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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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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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呵!今虽已见其行,仍无口实!此予所以彷徨、犹豫也!”

是啊!皇帝的准备如此缜密,一鼓而灭群奸,当不在话下;但如此行事,太上及天下,何以相信太平谋反呢?可惜那玉匣虽是一谋反罪证,但又怎能证明系大平所支使呢?……

啊!有了!

元蓉蓉在绞尽脑汁苦苦思索时,突然记起太平曾让她看过的那道由太平亲笔所拟的、封她为“明义公主”的诏书来了!

“陛下!”元蓉蓉兴奋地跪地相奏,“还记得去冬奴婢向陛下所奏的‘诏书’一事吗?”

李隆基却皱眉点头:“予方才所叹,正为此事呵!”

“陛下!”元蓉蓉想不到皇帝也想到这一点上了,而且还在为此担忧!她坦然地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以一国之君,当以天下兆民为念!奴婢此去,虽险不可测,但尚有三项原因,可保奴婢侥幸成功!”

“啊!这一?”

“奴婢有告发李将军之举,太平尚以为我忠;”

“二?”

“奴婢在宫中谨慎异常,无疑窦证我已叛;”

“三?”

“……”

“说吧,蓉儿!”

元蓉蓉感到心中一阵绞痛,猛然以袖捂面,恸哭起来。

“儿兄为韦逆所害,”看见元蓉蓉此时神情,李隆基重叹息起来,“今小鸭儿又如人质,掌握在比韦逆更凶狠十倍的太平手中……”

“陛下!”元蓉蓉听到这里,深悔刚才的举动,忙止住恸哭,伏地颤声相奏,“太平知我视小鸭儿为命根,断不会不向陛下进毒!有此三项,定能取回那纸罪诏!”

“此事容予再思……”

“陛下!时过子夜,紧迫已极!难道陛下竟为奴婢姑侄,而废弃中兴之志吗?”说到这里,元蓉蓉猛地从案上拿过盛着毒药的玉匣,一下举过头顶,对李隆基恨声奏道,“既如此,请陛下尽此毒药,以遂太平之愿吧!”

“壮哉!蓉儿!”面对元蓉蓉这大为悖逆的举止,李隆基却眼露赞赏之光,将她搀扶立起。“儿如此豪勇,定能为予首战告捷!去唤高力士前来见予,予让他助儿成功!”

第二十二章

“启禀公主!”

“嗯?”

“元蓉蓉由暗道潜入府中!”

“呵?!”

“她要急谒公主!”

在凉榻上听完张宫人的急报,太平公主猛地一下坐起身子,皱眉沉吟起来。

这是大唐先天二年,即公元七一三年秋七月二日之夜。自从昨天惠范报出吉日,并对四日举事进行了部署以来,太平公主的情绪一直处于亢奋之中。在太上处,她以身体受凉、小有不适为托辞,停止了平昔的晨、昏二谒;府内,虽仍奏着典雅、欢快的鼓乐,但她却充耳不闻,把自己关在高高的母阙内,时而展眉而笑,时而心事重重地在阙中踱步;她亲自吩咐厨下给她调制的仿春秋战国名菜“桂髓鹑羹”和西汉文帝之母薄太后最爱吃的“太后饼”,但近侍端来时她却对汁浓味鲜的羹肴、色黄酥脆的香饼视而不见,嗅而未闻。她似乎也曾感到过饥饿刺激过她的肠胃,但又觉得从腹部至胸膛闷、胀得发慌……她的睡眠原本不好,而今眼发痠,头发沉,似乎整个躯体都在向她悲哀地告乏,要她卧上凉榻去。她真的躺在榻上了,眼帘却又执拗地不肯下垂!她将柔软的双臂,交叉着轻轻压在脸上,恍惚中,她似乎睡着了;但不一会,又感到脸上微微发麻,她缓缓移开胳膊,才发觉刚才自己并未睡着,纷乱的思绪搅得她更不安宁……她不禁生起气来,冷笑着嘲骂自己:“难道这个在你眼皮底下长大的娃娃,比你那威震天地的母后、权倾朝野的韦氏逆党还强么?当然不!那你何必如此心意惶惶,不可终日呢?……”

这样自嘲过后,她的心情似乎安静了些。可是,等她刚一阖上双眼,侄儿那利刃般的双眉,炯炯有神的双目,却又向她逼来!她感到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偏这时,张宫人却急匆匆进入她的寝处,跪在凉榻前向她禀告着元蓉蓉的到来!

