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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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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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崇被皇帝的举动,感动得肺腑颤摇;他想回答,但话未出口,泪水已夺眶而出。一时间,老泪纵横,呜咽起来。

望着冢宰乌纱两侧漏出的茎茎银丝,和那惨白的病容,李隆基忍不住想起君臣们在太平公主专权之肘,以及自己总领万机之后,所走过的一段段险恶而又艰辛的历程,一时间也感到缕缕辛酸之情涌上心头。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但声音嘶哑地敕道:“卿有病在身,归座奏事吧!”

姜皎也早走过来,和高力士一左一右地把频频拭泪的姚崇,扶入御案右方的座椅上坐下。

“老臣失察于人,”皇帝刚一归座,便听姚崇哽哽地说,“复疏教于子,请陛下治臣之罪!”

李隆基在姜皎奏报后,对姚崇求谒也有些紧张,听了姚崇的开场白后,心情陡然轻松多了。他有意朝立于姚崇身后的姜皎望了望,才对姚崇道:“卿尽心为国,何罪之有?当好好养病才是!”

“陛下!”姚崇听了皇帝的回答,更为激动;他声音发抖地续奏说,“臣为冢宰,不能约束己子,定请陛下严治臣及臣子之罪!”

“呵?”李隆基突然觉得姚崇话中有话,他有些担忧地望着冢宰,暗暗希望他不要说出其它话来。

可是,偏偏就在这时,姚崇却喘吁吁地接着说:“然据臣所知,贺台主书赵诲,有收藏胡器之癖,而蕃刀系姚奕骗赠而受之!望陛下命有司详察,不可枉杀赵诲。”

姜皎定然不敢做出皇帝刚才的举动,但李隆基却分明觉得那近臣正用得意而暗含嘲讽的目光盯住自己。万乘之尊、天之骄子的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老臣万望陛下,开恩重按赵诲。莫使无辜之人,苦陷囹圄……”

姚崇仍在苦苦地奏告着。但是,在李隆基耳里,他那苍老衰弱的声音,却被姜皎的声音盖过:“……事不切身,多能慷慨护陛下之法;事深切其身,虽姚崇,亦不能如陛下,能置宗亲贵胄于斧钺而全国法!”

姚崇愈是为赵诲开脱,姜皎的这番话就愈是其势汹汹地直贯皇帝耳中,刺痛着他的心。一种极度的失望感,还渗着几分受欺于人的愤怒,剧烈地咬着皇帝的心。

“陛下……”

“卿,不必再奏!”陡然间,皇帝冷冷地打断了宰相的奏告,“此事,系朕亲自提审鞠问之事。”

“然据老臣所知……”姚崇对皇帝大为改变的神情,并不介意;仍以他平日极谏时不顾皇帝脸色的态度,要据理奏谏。

“撤座!”

可是,不待姚崇说下去,皇帝却沉下脸来,下了这样的敕令。

“陛下!……”姜皎应声挪开姚崇的坐椅。被高力士迅速扶起的冢宰,却急切地一下跪在案前,高声谏道,“望陛下勿以臣逆子故,而至滥刑!”

脸色早已因气恼憋得发紫的李隆基,听姚崇说出“滥刑”二字,那发紫的脸失去了血色,陡地变得青黄!

“姚大人!”高力士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里焦急,却不敢在盛怒的皇帝面前表露出来,强扮出一副笑脸,频频唤着姚崇,“陛下已敕令大人,不必再奏了!”同时,朝自己的贴身小太监示意着,把仍想极谏的冢宰,搀出了武德南殿小朝堂。

“哼!”姚崇刚被高力士等扶出小朝堂,深怕事情变冷的姜皎,趁热打铁地对皇帝奏道,“此老日日在大家近前聒噪执法执法,事一关己,大家欲要执法,他却又说‘滥刑’!难怪他在外间以前代贤相伊尹自誉,好象国家有今日,天子全是依着他们的主张才……”

“姜皎!”觉得姚崇的举止大出自己圣裁以外太远,心里本已难受到极点的皇帝,此时听了姜皎这番话,更伤心刺骨;同时又觉得这宠信的近臣话中潜着一种胜利者般的得意,他不觉对他大生厌恶,声色俱厉地唤住他,“尔出殿去!”

