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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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 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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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力求达到的目标。”

这一大段宏论,说得四子皆低头不言,心中自觉惭愧。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吴敏树要跟曾国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国藩心里对这事究竟怎样看,有没有芥蒂,平时没有机会问,今天可是个好机会。他笑着问:“关于桐城文派的事,吴南屏后来捐钱请大人给他除名了吗?”

“南屏那人你还不知道!”曾国藩爽快地笑起来,“他是打死都不认输的。后来的信中,他干脆将姚鼐比之于吕居仁。这是他的性格,我也不计较。南屏不愿在桐城诸君子灶下讨饭吃,也称得上我们湖南人中的豪杰。不过,以姚氏为吕居仁之比,也贬之太甚了。老夫粗解文章,实由姚先生启之。姚先生为知言君子,只是才力薄弱,不足以发之耳。他的《古文辞类纂》一书,虽阑入刘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体上是站得住的。其序跋类渊源于《易·系辞》,辞赋类仿刘歆《七略》,则为不刊之典。老夫鉴于姚先生所编,不选六经、诸子、史传之文,虽另编《经史百家杂钞》,但平心而论,姚先生之《类纂》要比老夫的《杂钞》流传得久远。”

黎庶昌深以此言为持平之论,并对曾国藩的心胸气度看得更清楚了。他正要请曾国藩再谈谈对桐城三祖的看法,吴汝纶又发问了:“大人,听说您要写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诀和四象说,能让我们先知一二吗?”

“你们四人,最数挚甫不安本分,不知又从哪里刺探了老夫的机密。”就像老父亲亲昵地指责聪明灵泛的小儿子一样,其实心里很高兴,他乐于向弟子们透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骊珠。“老夫思考得尚不成熟,就大致说说吧。八字诀,即以雄、直、怪、丽为古文阳刚美之特征,以茹、远、洁、适为古文阴柔美之特征。我还要仿照司空表圣的办法,每个字下再给它以八个字的详述。四象,即太阳为气势,气势中又分喷薄之势、跌宕之势;少阳为趣味,趣味中又有诙诡之趣、闲适之趣;太阴为识度,识度有闳阔之度、含蓄之度;少阴为情韵;情韵有沉雄之韵、凄恻之韵。若精力好,下个月老夫将这篇文章完工,那时再听听诸位的意见。”

张裕钊说:“大人对古文的这个发现,将可与沈休文的四声说相比!”

“你们看,对面有个家伙在偷听大人的天机!”吴汝纶神秘地指了指无梁殿外的小松树林。

“谁?好大的狗胆,我去看看。”薛福成立即起身,冲出殿外刚走几步,只见一只两尺多长的金毛松鼠,从松树枝上跳跃着逃走了。

“原来是它!”黎庶昌、张裕钊大笑起来。曾国藩一时兴起,笑道:“你们谁有本事逮住它,老夫放他一年假不作文章!”

张裕钊等人见曾国藩兴趣这样好,明知抓不到,都一齐向小松林冲去。

曾国藩背着双手,情趣极高地看着他们在松树林里奔跑,口里念道:“鹪鹩已翔乎九仞兮,罗者犹倚乎泽薮。”

“大人。”耳畔突然响起一个谦卑的声音。曾国藩回头看时,远通法师已站在一旁,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那小僧人两眼怯生生地望着江宁城里的头号人物,双手托着一个黑漆发亮的木盘,木盘上摆着一支大号羊毫,一方刷丝歙砚,两卷水印硾笺。

“大人学问淹博,尤其联语精妙,久为贫僧钦敬,早就想求大人为寒寺题一联语,只是无缘。今日万幸,贫僧恭请大人赐宝。”远通说罢,双手在胸口合十,深深一鞠躬。

曾国藩笑着说:“今日受法师款待,不容我不写了。不过鄙人对佛法素无所知,题什么好呢?”

曾国藩在无梁殿里慢慢踱步。殿堂里异常安静,水汽冲着紫砂壶盖轻轻地上下跳动,他凝视着茶壶,瞬时间有了。遂提起笔,吩咐小和尚把硾笺展开。一会儿,水印纸上现出一个个劲崛的字来:

万里神通,渡海遥分功德水,

六朝都会,环山长护吉祥云。

“见笑,见笑。”曾国藩把笔放回木盘,谦逊地说。

“贫僧深谢了!”远通再次合十鞠躬。

“曾大人,总督衙门来了一位老爷,说是有急事要面禀。”灵谷寺的知客僧急急忙忙走过来,边施礼边说。

“什么事?叫他进来。”

来的是督署武巡捕。他走到曾国藩身边,悄悄地说:“李制军遣弟昭庆来江宁,要向大人禀报……”

