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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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劫-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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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全身冰凉,手心却火燎火烫的。待一出貌合神离的“密誓”唱下来,便再也忍不住,趁着下台换装的功夫,抛出来淡淡的一句:“师哥,那个祝旅长可又来了。”他盯着镜中林迁的背影,“你说他也听不懂戏,整晚整晚的杵在这儿,图什么乐子呢?”
  
  林迁似是肩头一颤,却没说话,端起那只紫砂壶喝茶饮嗓。楚流云见此心上更恨,却强忍着笑了笑:“他每回来都叫你出去,是要跟你拜师学戏?可别说,这个祝少生得俊,真上了行头,倒是好看。”
  
  林迁心头一松,随口找补道:“好看什么?半个洋鬼子的长相,上了装可不吓着人?”
  
  这口吻随意到近乎亲切了——他竟已和他厮混地这般熟稔。楚流云“啪”地把鬓边花钿摔在桌上,颤声叫了句:“——师哥!”
  
  林迁转回身,怔然望着他,眼底藏着他从不曾见过的慌乱。
  
  “师哥……”
  
  台上箫笛云板声响起,又一折子戏要开场了。
  
  容不得他再问,更容不得他阻拦。等到戏一散场,林迁仍是被祝载圳带走了。他靠在阁楼的窗前,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子没入黑夜,想起自己那个不堪回顾的夜晚,心头像是烧了把烈火,无处不燃,直把五脏六腑都煎枯熬干,烧做一把焦灰。
  
  其实楚流云倒真是多虑了。自那晚后,祝载圳对林迁可算得是丝毫无犯,每晚只是带着他出去吃饭。林迁有个坏习惯,总觉得腹饱人懒,只要晚上有戏,是一定要空腹上台撑到底的,久而久之便熬出了胃气病。楚流云便也多了个习惯,每上台前嘱咐徒弟给他熬上粥,散了戏就眼看着他慢慢儿吃完。如今祝载圳却不知是明察秋毫还是未卜先知,把人揪出来便径直到处找馆子,十几天下来算是把奉天像样的地方都吃遍了。照说祝旅长有头有脸,公然与个戏子厮混,委实不是体面事;可他似乎半点不避讳外人知道,反而哪儿热闹便带他扎哪儿,很有几分招摇过市,反以为荣的姿态。
  
  但林迁又分明觉得他并非多么乐在其中:多数时候他不说话,甚至也不多看他,仿佛坐在自己身边的只是个陌路人。他吃东西也是极快,从不挑拣,甚至不品味,速战速决之后,便坐在一旁吸着烟,默默等林迁吃完,再把人送回庆云社。而这其间的自然与熟练,又仿佛已和林迁相处了许多年,共守着一份天长地久的默契安宁。
  
  这种怪异感初时令林迁颇为不安。他的沉默仿佛是风暴前阴抑的海面,反常的平静只是为了徒然爆发积蓄力量。然而渐渐的便习以为常,甚至还暗自侥幸:这人阴沉了也好,不然他若真和自己说什么,又该怎么应付?他们本就是天差地别,无话可谈的两路人。可是,可是林迁却又不期然想起第一次被他弄出来的晚上,他竟是连身上最隐秘的所在——那个并不光彩的身世——都轻易剖给自己看了。
  
  这人像是戏里的回文玄机。他费尽心机,却半点参不透他。
  
  既然想不透,林迁索性也不想了。反正祝载圳也不必他明白,只须他听从。譬如今晚,他把他径直带到了人和路上的一家餐厅,这里靠近日本领事馆,来往的多是日本驻奉领事、军人和日侨。林迁进去便觉得浑身不自在,祝载圳看他一眼,道:“去楼上。”
  
  他语气淡淡的,暗中一只手却抚上他背,微微用了些力道——显是不容他质疑。
  
  他选中的位置正靠着落地窗,透过玻璃向外望去,半条街的繁华夜色都一览无余。他往窗外瞭了一眼,便问林迁:“想吃什么?喝什么汤?”
  
  自打那个雨夜之后,他再没玩过头次湘菜馆里的恶作剧,点菜都偏清淡口儿,几会下来林迁也不跟他客气,中意不中意的坦白说,祝载圳也渐渐摸透了他的口味癖好。孰知今晚这例行询问一落地,却给林迁硬邦邦挡了回来:“不必了——吃不下。”
  
  祝载圳抬眼看着他,停了一霎,便道:“吃不下就坐会儿。”他倒了杯茶,推到林迁跟前:“看看外头景儿。”
  
  说完便不再看他,转眼瞧着窗外。林迁几分疑惑地向外望去——华灯初上,街头人来车往,熙攘纷乱,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景致。
  
  玻璃上浅浅反映着他的影像:神色专注,双眼凝视窗外街巷,只偶尔瞥一霎手表——他显然是在等着什么。
  
  一辆黑色道奇车缓缓驶来,停在街对面。前车门打开,身着日军军装的男子下车,毕恭毕敬地打开后侧车门。
  
  祝载圳蓦地站起来,走到林迁身后,一只手按上他肩头,下巴俯在他颈间。
  
  林迁吃了一惊,还未做出反应,就猛地听见窗外暴起几声枪响。
  
  厅中迸出几声女声尖叫。更多人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按在他肩上的手骤然收紧了,耳边砸下低沉的一声:“走!”
  