招来这么大的没趣,姜皎先是吓了一大跳,接着反应过来了,知道皇帝的怒气大半是为刚出殿的姚崇而发的,便忙着低头拜辞。还没走下正殿的御阶,他已预料到皇帝正往大理寺的奏摺上敕批“依奏准斩决”的朱语了,忍不住又心花怒放地催促自己:“快!快回府去,安排酒宴,和李十郎大乐一番……”

正如姜皎估计的那样:皇帝想到姚崇竟是这种举动、心思,在生了一会闷气之后,又去取下朱笔,便要展开大理寺的奏摺敕批。

“宋王殿下进殿朝参!”

偏这时,小朝堂外的宣呼太监朗声朝殿内呼禀着。这位轻易不到皇帝处置国政的殿廊谒见的大哥,骤然不宣而至,提着朱笔的皇帝暗自揣测:“难道又象上次朕要斩决倪若水时一样:诸王又要来为犯官求情么?”他轻咬下唇,下了决心,“看来定是姚崇作秦庭之哭,哀求诸王而来的!哼,力堵请托的冢宰,胆敢如此,一旦眉目清楚,朕要加倍究处!”他一下放回朱笔,命:“宣请上殿!”

一听“宣请上殿”,宣呼太监忙向院外朗声宣呼。宋王李成器,捧着象牙笏,疾步入院上殿。但他心里却在犯难。

大唐皇帝的长兄,正是为着姚崇刚才殿上谏奏之事而来的。只是并非宰相所求,而是应明义公主李蓉蓉所求,来劝阻皇帝对赵诲处治应当谨慎的。

昨天晚上,明义公主突然带着本府女官、邑司司令姜丽月,来到安兴坊末王府,急谒大伯父宋王,告诉他皇帝收到御史台密呈的弹劾奏章,严辞控奏宗正卿姚奕与紫微省台主书赵诲收受胡人贿赂,请旨查办。

“婢子在伯父姜皎府中,却听伯父醉醺醺地笑着告诉婢子,”姜丽月在明义公主向宋王诉说了大略事况后,忙向宋王说出她从姜皎处得知的一些底蕴,“‘姚崇老儿,要败在他儿子的一把蕃刀上啦!’婢子当即问他:‘伯父怎么知道的?’他回答婢子:‘那刀子的来历,你伯父知道呀!’还说,‘这一回,只有劳那赵诲和姚崇的宝贝儿子,去枉死城中走一遭啦……’”

姜丽月说完,明义公主又忧虑地对宋王说:“姚奕为人贪鄙,为朝中不齿,受惩犹可,但赵诲主书紫微,吏事精明,为姚相国之膀臂,若被诬丧命,殊为可惜!望伯父能出面谏劝父皇,明察而后断之,勿至滥刑,枉屈贤良!”

……

宋王由于自己的长兄地位,面对机敏异常、一总万机的三兄弟,他是退避犹恐不及,从不敢在政见上有什么表示。救倪若水,也是诸弟临逼,不得已而去之。事后,他还懊恼达半年之久,暗暗发誓不能再对朝政有何细微反应。今天,对明义的哀求,他虽仍深感为难,但听了她和姜丽月的一番话,想到她们一个不过是赐姓为李的义女,一个却是姜皎嫡亲侄女;为着皇帝能不失贤良、处理好朝政,一个剖呈肝胆,比宗室亲生骨血更忧患国事;一个仗义执言,为国而忘私:两个弱女子,都有这等举动,身为宗室子孙,堂堂须眉,岂能忍心作壁上观?