在这样的时候,她来干什么呢?是密议走漏了风声,被三郎发觉!还是蓉蓉本人为李三郎识破,她仓皇逃来?……上天啊!望助本宫之力吧!佛祖啊!求你能象当年助我母后那样扶助本宫,登上大宝!到那时,我将比母后超过十倍地在普天之下,各道各州各县,大建浮屠,广塑金身,让我的亿兆子民,日日顶礼膜拜、永奉香烟……

“公主!……”

想到元蓉蓉尚在密室焦急等候,张宫人对沉默不语的公主轻唤一声,以示催促。

“阿姆先去,吩咐蓉儿稍等片刻!”

“公主你?”

“我即刻便来。”

张宫人忙应声退出,太平下了凉榻,轻轻击掌,四个静守在帘外的侍女,赶紧进来,跪在她的身边。

“大妆穿戴!”

她冷冷地发出了命令。四个侍女忙把她搀扶着,走到右厢梳妆小厅中,伺候她在梳妆台前的镶玉镂空檀木墩上坐下。她的对面,那面才经磨过的铜镜,映出了她的大半个身影。松开的发丝,象一泓清波,荡漾在她那玉雕似的浑圆的颈部和双肩上;薄如蝉翼的卧裙,从线条柔媚的胸部缓缓下垂,似一缕轻烟,缭绕在她的胸前。太平对着镜中的自己,审视着那双眼睛。两团淡淡的黑晕,呈现在那含威不露的双眼下端。不待侍女动手,她自己已伸出右手,从粉盒中勾出两指铅泥,朝那黑晕轻轻拭着……这统领着一方大军的首领,深知自己的双眼、以及自己的神韵,就是一面可振三军之威的大旗。在这面旗上,她绝不允许有半点遮辉掩光的阴影。

“奴婢叩拜公主!”

“蓉……儿……,”大妆完毕,由侍女扶入密室、在凉席上坐下来的太平公主,听着元蓉蓉颤声叩禀,看见她那苍白的脸色,心里更加惊疑。她拂袖挥退侍女们,把两束贯穿力特强的目光直射到元蓉蓉的脸上,“儿深夜来谒,所禀何事?”

“公主!奴婢……”

“说吧,蓉儿!”

“奴婢……”

“嗯?”

“公主!”元蓉蓉似被那目光逼得再也喘不过气来了,浑身象被霹雳击中似的,一下伏倒在太平足下!

“蓉儿,你这是怎么啦?”太平用手掌缓缓托起元蓉蓉的下颔,把目光射向元蓉蓉那色如死灰的脸上,平静地问。但她的心底深处,却被焦急之火焚烧着……

“公主!”元蓉蓉咬紧牙关,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刚呼出一声,她的双肩又颤动不已,接着浑身抖动起来!

“有本宫在此,儿就大胆地说吧。”太平那托着元蓉蓉下颔的手掌,也分明在微微发颤,可她却尽量拿出平昔的镇定风度,对元蓉蓉说。

元蓉蓉从对方的手掌上,已感触到了她色厉内荏的真实面貌,终于点点头,然后痛苦、愧疚地对太平说:“公主,你把奴婢……”

“怎么样呀?”

“你把奴婢,杀了吧!”

太平浑身一颤!她一下站起身子,俯身逼视着元蓉蓉:“难道李三郎他——?!”

“陛下,他、他、他……”

“他到底怎么样?快讲!”