  他尚在懵懂,便被祝载圳抓着一路冲出餐厅,直奔上车。街头已是一片混乱,几个日本兵拔出枪,正在沿街追击一个灰衣礼帽男子。
  
  祝载圳只低喝了句:“坐好!”便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避开惊乱人群,急速冲进街口的岔道。
  林迁惊魂甫定,往后望了一眼,正看见那个灰衣男子被击倒在地,路灯下黏血扑了一片。
  
  他转眼望着身边的祝载圳——陡峭的侧脸,仍是无动于衷的神色,仿佛外间天塌地陷,都和他毫不相干似的。
  
  可林迁却直觉到,今晚这出“刺秦”,难保不是他一手炮制;而他还特意扯着他也来看——为的什么?
  
  “看什么?”一直专注开车的祝载圳忽然道。
  
  林迁心头一跳,忙转过头望向窗外,这才发现车已驶进城东的永宁道。这可不是回庆云社的路。
  林迁迟疑道:“祝旅长,走错了。”
  
  “没错。”祝载圳只顾开车,头也不转:“跟我回家。”
  
  林迁徒然一惊,默了片刻,道:“不行,我得回去。”祝载圳瞭他一眼,淡淡道:“你今晚得跟我回家。
  
  他语气神态根本不容他置辩,一切都是决定好了的。林迁才发觉今晚自己绝非看客,也是他这出好戏里的一折——他到底是要把他怎么办?
  
  容不得他多想。穿过两个街口,祝家大宅便缓缓推近眼前。祝载圳停下车子,伸手越过林迁打开车门,道:“下车。”
  
  林迁只定定注视着他,丝毫未动。
  
  正在僵持时候,忽然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来到跟前,正低柔地抱怨:“……下午我才给李副官打了电话,教你早点儿回来,到底还是又拖到这钟点!”
  
  林迁转眼一看,昏夜里走出来两个绰约人影。说话的自然是祝瑾菡,跟在她后头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林迁也是见过的,正是张学良的幼妹张怀曦。
  
  祝载圳斜斜看他一眼,自顾先下了车,对瑾菡道:“临时有点事儿,我给忘了。”瑾菡嗔道:“有事也不叫人来说一声,害得怀曦也陪我等了这半天。”一打眼看清车里还坐着个人,微微一怔。
  
  林迁只得硬着头皮下来,点头寒暄道:“祝小姐、张小姐好。”瑾菡勉强笑回道:“林先生,好久不见。”暗地却丢给祝载圳一记疑怪的眼风。一旁张怀曦抬眼看看祝载圳,轻轻叫了声“永泰哥。”眼角一转又溜了林迁一霎,便垂下头不说话了。
  
  一时四人都默了,气氛变得极是古怪,仿佛不留意打翻了七情六味瓶,各人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委实的难言难堪。祝载圳若无其事道:“都站这儿干什么?”说着不经意似的把林迁扯到自己旁边,自顾就往门里头。边走边对瑾菡道:“弄点吃的,饿了。”
  
  瑾菡挽起怀曦,也跟着他走,道:“混到这点钟才回来,以为你不饿呢。”说完忍住气,又道:“晚饭早上了桌了,就等着你呢。”祝载圳道:“从来也没非等我回来吃饭,今儿怎么想起来了?”瑾菡顿了顿,道:“今儿是你生日,我和怀曦专门等你回来庆生的。”
  




17

17、第 17 章 。。。 
 
 
  祝载圳一怔道:“我都忘了——往年也没折腾过,你怎么想起来一出是一出?”瑾菡望着他,低声道:“以前有老爷子在……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祝载圳默了默,望了眼堂上朱正骢遗像,转过头道:“不说了,去吃饭。”
  
  偏厅里一席桌面已备齐。水晶吊灯的光晕当头倾泻,壁台上还点着洋烛,映着屏上花杯中酒,依然一番辉煌。只是当日熙攘人群不在了,遍数眼前不过只有三个人——两个苦等他回来,一个却是他硬扯回来的。
  
  祝载圳自顾坐下,抬起杯就喝下多半杯红酒。瑾菡忙道:“这么急伤胃。菜也凉了,稍等会儿。”一壁打铃教佣人热菜下寿面,又吩咐打热手巾上来。林迁眼见她这般忙进忙出,分明在执行一个郑重仪式,便明白了这份温柔周到里的别样深意——虽是天降横祸,由繁盛转而寥落,但凡还有一个男人在,祝家的这口志气,这份威势便都得撑下去——也必然撑得下去。
  
  果然是一脉相承。一硬一柔,骨子里的这点倔强却别无二致。
  
  然而意外观礼到他人家族的内幕,林迁自知不得不说些什么了,便正色低声道:“事先不知今天是祝旅长的好日子,有失敬意。”明里客气,暗中却带了撇清的意思。谁知祝载圳转眼看定他,竟是千金一笑:“人来了就好。”
  
