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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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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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想到撰稿人,张说捋着胡须,又有些犯难起来。

这段史稿,出自直学士、著作郎张九龄之手。

虽说直学士不过区区六品,但张九龄在为拾遗谏官时的刚直声名,便远播朝野。他能否按自己的意思删改呢?十有八九会被顶转来。

让这段文字造成我的丑闻,留传千秋万代?不能!绝对不能!

张说一撩紫袍,拿起文稿,暗自拿定主意。他猛地沉下脸来,走出自己的审订斋堂,跨入北厢修史厅。

侍读学士贺知章,正拈着他那飘于项下的花白胡须,神采飞逸地向修史官们讲述着一件有趣的事情,忽然看见张说执稿而入,神情阴郁,心中暗自吃惊;但仍满脸堆笑地止住了讲述,朝张说一揖。张说冷冷地点首回礼,却回过头去,用那威严逼人的目光,朝修史官们一一望去。

被贺知章的趣闻弄得笑声不已的众修史宫,一见总使大人怒气冲冲地迈入北厢,都立即止了笑。他们暗自交换着惊疑的目光,不知这位脾气甚大的总使大人,又从谁修编的史稿中,审出了纰漏,使他亲临北厢,大怒不息?坐着近三十人的大厅堂,顿时鸦雀无声,好似一座空堂。

张九龄就在近门的右侧一张案后坐着。但张说却偏不用目光逼视他,而朝其他史官扬扬手中史稿,语气逼人地说:“为史官不熟知史实,信笔谬书,成何体统!交结岐王,预其《可汗之死》胡戏者,明是幽求,何以为张说?!”

听完张说的训斥,众史官才明白过来;同时又紧张地回忆着,自己所修史稿中,可有这段文字?贺知章听完后,心底却忍不住笑道:“这老平章,想赖账哩!”他走到张说面前,伸出双手说:“乞明公赐知章一观!”

没有想到贺知章会在北厢饶舌。他伸手讨稿,张说又不能不给他看,想到他看后心里定会一边腹诽,一边笑话自己,张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最终他还是只好憋着气,将那史稿塞到贺知章手里。

贺知章正要展稿细看,不想张九龄却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张说不满地一揖,声音颇高、理直气壮地说话了,“回禀明公,此稿乃九龄所修!史草实录具在,绝非信笔谬书!实录所记,即明公,非幽求;不可使明公枉托死者!”

众修史官听张九龄以这种语气,在这种场合回答张说,都惊骇得变了脸色。不少人恨地下无缝,不能钻入藏身。他们比直接开罪于张说的张九龄,还惧怕张说可能使用的回击手段。

估计到张九龄不会轻易就范的张说,远未料到这小小六品直学士,敢如此顶撞、回绝自己。回击驳斥,他会对抗得更厉害,声扬出去,先不说皇帝会怎样看待自己,那些该死的史官,又有好史可记了……就此走出习北厢?刚才如晴空霹雳,以万钧压顶之势而来,眼下又如鼠归洞,悄然而去,自己这堂堂总使大人,官威何存?

临此尴尬处境,张说心底升起一种懊悔之情:“不该如此急躁来到此间……”

“哈哈哈哈!”想不到刚才还在心中嫌厌的贺知章。此刻却朗声大笑起来,稍稍解了张说的窘困,“明公所说那胡戏,下官却还记得。这段史实,尚可重查,明公且先回审订斋堂,少时查实一毕,再让直学士回禀吧!”

“恭送大人!”

应着贺知章囫囵得可笑的话,和暗暗传送的眼色,众修史官赶紧立起身来,齐声揖送着张说。

“免!”好歹下了台,张说定定神,不失仪度地朝众官抬抬手,迈出了北厢。

看到张说的身影在审订斋堂门内消失了,贺知章才走向已经归座、神情坦然的张九龄跟前,两只神采奕奕的眼睛,盛满了笑,直看着那年轻的直学士。张九龄见了,也笑着要立起身来,贺知章却伸出手来,抚着他的肩头,不让他起身:而仍用双目久久地、欣愉地望着张九龄。九龄从案头取出一迭史稿来,找出了那一段实录,向贺知章呈上,要说什么,却又被贺知章笑着将那迭史稿推回案上,感叹道,“姚、宋二公有眼力啊!”