“备轿!”不待巡捕说完,曾国藩便下令。

“大人,斋饭已备好,吃了再走吧!”远通慌忙挽留。

“打扰了,下次再来吃吧!”曾国藩边说边疾步走出无梁殿。他知道,李鸿章一定是遇到了难以独自做主的大事难事。

原来,李鸿章督师以来,采取了诱敌于绝地然后合围的战略和离间之计,大大地挫伤了捻军的元气,把赖文光、任化邦的东捻军引诱到山东烟台一带。李鸿章认为东捻已到山重水复的地步,准备以胶莱河为防线,将他们困死在登莱半岛。李昭庆奉命来到江宁,一来请教此法是否可行,二来求援二十万饷银。

从灵谷寺到城里的一路上,曾国藩心里就一直在揣度着李昭庆要谈的事。前方战事时有反复,令曾国藩提心吊胆,只有李鸿章用河防之策将捻军最终平息下去,方可洗去他打捻无功的耻辱。如果李鸿章也失败了,后果则不堪设想。他的这种心情,就和当年在安庆挂念老九打金陵一样。听了李昭庆的禀报后,曾国藩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没有马上表示态度,而是离开座位走到挂图边,拧紧两道扫帚眉,眼睛死死地盯着山东省。

大约过两刻钟之后,曾国藩重新回到座位上,对李昭庆说:“幼泉,回去告诉你二哥,就说我完全赞同他的这个设想,只是要提醒他注意一点:丁宝桢是山东巡抚,他的职责只是守山东,灭不灭捻寇不是他的事,防守胶莱尽量用刘省三部,而不用鲁军,前年赖文光就是冲破豫军朱仙镇防线的,丁宝桢和李鹤年是一样的思想。因此,为防万一,还要在运河设第二道防线,以潘鼎新扼守,在江苏六塘河设第三道防线,就近调鲍超、陈国瑞部防守。你今天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回去。告诉少荃,鳖虽进瓮中,但并未到手,还有可能逃出去,不可存丝毫虚骄。至于二十万饷银,我分文不少。”

事情正如曾国藩所估计。同治六年八月十九日,东捻军在赖文光、任化邦率领下,在海庙口以北十几里海滩地方突破鲁军防线,过潍河、潍县、昌乐,拟再渡运河,进入豫陕,与张宗禹的西捻会师。但在运河遇到了潘鼎新部的顽强阻挡,又加上大雨连绵,河水盛涨,东捻军心大乱,叛徒潘贵升乘机杀害了鲁王任化邦。赖文光率残部重上山东,结果一败于潍县,再败于寿光,两万将士战死,首王范汝增英勇牺牲。赖文光率六千人苦战逃出,准备下江苏,在六塘河又遇到鲍超的阻挡,后来虽从陈国瑞部的缺口突破六塘河,但终于大势已去,人少力弱。赖文光被抓就义,东捻军全军覆没。

捷报传到江宁,一洗曾国藩两年多来的屈辱。朝廷论功行赏,李鸿章授以协办大学士,刘铭传首倡河防之策,封一等男爵,并念记曾国藩的决策之功及转战一年多的辛劳,加恩加赏一云骑尉世职,接着又从体仁阁大学士调任武英殿大学士。不久,李鸿章、左宗棠、刘松山等会剿西捻成功,梁王张宗禹战死徒骇河边。闹了十多年的捻军起义被完全镇压下去了。曾国藩精神重又振作起来,正准备把整饬两江的事继续办下去时,官文却因阻击西捻失败之罪,被撤除了直隶总督之职,慈禧太后调曾国藩接任,并着晋京陛见,两江总督一职,则由浙江巡抚马新贻升任。

曾国藩这次欣然受命。其原因,不仅因捻乱平息,朝廷没有忘记他的功劳,更因他多年的明友暗敌官文彻底垮台了,他今后的仕途少了一块绊脚石,曾国荃、郭嵩焘、刘蓉、刘长佑等人东山复起也少了一重障碍。放眼今日之域中,又是湘淮军的天下!他能不兴奋吗?

二堂堂大清王朝,竟好比一座百年贾府

两江治内的大小政事,曾国藩都可以移交给马新贻,唯有两件事他放心不下,要亲自交代一番。

第一是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事,他拟亲赴上海一行。容闳得到消息,自己驾驶新制的火轮船由沪赴宁来了。曾国藩十分高兴。他兴致勃勃地登船观赏,并命容闳向采石矶开去。容闳开足马力,船在江面飞也似的前进,近两百里水路,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曾国藩坐在船舱里,颇有点意气风发之感。到了采石矶后,容闳又掉过船头,开回江宁。因为是下水,更快,一个半时辰便回到下关码头。曾国藩兴奋地说:“纯甫,这艘船比起安庆内军械所造的黄鹄号又要强多了,简直与洋人的船不相上下。”

容闳说:“与前些年洋人的船相比,速度是差不多了,但洋人这两年造的船又快多了。洋人的东西日新月异,学不胜学。”

“我们中国人并不蠢,只要有志气,今后总可以超过洋人的。”曾国藩坚定地说,又问,“这艘船取的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哩,正等着大人为它命名。”

曾国藩站在甲板上,望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水,凝神良久,说:“就叫它恬吉号吧!取四海波恬、公务安吉之意。你看如何?”