正基于此,他才在听说姚崇扶病入宫营救赵诲一事后,捧笏入宫谒见皇帝。

但是,刚爬上武德殿三重御阶,听到南殿的宣呼时,他却又后悔起来。明知皇帝对宗室,尤其是自己大相戒惕,自己却又一次来涉足朝政,到底为了什么呢!或许能救出赵诲,可是,一旦引起皇帝疑忌,也要“依奏赐死”时,谁又能救得了自己?……不能啊!不能!李成器,不能因妇人女子之见,而自蹈于汤火中。

“大哥请归座!”皇帝欠身答礼,冷冷地说。

“臣谢君恩!”素来在皇帝面的不忘臣仪的李成器,一面恭谨地答谢了三兄弟的赐座,一面却被皇帝那冷冰冰的音调吓得头皮发麻。他归座后,见姚崇并不在朝堂,再看看皇帝的脸色,对刚才这里发生的事,猜到了八九分。他不禁暗暗念佛,感谢上苍常常暗示给他某种神意,使他临事总是多思而后行,免却了许多灾难。

“大哥进宫,定有大事谕告三郎吧?”就在宋王暗自庆幸时,他又听见皇帝大有深意地询问开了。

“臣启陛下,”他忙侧身捧笏,笑吟吟地回奏说,“陛下尚记得厌火之鵁鶄、驱毒邪之气的鸿鹜否?”

“大哥竟来谈鸟?”听宋王答出这样的话来,皇帝原本愤愤然的胸臆,一下松弛开了。他也解颐一笑,说,“三郎为这数种奇鸟,差点于汴州桥头丧身,怎会记不得呢?——大哥今日为何提起它们来了?”

“陛下,”见皇帝露出了笑容,宋王的笑,也趋于自然了。他兴冲冲地告诉皇帝,“臣此刻进宫,就是请驾去兴庆宫龙池;观赏鵁鶄、鸿鹜的!”

“呵!”皇帝惊奇地忙问宋王,“三郎早已下敕不准捕进珍禽异鸟,龙池中怎么又有鵁鶄、鸿鹜?难道是由天自降么。”

“虽不是天降祥瑞,但却是民心祈君福祥的好兆!”

“快移朕座!”听宋王闪烁其辞,被引得兴致勃然的皇帝,忙叫近侍移过御座,靠近宋王,催促着,“大哥速为三郎说来!”

“陛下呵!”宋王把身子侧得更偏,只稍稍有点坐的味道,实则是半蹲着,回答皇帝,“臣今日一早去兴庆宫龙池垂钓,却听宫苑总监对臣说道,汴州猎户二十八子等,特为陛下呈献了鵁鶄、鸿鹜!”

“啊,是汴州的猎户!还有那先欲刺朕,后又断臂示悔的二十八子?”皇帝完全忘记了刚才和姚崇发生的不快,眉飞色舞地问起话来,“他们竟专为朕呈进这两种珍禽?”

“是呀!二十八子等还留下本章,要总监转呈陛下。那本章说:天下仗陛下得兴,百姓愿明君宸居,永无妖火毒气,故特献此厌火驱毒之禽!还说……”

“还说何来?还说何来?”

“彼等还说,此所谓‘君心有民,民心则永敬我君!’”

“啊……”

听宋王说出这件事、转告出汴州百姓的这番话,李隆基被一种说不出的自豪之情激动了。他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拉着宋王,说:“走吧,大哥!陪三郎去龙池看‘民心’去!”

“‘民心’?啊,对!民心,民心!”

“万岁起驾兴庆宫哪!……”

李隆基坐上御辇,宋王骑着马,在宫侍们簇拥下,离开武德殿,转道大明宫。兴庆宫初建之时,便经通化门,在大明宫和兴庆宫间修起了专供皇帝御驾往来的夹城复道。宫中又称此秘道为阁道。阁道两旁的夹城间,密布着羽林卫士,担负着护卫皇帝御驾的重任。

李隆基的御辇从柳树成荫的太液池畔绕出大明宫,早觉得眼前烟雨霏霏。陡然欣慰的心情,使他情不自禁地撩开辇侧珠帘,回头遥望着烟雨中的上苑。葱茏苍翠的上苑林木,被雨帘轻罩,别是一番韵致,溶入他的视野。那情景,使他恍然觉得,那不是葱茏苍翠的林木,而是云髻高耸、体态婀娜的武惠妃,正似娇似怨地立于坤仪宫的珠帘之后,惆怅地眺望着他渐渐远去的御辇。一种缠绵悱恻的情绪,在年轻君王的心底,油然而生:“明日,应召她与清儿,也去龙池观赏奇禽……”

“哼!”