他是指那两位举荐张九龄为黄门监、擢入宰相行事。九龄并不知道,听后,茫然地望着贺知章。贺知章却不再说什么,笑着指指九龄,又指指北厢正顶那横贯东西的大梁,微微一揖手,出北厢去了。

返回审订斋堂的张说,刚才虽懊悔自己急躁,在北厢闹了个没趣;可是一回本堂,却仍被那段史稿弄得坐立不安。他把乌纱一下摘去,置于案上,烦躁地思索:“既然有了北厢这场风波,若不将张九龄叫来了结此事,张扬开去怎生是好?”

不过,有了这次教训,张说留神多了,他提醒自己:“要委婉解说,劝他删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重地舒了口气,这才命立于斋门口的仆从:“令九龄来此见我。”

张九龄很快应命来到,在张说的座前唱名拜见。一再告诫自己不可急躁,态度要和蔼的张说,一见张九龄,那心中的怒气,就象浮于河面的羊皮充气筏那样,你越往水中按,它越往水面升浮得厉害。张说一张口便想破口大骂,但总算克制住了。他带着重重的鼻音,回了个:“不消,请起。”

“谢过大人。”奇怪的是,张九龄仍是那么平静、坦然、不失礼数地回应着张说。顿时,张说觉得自己化成了一条江,而张九龄却是碧波浩淼的无垠之海。“好风度!”一声赞语释掉了张说不少的怒气。他朝役工们命道:“给张大人摆座!”

对一些来晤的三品大员,也少见主人如此客气的役工,纳罕地偷偷望了望张说,又望望张九龄,给九龄摆好了座位,但却不无委屈地半跪着说了句:“请坐!”宰相家人七品官,那六品直学士,到底又能算什么呢?

张说已察出了役工那势利小人的心理;但他却不愿再用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对待眼前的直学士。待张九龄坐好,他便含着歉意说:“乍见切身文字,一时失态,望大人不必介意!”

“明公功业昭著,正所谓瑕不掩瑜,亦望明公达观。”

见张九龄并未将北厢之事放在心上,口吻又极其恭顺,张说暗想:“当再婉言争之!”他叹了口气,朝九龄苦笑了两声说:“大人秉笔直书,正是史官本色。然昔年老夫亦因误信幽求、绍京之怨,而代为申诉于岐王前。不知大人可否稍动姓氏,隐其小恶?果能,老夫感戴永世!”

“禀明公,此事断不可为!”刚听完张说带着祈求意味的话,九龄便一头站起,肃立张说面前,恭揖双手,语气温和但旨意刚直地回绝说,“若徇明公所请,则此史不为直笔,何以取信于后?”

“这……”

“明公!方今今上广揽英才,齐集集贤殿,委明公总理,发挥典籍,以资中兴!若我等私而忘公,败纲废纪,上负明主倚重之恩,下负朝野殷切之望!致集贤殿为藏垢纳污之穴,则我等岂能逃脱万世无止之骂名!此,恭求明公慎思之!”

“请起!”就在九龄痛呈心臆,要一揖到地时,大受震动的张说,赶紧起身,双手扶着九龄,满脸愧色地制止张九龄的跪拜。他边扶起他,边激动地想到,“姚崇老儿有眼力,九龄确是相才啊!”

“禀、禀老爷!”

突然,家奴张寿,急匆匆地一头闯进斋堂,要禀告什么,但一眼看见张九龄在堂中,便闭了嘴。

张九龄会意地赶紧告辞退出了斋堂。

“你这奴才,急慌慌要禀何事?”