“他!”元蓉蓉身子一滑,又伏倒在太平足边,然后才呻吟般说,“他令奴婢食寝不安……”

“啊?”

“奴婢实无胆量,去呈进赤箭毒饵!”元蓉蓉似乎好不容易才道出心中隐情,说完这句话后,一下子瘫在地上了!

太平一听,原来是胆怯,不觉吁出一口气。只要不是机密泄露,一切都还好办。她正在琢磨该怎样宽慰元蓉蓉,鼓起她的气来,不料元蓉蓉却瘫倒在她的足下,她双手轻轻一拍,张宫人满脸惊疑地奔进密室,一见瘫在地上的元蓉蓉,惊得双眼圆瞪,以袖捂口,差点叫出声来。

“快抬去用药汤解救!”

太平急切地朝张宫人下令道。张宫人忙领进侍女们,把元蓉蓉抬出了密室。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太平屏开众人,坐在墩上发怔,焦急万分地心问口,口问心,苦苦地计议起来……

真没想到,肩负重要使命的元蓉蓉,会在这样的时刻怯场!但是,太平想到自已近两天来的精神状态,却又痛苦地承认,在胆识上远远不如自己的这个小丫头吓成这样,也还是情有可原的。可现在不是怯场的时候啊!苍天啊!要什么力量才能把元蓉蓉从怯懦中解救出来呢?

本来,对李隆基的处置,也可不用元蓉蓉谋杀,而采取暴烈手段,让常元楷、李慈率领南、北卫队,直捣大明宫,除掉李隆基;但是,经过长时间的思虑,太平还是决定暗杀和武力相结合,实行宫闱巨变。原因何在?就在于太平本人也一直未摆脱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怯畏之感!试想,当年李隆基还是区区亲王,便能潜入大内,集聚卫队,里应外合,翦灭韦逆;现在他已登天子之位,早有灭我之心,只怕其宫室的布防、临大变的急应之策,是十分缜密的!一旦惊动了他,闻变或指挥还击,或逃出宫墙!那样一来,岂不画虎不成反类犬了么!因之,对他的心腹,可集大军除之,对他本人,却万难如此行事,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在不知不觉中魂归地狱……

正是基于这种计议,太平才让元蓉蓉担当了这次大变中“女荆轲”的角色。可是,就在这紧要关头,这“荆轲”却一下子成了见秦皇则变色的秦舞阳了!……

“天哪!快告诉我,怎样才能使这胆怯的女孩儿重生勇气?怎样才能使她面无怯色地向李三郎献去那藏着剧毒的赤箭粉呢?该如何行事?如何行事呵?苍天!……”

“苍天!我可曾露出了什么马脚?那有着一双透人心脾的明眸的公主,可曾看出我心底的波澜、眼中的秘密?苍天啊!为了中兴大唐、重建贞观盛世的当今天子,助小女子一臂之力吧!……”

被人抬到正厅左厢房中灌药、按摩的元蓉蓉,双目紧闭,装作昏迷之态,心中却清醒异常地祈祷着上天,并紧张地思索着对策。

向太平禀告自己失去勇气,便是李隆基思索出的骗取太平罪证的计谋。

经过多方揣度,李隆基认定,貌似刚毅的太平公主,在订下七月四日谋乱一事后,心情一定是不安宁的。从她周密安排部署后,仍要元蓉蓉进毒谋杀自己这一点上,便可看出对方深藏心底的怯懦。基于这种推测,李隆基便要元蓉蓉在此紧要关头,潜入公主府,禀告自己临阵胆怯,姑母必定会采取以重赏激其勇的办法来重壮蓉蓉之胆。这就可能将那一纸敕封的诰书交给元蓉蓉……

