛放的花期,是如此短暂美好,当真的是花开堪折直须折!如今对着那空空的龙椅,冰冷的棺椁,再唱这只曲子,徒留万般寂寞。
不知折腾了多久,大家不胜劳累。终于,监督祭礼的老女官方才让她们回去。
踏上了台阶,却不见一身大红宫装的庄贵妃,回头一瞧,她正在先唐皇后的棺椁前抹眼泪。
看来她不害怕。方才进来时,早有几个宫嫔吓得瑟瑟发抖了。
“庄贵妃,快些回去吧。”身旁老嬷嬷劝道。
庄贵妃方才不舍转身,长明灯将脸颊上晶莹碎闪的是泪珠。
这庄贵妃竟是如此多情!蓁蓁不由叹服,和她相比,自己真的是冷血动物了。
祭祀完毕,已是正午。外头一派阳光灿烂。
从地宫走出来,大伙儿都有一种复生的惊喜。抬头看头上的太阳,依然明亮辉煌。进得寝宫大门,碰到一个脸面陌生的太监匆匆而过。
回到清水苑,崔姑姑发丝有些凌乱,有些匆忙,自屋里走了出来。脸颊带着几分红云。
温采女脸一红,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掩嘴偷笑。
“崔姑姑,你的头发乱了,我来帮你梳理一下吧。”这温采女怎地如此热情?
家和万事兴。也不再多想。
崔姑姑仿佛少女似的不好意思,略微迟疑了一下,便跟着温采女进了她的房里。
倒是真的,这两天,崔姑姑像是换了个魂似的,衣饰光鲜,打扮的妩媚迷人,浑不似初见时的老气横秋。眼波也流动起来,多了几丝生活的乐趣。
不但不再大声呵斥温采女了,连带着待蓁蓁她们也好了起来。
午后,才要眯着眼歇一会儿,清心园里的采女来传话:“庄贵妃有请叶美人过去聊天解闷儿。”
不由得微微皱眉。
在女人群里生活,想要将人情维系的既不过于热络,又不流于冷淡,是如此难。本打算想置身事外,苟延残喘,在这陵园内,了此余生,却被那庄贵妃缠上。
莫可奈何,只有躬身从命,移步前往。一如从前无法拒绝刘淑妃一样。
来到院子里,却见廊下挂了个精致的鸟笼子,里面装着只金嘴儿,绿翅儿的画眉鸟儿。庄贵妃拿着一根小草棒儿正在逗鸟取乐。
见她走来,微微笑着,好看的凤眼在阳光下微微上扬,端地诱人。两人一起携了手走进了屋里。
坐定了。庄贵妃示意其他人退下。自袖笼里拿出一个白布条儿,放到她手边:“妹妹且看,这是何物?”
蓁蓁玉指轻拈,展了开来,却原来是清林苑里那几个宝林亲手签名,状告庄贵妃私设刑罚,虐待守陵宫嫔的联名恳请书。
心里顿时明白了八分。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实在是不关自己的事情!但又不能不答,端起桌上的莲花缠枝白瓷盏,呷了一口素来不爱喝的龙井贡茶,脑中迅速思忖着该如何回答。
“妹妹向来聪明过人,知道姐姐一番。”庄贵妃不依不饶。
“以妹妹看来,此事可大可小……”她也故意拖着时间,留出思考的余地。
“姐姐将妹妹看做知心人儿,妹妹似乎很不愿和姐姐交心……”庄贵妃伸出修长的玉指,轻轻抚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不紧不慢地说。
“ 贵妃误会了。如今这院子里,哪个不想巴结贵妃?妹妹之所以不敢大胆结交贵妃娘娘,实在是怕连累了娘娘。”见她如此问,赶紧转移了话题。
“此话怎讲?”果然,庄贵妃兴趣转移了开来。
“贵妃不是不知道……任皇后对蓁蓁的……”话不需挑明,都是玲珑心的主儿。
“那个呀,妹妹放心,姐姐我是敢担当的人。我庄如姜素来有恩必酬,有仇必报,依着自己的性子做事。任皇后也奈何不了我。”说话间,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凌厉,似乎,有足够的本钱可以对抗那个当朝太后一般。
说到了这个个份上,蓁蓁只好发表意见:“贵妃对待下人历来宽厚,何如放这些宝林一马,暂且攥着这联名书,下不为例。”
“妹妹说到我的心坎上了。”庄贵妃似乎对此回答颇感满意。
【陪葬品 疑云】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四下无人,静极了。
邓御女这几天碰上信期,葵水来临,腰酸腹痛,方才喝了一碗益母草的汤药,躺在自己屋子里歇息。温采女正在崔姑姑的房里,摆弄崔姑姑的发鬓,大秀自己的化妆梳头手艺。
径自走到正殿,刚走到窗台下,听到里面两个女子在谈论着什么。大概是采桑在和谁说话吧啊,声音是压低的,走进了听得真切些。
“你真的看清了么?”是采桑的声音。
“人多,没敢仔细看,八九不离十,冠上缀着的好像五只金累丝凤,其实是铜丝,并非真金丝,上嵌珍珠、宝石,口衔珍珠、宝石流苏等一应都不是上好珊瑚、绿松石、青金石。而且颗粒不匀称,那红蓝宝石不过是一种中档碧玺宝石,你想皇后的凤冠有这么敷衍的吗?还有金凤下排缀的九只金翟,理应为银镀金质,它却用了银镀铜质……”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不会是巧合吧?那把执壶和风冠都有问题?”采桑像是自言自语。
是在说哪位皇后的凤冠,执壶呢?蓁蓁思忖。怕听久了她们疑心,便故意轻轻咳嗽了一声,引得她们止住话题:“人儿呢?都去哪里了?”