“老爷!姚相爷……”

“姚崇?!”一听张寿提到“姚相爷”三字,想到姚崇近日连番大病,张说心情复杂地急忙追问,“他怎么了?”

“姚相爷府上,出大祸事啦……”

“启奏大家:光禄少卿姚奕、紫微省主书赵诲,大理寺已遵旨定案,打入死囚牢!”殿中监姜皎跪于武德殿南殿朝堂,边向李隆基递上大理寺就按察姚奕、赵诲受胡人贿赂一案的奏摺,一边口奏说,“请大家览示!”

李隆基有些苦恼地接过姜皎递上来的大理寺奏摺,朝姜皎一颔首,姜皎悄然起身,立于御案旁。李隆基却并不去看那奏摺,而是缓缓从御案后走出来,在这不太宽敞的正方形小朝堂内挪动开沉重的步履,踱步思索起来。

事情出在姚崇的儿子和亲信主书身上,皇帝那管朱笔,就不能畅快地在大理寺的奏摺上按律批“准!”这个“准”字一批,姚奕和赵诲就要推出年门,斩下首级!

对辅佐自己打开中兴局面的姚崇,李隆基除宠信之外,还含有深深的敬重。在大臣中,这位冢宰和新近归朝入阁的宋璟每次入宫奏事,他总是见他们上殿,便于御座前起身相待;他们出宫时,他往往临轩而送。数日前他的寿辰朝庆,因听奏报姚崇又因病卧床,他不仅特敕冢宰不必到含元大殿领百官朝庆,还派出御医中的高手,前往罔极寺拿脉处方。并且日遣数使探望病情。而且因为冢宰大病,他自己也食寝大减,深为担忧。

谁知,偏在这时,御史台却严辞控奏冢宰之子姚奕及亲信主书赵诲受胡人贿赂,并附呈赃物、一价值六、七百钱的蕃刀上奏!

为力革前朝弊政,严饬纲纪,皇帝对待贪赃枉法的臣工,是相当严厉的。在汴州任上政绩颇著的倪若水,前年由皇帝钦点入阁,擢为紫微舍人,因赃至八百贯,便下入死牢,后来宋、岐、薛诸王上表相救,才获释免死。但受胡人贿赂,则更是大罪当死!这不仅仅因为这类罪臣的行径,有污大唐国体,有损汉宫威仪,深知前朝弊端的皇帝,更虑的是朝官与外邦这种私相授受,会招至社稷宗庙的奇祸!而姚奕和赵诲,却偏偏铸成大错,罪当斩决。

闻御史台控奏此事,李隆基忧甚于怒:老病不起的姚崇,回朝不久即丧一子。眼下又将被斩杀一子,这为国操劳、积劳成疾的老平章,受得了么?斩却这个不争气的姚奕事小,气伤了帝之股肱事大啊!

但是,姚奕又绝无赦免之理!大唐朝近年来,正是凭着一条条不认亲疏的王法,才使大臣不敢接受请托,王公贵胄不敢伤民,百官诸吏不敢玩忽职守,也才使士农工商各安其位,各忠其职,呈现出一派兴盛风貌。而今,又怎能以姚奕败法,开启谬端了?!

决斩而护法?

皇帝又实在不忍看卧于罔极寺病榻上的老相国,气病交加,以至不起。

正是因这种矛盾心理,皇帝才破例地在这武德殿的小朝堂内,亲自提审姚奕、赵诲。希望能在亲审中发现一点赦其死罪的情由。谁知,亲自提审后,皇帝暗中的希望也破灭了,赵诲称蕃刀系由姚奕所赠,确有请托之事,但自己并未应承,只收了蕃刀;骇得半死的姚奕,承认蕃刀系胡人所送。后因为其弟由东京返西京入朝事请托赵诲而转送赵诲,赵诲也确未应允请托,只收了蕃刀。这样一来,不仅姚奕死罪难免,连其弟姚异,也被牵连进来了!