“哥哥啊!你若地下有灵,也助小妹一臂之力吧!”蓉蓉在焦急中,也不忘向哥哥解鸭儿的亡灵祈祷。与此同时,小侄儿的身影又浮现到了她的眼前,她的紧闭着的双眼内,立即溢出了揪心的泪。“小鸭儿呵!姑姑心上的肉!可怜你父亲惨死于韦逆之手,你小小年纪,又被放在了太平那刀刃之下!姑姑知道,明天今上一动手,你将变成太平刀下之鬼!可姑姑却无一点办法,搭救于儿!小鸭儿!姑姑连想要看你一眼,听你喊一声‘姑姑’……也办不到呵!狡诈异常的太平,如从中看出破绽,我们姑侄就将大祸临头不说,今上除灭太平逆党之举,也将化为泡影!儿呵,饶恕姑姑吧!为天下万民的生计,儿就……事过之后,姑姑将削发为尼,为儿发大誓大愿,日日念经,将儿早早超度于福门仙地……”

“她醒过来了。”

“蓉蓉……呵!明义公主!”

侍女和张宫人的声音传入蓉蓉的耳里。她立即提醒自己,“发抖吧,要扮成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呵……”

“去禀告公主吧!蓉蓉醒过来了!”张宫人悄声吩咐一名侍女,蓉蓉听在耳里,心里猛地生出一个真正令她胆颤的念头:“如果她看出我这胆怯是为了什么,她又会怎样行事呢?她,到底是参与过两朝除奸的太平公主呵!……”

“呈纸笔墨砚来!”

“公主,你要……?”

“阿姆!常言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对这吓破了胆的丫头,我看只有大赏、重赏,才能重振她的勇气!”

“那用纸、笔、墨、砚……?”

“阿姆!眼下金山银海,她也会视为粪土!就将她敕封为真正的‘明义公主’吧!”

“啊!”

“慢!阿姆!”就在张宫人恍然大悟,要出密室备办纸笔等物时,太平公主突然心中一动,紧皱着双眉,叫住了张宫人。而后,她缓缓站起身子,喃喃自语道:“在这种时候,她胆怯了,这,是真还是……假呢?……”

当夜,大明宫延英殿内。

李隆基凝神望着御案旁的香炉中那一炷丹香。

丹香在他的凝望中,断散了那半寸来长的灰烬;一缕无后继的青烟,如随风飘荡的细线,消失在金龙环抱的柱后。炉中的丹香残茎,被李隆基轻轻拔起,拈在手中:多么沉重的残茎啊!它在李隆基的手中,宛如那五人方能合抱的金龙环绕的大柱!……

立在殿阶下的王毛仲,见李隆基拔出丹香残茎,忙两步跨上殿阶,抱拳一揖,暴突的双目,望着皇帝。

“速命高力士出宫!”

李隆基的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领了这道口敕的王毛仲,一下站起身子,迅速消失在延英殿外的夜色中。

“元蓉蓉!”

张宫人突然出现在侧卧于榻上暗自紧张思考的元蓉蓉身边,冷冷地呼唤了一声!

“婢子在!”元蓉蓉一见张氏陡变的神情,她的手心惊出汗来。她畏畏缩缩地从榻上爬起,低声应着。

“随我来!”

张宫人仍然冷冷地吩咐着,然后走出了小房;元蓉蓉拖着沉重的步子跟着她走出房去。

两只灰白色绢灯,闪着微弱的灯光,由两个腰佩短刀的卫士提着,一前一后,导引着元蓉蓉和张氏,向西廊走去。

廊道越来越曲折,廊间也越来越黑。

“这不是去‘西笼’么?……”

从方向和建筑上,元蓉蓉判断出了要去的地方。“西笼”是太平处治奴仆的地方!听说在“西笼”中,设有让合府奴仆甚至府官们一见便会吓晕的“剐人桩”、“活剥柱”、“剜目钻”……

这样说来,太平是要对我下毒手了!

想到这一点,元蓉蓉身躯真地颤抖不已起来!后来,连牙关也咬不住了,上下牙“咯咯”地碰叩出声!

她身边的张宫人,冷冷地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听在了耳里……

“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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