说罢故作刚刚来到的样子,慢慢踱向屋子。
里面的人听到咳嗽早已住了口。换成一些闲话。 见了蓁蓁到来。那个和采桑说话的女子忙起身行礼:“ 奴婢见过叶美人!鲍才人让奴婢将花样子的手稿送来,看美人满意不?如果不好的地方,美人点出来,我们鲍才人会好生修改一番。”
原来是鲍才人苑里的贴身采女裴心慈。
进宫的秀女那个不是琴棋书画略知三四的女孩儿?有的家世好的,打小就请了极品的师傅,手把手教了一十几年,书画琴棋无比精通 。听说在宫里时,一位善吹玉箫的娘娘,箫声幽咽处,竟将失群的孤鸿吹得坠落地上,哀鸣不已。
前天蓁蓁索要了一幅水莲的绣图,昨天差温采女去看看还未完成。今儿赶紧加工,叫裴心慈送了回来。
微微一笑,接过花样子,但见一幅并蒂莲花屹立在清水里。远处一双蜻蜓在荷叶上舞蹈。
“恩,很不错。”仔细看看,一只蜻蜓的飞翔姿态略显呆滞,便又指着那只蜻蜓说道:“这只红蜻蜓不似方才那只鲜活。”
裴心慈答应着,拿着画稿回去交差,采桑连忙跟了出去,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在屋里听不清,大约是嘱咐采桑去找她玩。
回到屋里,将香炉子点着。采桑笑吟吟说道:“方才心慈姐姐正跟我夸赞叶美人好有面子,谁都知道这鲍才人的画不好求,尤其荷花更难求。她听说伺候了 鲍才人好多年的另一个采女说,没见她为谁画过这清水芙蕖,叶美人一张口就应了。”
“是么?前天倒没怎么求她,随口说了一句而已。?”自己也很诧异,这多年感觉在这宫里,都变得麻木不仁了,自己都不承认自己是好人,居然还有人这么看重自己。看来,宫里虽然浑浊,却总有干净的眼神在默默注视一切。自己比起鲍才人真是差远了,不由心生几分惭愧。
这静画院里的鲍家才人不简单,出身书画世家。是个宫廷画像女史。擅长水墨丹青,尤其是娴熟画莲花。宫里的娘娘们为了求她一幅画,也要低下几分姿态。先皇在世时,曾为她专门修了一处宫苑——水莲苑,里面曲径石桥,好多池塘,种着各色珍贵莲花。谁料这鲍才人,惜墨如金,凡是品德不好,口风不好的妃嫔,讨要别的或许还答应着,但是要求画荷花,一概不理。常常说莲花乃世上最干净的花儿。清水沐浴身心,污泥不染身心,无欲无求,是佛前的圣物,岂容一些凡俗之胎作践?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秀于群;谤则随之。后来被人诬陷,和大内侍卫私通,虽查无实据,终究被皇上冷落。
蓁蓁无意问了一句:“方才听你说鲍才人身边的这个采女叫什么来着?”
“回美人,叫裴心慈。”
“生得很乖巧呢。先前似乎没见过,在哪个宫里伺候人?你们早就认识?”似乎从没见过这个宫女。
“心慈在尚工局司珍房当差,奴婢在尚服局司饰房当差。奴婢的主人和心慈姐姐的主人是金兰之好,所以,奴婢和她常常有机会碰面。”采桑柔声回答,并不生疑心。
“怪不得少见面呢,还以为是哪个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呢。这六局我还不明白,说说看。”有意引她说话。
哪有不明白的,谁混个三五年也听说个一二三分。这后宫里除了那口装骨灰的枯井,弄不清里面装了多少太监宫女的性命罢了。
“尚服局掌服契图籍、衣服首饰、巾栉、膏沐、器玩、羽舆仪卫之事。尚工局,主要掌管营造裁缝、服饰织造以及金玉宝货、度支衣服、饮食、柴炭之事。”
采桑口齿伶俐,说起话来,表情丰富,极其活泼灵动。
大盛国设内廷女官“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