皇帝只得匆匆终止提审,仍将二犯敕大理鞠问定罪。

现在大理按察已毕,奏摺上呈,请旨斩决。皇帝已意识到对此事自己已无能为力了。但是下敕之前,他却仍不免忧心仲仲地想着姚崇的病体,踱步徘徊。

“好在姚崇自有冢宰度量,能体恤朕之苦心”,李隆基停止了踱步,立于案前,轻轻叹息着,想到,“朕可将姚异召还西京任用,亦可聊慰姚崇。”

姜皎虽仍悄然地侍立案旁,但却满心高兴地看着沉思默想的李隆基,徐归御座,从笔架上抽出朱笔来……

“启奏陛下,”就这时,高力士匆匆走入朝堂,跪地奏告,“紫微令姚崇阙下求谒陛下!”

“啊?”李隆基提着朱笔,有些意外地应了一声,心里暗道,“他大病卧床,为何此时进宫求见……”一想到姚崇拖着病体候在门外,他顾不上细想下去,即命高力士,“宣上殿来!”

“设座!”高力士领命出殿,李隆基又朝近侍宫人吩咐着。姜皎勾着头想了一想,闪到御案前,悄声对皇帝说:“大家还是不见冢宰为好。”

“嗯?”李隆基用那因思索而凝定着的双睛,诘问着姜皎。

“冢宰痛子心切,若有请托,陛下尚未下敕,只怕因此而废法,使朝野……”

姜皎话音未断,李隆基却伸出手来,朝姜皎轻轻一摆,阻止他说下去;然后他放回朱笔,侥首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语气肯定地对姜皎道:“姚崇虽说痛子,但更忠于朕,决不会因子而废朕法!”

“大家!”姜皎却以一种疑虑的神情,对皇帝说,“据微臣观之,事不切身,多能慷慨护陛下之法;事深切其身,虽姚崇,亦不能如陛下,能置宗亲贵胄于斧钺而全国法!”

“唔?”

“崇病甚,而扶杖阙下求谒,微臣可预知其意!”

“为朕试讲之!”

“彼定会求陛下开恩,赦免赵诲!”

“赦免赵诲?”

“赦免赵诲是假!”

“真则为其子?”李隆基为姜皎补充出来,姜皎毫不迟疑地一点头:“正是!”

“正是?”

“正是!”

李隆基听到姜皎再次肯定的回答,也在召不召见姚崇事上,迟疑起来。

“不,不会!姚崇断不会如此行事!”一连串往事,又使李隆基否决了姜皎的揣测。

正是姚崇,在太平一唾则天倾地塌的淫威面前,不顾个人安危,挺身奋争,反对太平及其枝党废置他东宫地位之议;

正是姚崇,未得自己对其十请之允诺,则绝不于宰相行中行走。而这十请中,“冒犯宪纲之近密佞幸之徒,不得以宠免,臣请行法”之请,为诸请前项。

“今日扶病求谒,定为虑朕因姚奕废法,一表心迹而来!”皇帝也十分肯定地答复姜皎,“卿不必疑虑。”

“是。”姜皎惶恐地应着,徐徐退回案侧,但他那勾下的头,旁人难以看见的脸上,嘴角边,却透着得意、狡狯的微笑。

姚崇由高力士和两个太监,小心地搀扶着,上殿来了。

远远看见冢宰上殿的皇帝,扶着金銙玉带,撩起黄罗龙袍,迈开镶金夹绢朝靴,走出御案,在已摆设好的座椅前立定,待姚崇刚一入殿,正要下跪,他早已一把扶起,关切地望着姚崇的脸,问道:“卿,病体如何?”

姚崇被皇帝的举动,感动得肺腑颤摇;他想回答,但话未出口,泪水已夺眶而出。一时间,老泪纵横,呜咽起来。

望着冢宰乌纱两侧漏出的茎茎银丝,和那惨白的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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