“最好!”容闳欢喜地说。

“纯甫,我此去直隶,最令我挂系的就是上海机器制造总局,它还刚上轨道,并不成熟。在中国建机器制造局,是我曾某人办的一桩破天荒的事,它也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说不定今后还会招致众多非议。不过,依老夫之愚见,这个事业非要办成功不可。中国的徐图自强,只能肇基于此。纯甫,我看重你,主要还不是因为你留过洋,与洋人熟悉,而是看重你的能吃苦、性格坚毅。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今后不管有千难万难,你都要把这件事坚持办下去。你尚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是可以看到成功的一天的,老夫却不一定看得到了。”

“曾大人,卑职感大人知遇之恩,也深知此事重大,卑职一定尽力办好。”容闳办机器制造业已经五六年了,先前是满腔赤子之心,恨不得两年三年就把美国英国的全套机器搬到中国来,让国家立即强盛。这些年来,他在办事过程中,深感处处棘手,步步难行,多少次都想甩手不干,但最后还是挺下来了。他本想向曾国藩吐一肚子苦水,听曾国藩这一说,便不敢再讲了,硬着头皮把总督交给的担子担起来。

“纯甫,我知道你有难处。”曾国藩从“尽力办好”四字中,已知容闳的艰难。“老夫活了五十多岁,经事不少,知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困难之处,正可看作是激励和逼迫。你拿张纸来,我送你两个字,作为暂时分别的留念。”

容闳忙拿出一张随身携带的棉料呈文纸,曾国藩写下两个大字:“患难”。又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余将赴直隶,书此二字送纯甫,以志相交于患难之时也。”写罢,亲手把纸递了过去。容闳激动万分,打开从美国带回的牛皮箱,将它珍藏于箱中。后来容闳定居美国,西方友人愿以十万美金买下这幅字,容闳毅然拒绝。这当然是后话了。

第二件是金陵书局的事。船山遗书的印装即将蒇事。道光十九年刻的《书经稗疏》《春秋家说序》因错讹较多,而稿本王家又已不慎被烧,曾国藩便托刘昆在京师文渊阁抄出,前几天也已送到江宁来。他又挤出时间,亲自为船山遗书的刷印作了一篇序,现在都一并交给书局赶紧雕版,不用他操心了。只是还有一大批洋人的译书和国内耆儒的书稿,还在等待着刊刻。曾国藩亲到书局去了一趟,见设备简陋的书局里堆放着一叠叠刻印俱佳的船山遗书,他欣喜地翻阅着,把书凑近鼻子边,贪婪地闻着,觉得油墨喷出的气味真香。陪同一旁的欧阳兆熊笑道:“前人说唐诗可以佐酒,你也真像要把这本书吞吃掉似的!”

“小岑兄,不瞒你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摒去一切世事,学当年李邺侯那样,到深山老林里去筑一间茅屋,读尽天下书。”曾国藩说,那神情极为虔诚。

“那真是一种绝大享受,可惜你没有这个福分。”欧阳兆熊大笑,曾国藩也笑了。

离开书局时,曾国藩拉着老友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船山公的书印得差不多了,这是一大工程,你我都实现了夙愿。其他存局的译稿也都要刻印出来。洋人机巧之心,造炮制船的奥妙都在这些书里,要想使中国富强起来,就非要读这些书不可。至于那些耆儒们的著作,也是一生心血所在。他们大多清贫,无力付梓,我们不印,他们将抱恨终生,学术成果也就会湮灭,所以也得刻印出来。马穀山若是不支持,你就写信给我,我给你汇银子来。”

欧阳兆熊感动地说:“涤生,我和你的心是相通的。你才大,干大事,我力小,办小事,总之都要为世人做有益之事。你放心去直隶吧,我之余生便在此书局了。只要有我在,金陵书局就不会关门,马穀山不给钱,我卖田产店铺也要把存局的这批书稿刻印出来!”

两双已变苍老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从书局回到衙门不久,赵烈文便引着一个汉子进门来。那汉子挑着两只大木箱。

“大人,欧阳先生给你送了一担礼物。”赵烈文笑嘻嘻地说。

“哪个欧阳先生?”曾国藩皱起眉头说,“你叫他挑回去,什么礼我都不收!”

“还有哪个欧阳先生,就是书局的小岑老丈呀!”赵烈文边说,边擅自叫那汉子放下担子。

“他送我什么礼物?我刚从他那里来。”曾国藩疑惑不解。

那汉子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说:“大人刚走,欧阳先生便说,你们看我现在呆成什么样子了,曾大人奉调直隶,一走几千里,今后捎带东西十分不便,船山公的遗书就差两本没完工了,我们何不把先印好的送他一套呢!大家都说应该。于是就装满了两箱子,派我送来。”说着打开木箱,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函书来。曾国藩满面笑容地说:“好,好!这个礼物我收下。你辛苦了,到大厨房里吃过饭再走。”

那汉子出门后,赵烈文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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