突然,复道夹墙后,传来一声怨恨之声,打断了皇帝的遐想,他倏地回过神来,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舆杖,行进的御队,突然停了下来。

恰好,御荤停放的地方,是复道内的小过门。门虚掩着,皇帝从缝隙中望见夹墙中一个羽林卫土,正瞧着自己手里的碗盏,喃喃怨诉着:“哼!国家连年丰收,还让我等老吃这么粗糙的饭菜!”

“哗!”

随着这二声响,皇帝见他把饭莱全倒在了夹墙的凹坑里!

“拿下此贼!”李隆基勃然大怒,大声下令;那倒饭卫士尚未清醒过来,便被杖下金吾冲进去,撕去甲胄,五花大绑,推到御辇前。当他看到是皇帝御辇时,恐怖已极地叫了一声,便昏过去了。

“弃食于地,大违朕崇俭尚朴之旨!杖毙辇前,以儆戒来者!”

“领敕杖毙此贼!”

金吾们一声齐应,纷纷举起刑杖,便朝昏倒在地的弃食卫士挥去!

“杖下留人!”

就这时,紧随御辇之后的宋王李成器,却一下子勒马冲到挥起杖来的金吾们面前,高声制止。

举起刑杖的金吾们,只得将刑杖停在半空,纷纷回头望着皇帝。还从未见过大哥敢如此大胆地阻挡自己的敕令施行的皇帝,也一时间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望着李成器。

大约因为见着活生生一个人,只因倒了一碗盏饭菜,便要惨死于乱杖下,实在不忍吧?宋王自己也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显得那么从容不迫地朝望着自己的皇帝谏劝说:“陛下恶其弃食而杀之,因食可养人也;今以余食倒弃而杀人,无乃失其本乎!”

“这……”

“再则,陛下从复道中窥人过失而杀之,臣恐国中之人,皆不自安也!”

说到这里,那皇帝的兄长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在干着违背自己誓言、极其危险的事,一下子闭住嘴,窘迫而惊怖地望着皇帝。

但是,被兄长的话深深震动的皇帝,却似乎省悟到一个与国势民心攸关的大道理一样,一下子下辇朝宋王惶恐地揖告着:“不是大哥,几至滥刑!……”

可是,刚吐出“滥刑“二字,皇帝耳畔却响起了一个苍老而刚强的声音——那是姚崇的声音!

一听皇帝嘴里说出“滥刑”二字,吓懵了的宋王误以为自己刚才说出了这样的话;又见皇帝竟出辇立于身边马下,宋王丧魂失魄地一下滚鞍下马,捣蒜般叩着头,说:“臣放肆!臣放肆!”

“大哥!”皇帝赶紧双手去搀扶宋王,喟叹甚深地说,“大哥说得正是呀!食为养人,刑为定国。滥刑必将败国呵……鵁鶄、鸿鹜,明日再赏吧。”

宋王仍在发昏,释放了的武士也仍在惊怖惶悚之中,而御辇却在烟雨蒙蒙中,返銮武德殿。

午时三刻,正在皇帝进膳时辰,大理寺却接到皇帝要重新亲自鞠问姚奕、赵诲的敕令。

第十四章

皇帝重审姚奕、赵诲后,敕处二人各杖一百。下达敕令的同日,皇帝又令刑部及大理等有司各官,议修刑法,杜绝滥刑。

但是,被皇帝“撤座”、叱出武德殿小朝堂的姚崇,在闻知儿子只受杖刑处分一事后,却深不自安。六十七岁的紫微令,含着无比愧疚的心情,下令不准姚奕夫妻来罔极寺定省;同时,数上表章,请避相位,并请准荐宋璟自代。

李隆基此时才明白儿子及部属所犯之罪,给老相国带来的悔恨之感如此强烈。虽再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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