  林迁一时愣得答不出话。瑾菡停下盛汤的手,紧盯着他不说话。祝载圳却若无其事,扫了一眼桌子,问道:“还有别的菜没有?”瑾菡道:“没了。这不都是你平时喜欢的?”祝载圳道:“叫厨房再做两个清淡的,林老板吃不惯这些辛辣油腻。”
  
  这显是故意给人看的了。瑾菡默了一霎,只得忍耐道:“还炖着笋片乳鸽汤呢,一会儿寿面也得了。”瞥一眼身边张怀曦,又轻声说:“怀曦还在馥桂坊给你订了蛋糕,专程叫法国师傅做的,很是新鲜地道——这就切了尝尝?”祝载圳笑笑说:“谢谢怀曦了——不过还是留着你们尝吧,西洋鬼子的东西我向来吃不惯。”
  
  瑾菡忍不住叫了声:“哥!”下头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暗中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张怀曦坐在瑾菡身边,一直垂目不语不动,仿佛对这半晌好戏漠不关心,心里却似揭开了一鼎滚汤,满腔酸涩热气蒸腾着直扑上眼眶,生怕一个撑不住便当场溢出来。一时胸窝里的不是气,而是恨——恨自己太热络,太少志气,太没点自持身段,巴巴凑到跟前讨这难堪;偏还不知趣地留到现在,连这一身精心选置的妆扮也显得恁般扎眼可笑,教她的心思越发不能遮掩——这简直是丢人现眼了。
  
  她站起来,低着眼睛道:“不早了,永泰哥,瑾姐姐——林先生,你们慢用,先告辞了。”说完眼圈微红,飞快闪了祝载圳一眼,低声说:“生辰快乐。”便转身离席,径直往门外走了。瑾菡忙道:“天晚了,我送送你。”转脸狠狠刺了祝载圳一眼,起身去叫司机。祝载圳却坐在原地只看着,等瑾菡回来取大衣的功夫,才走上前叫住她:“你收拾下,今晚就在张家住了,过几天再回来。”
  
  瑾菡道:“大晚上的跑到人家去,这算什么?”祝载圳道:“大哥这几天去南京了,你正好去陪陪嫂子。”瑾菡盯着他半晌,冷笑道:“怎么,连我都嫌碍眼了?”见他一时不应声,竟不否认,当下心里更气,压低声音道:“头几天我就听见外头有些闲话,还怕给大嫂怀曦她们知道,今晚倒干脆把人领到家里来了!你是成心——”
  
  “我的事不用你管!”祝载圳打断她话,一字一句说:“你就给我老实听话,别的都不用操心。我让吴管家送你去,我不去接你,不准自己回来。”说完不再理她,转身叫吴管家上来,低声嘱咐了几句。瑾菡站在一边,气得脸色发白,最后也只得一顿脚随吴管家走了。
  
  一时间人去屋空。祝载圳重回到桌前坐下,抬手把剩下的半杯酒也咽了下去。身旁壁烛默默燃着,正将他的侧影投在林迁身上,促成一个水月镜花的拥抱。林迁在他的影子里默了一刻,便站起来道:“祝旅长,看来在下也该告辞了。”
  
  祝载圳抬眼望着他:“怎么,林老板不等着吃口我的寿面?”林迁凉笑道:“不敢。戏都散了,在下也该下场了。”
  
  到此刻他才算明白了他的用心:原来这一连串的故弄玄虚,竟是扯着自己唱一出借东风,好吹散那番消受不起的美人恩。豪门间藤缠蔓结的恩怨利害他一个唱戏的不清楚,更是不敢招惹;可这祝大少却偏强拉他趟这浑水,这刁钻心思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气了。
  
  然而暗中一转念,却又生出分意外的庆幸:既然只是拿他做幌子,想必不会……
  
  “林老板真是聪明人。只不过,”祝载圳也站起身来,身子慢慢移近了, “林老板唱了这么年戏,想必最知道假戏真做?”
  
  林迁心头微一凛:原来自己庆幸地太早了。脸上强撑着笑道:“行里有句话,叫‘戏到极致是平常’。祝旅长,适可而止吧。”
  
  祝载圳“哦”了一声,点头道:“林老板的讲究还真多。记得头一次说话,就教训我‘有胆子在戏台上杀人,不如为父报仇’,再后来又说什么‘想和你一块儿搭戏,只能扮回女人’。”他低头凑近林迁耳畔,口唇间热气直扑上来:“如今我该报的仇也报了,还想和林老板搭戏,可又不想扮女人——林老板再教教我,这可该怎么着?”
  
  林迁脸色变了,才想后退避开,身子就被他手臂勒住了。他一手扣住他腰背,一手缓缓按上他胸口,附耳低声道:“我要是非想教你做回女人,做我的女人,你说该怎么办?”
  
  林迁变色道:“祝旅长,可别强人所难。”祝载圳“嗤”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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