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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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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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正月初一,皇帝在东内含元大殿接见了日本国使团。之后,命晁衡接待东邻贵宾,陪同贵宾参观西京三大内各殿、琼林御库。还将去东都观风采俗,顺道观赏沿途那上千座华丽壮观的行宫。

从开元五年、年仅十六便来大唐求学的晁衡,从太学结业、留唐任职至今,已数十载,两鬓半白的晁衡,在接受皇帝敕令后不久,竟上书奏请皇帝准他返还故国。随这封奏章一起呈上的,还有《望月望乡》一诗。力士记得是这样四句:

翘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虽说人老思乡,但日本国遣唐使团已多次来大唐出使,晁衡却并不象此番这样渴望去唐归乡。平日和他交谊不浅的高力士,在闻知晁衡此请后,虽暗自恋恋难舍,但却并未明言婉留。他知道奏请者除怀念故乡奈良外,另有隐衷。虽是挚友,也无力挽回晁衡求归之心。

“我和晁卿去西内寻你,人说你已还府。”力士正怔怔暗忖,李泌、晁衡已揖手迎到车前,李泌向他笑道,“于是我二人抄太清宫捷径,赶来翊善坊,进府一问,才知大将军尚未归来呢!”

力士听了,望着晁衡,不自然地笑了笑,回道:“劳二位久等了!且请府中叙谈。”说着,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去携李泌,晁衡,李、晁二人,却伸出手来,搀着六十有六的内侍省长官。将军府侍婢早擎着彩纱金绫手灯导着,进了府门,转过牌楼,穿过前堂、中厅,经一道花径,来到力士春季宴乐会客的“柳村”。

柳村靠将军府南面而建,与善舞的左教坊仅一街之隔。村中竹篱茅舍,错落有致;小桥流水,岸垂绿柳。此时,茅舍檐下燕巢中的双双燕子,大约刚闭上疲乏的两眼,交颈欲眠,陡被灯光惊醒,齐齐引颈出巢,向舍阶走来的人们打量着,并叽叽喳喳鸣叫着。李泌听着它们啁啾之声,看着它们那惊奇的目光,心中不觉叹道:“看来此处虽居闹市之中,却也是个人迹罕至之处。”每次来将军府,都使他觉得这座府邸和皇帝主婚、嫁配给高力士的夫人一样,对高力士来说,皆是徒有其名,情同虚设。这位内侍省长官,不仅真正的栖息之地在宫禁,连他整个人,也只不过是皇帝的影子罢了。这感觉愈强,他就愈打定主意,要借陪同晁衡辞行之机,让这位皇帝的影子首先振奋起来,为重振大唐国势建功立业。

好在府内侍婢甚多,她们已在主客进村前,便将茅舍内外打扫洁净,铺上座席,安好几榻。此刻,两个双环宝髻、浑身着绿的侍茶姬,正在阶上安顿烹茶之具,为主客烹煮。李泌见了,叫道:“多日不作此道,今日一见技痒不堪!且让长源为大将军和晁监烹煮一盏,如何?”

高力士听了,知道他要屏去众人,好吐诉腹心之言,于是会意地点点头,命侍茶二姬并擎灯众婢:“尔等就在村外侍候去吧。”

众婢并二姬应声而去。晁衡仍将力士搀着,在座席上落了座。力士忙问:“晁监来府,该不是向力士辞行吧?”

晁衡听了,并不回答,却小心地从佩袋里取出一个狭长绸纹漆金的小笥盒来,向力士双手递去。力士见了,吃惊地道,“今上已有赐诗了?……”他双手恭敬地接过,又恭敬地打开笥盒,果然现出御制九龙金笺一张,上面正是皇帝那笔力大不如前的隶书所题的一首五言,道:

日下非殊俗,天中嘉会朝。

念余怀义远,矜尔畏途遥。

涨海宽秋月,归帆驶夕飙。

因惊彼君子,王化远昭昭。

高力士读毕,叹息一声,复又恭敬地将御赐诗笺装入笥盒中,双手递还晁衡:“到底有此一别!唉!”他的眼中,闪出泪光。

晁衡见力士神情迷流惘,露出几许凄切,心里也酸酸的;他收笥盒入袋,抑制住自己的悲凉之情,道:“只望大将军多多保重!”

晁衡不说后会有期,只对力士进行祝愿,力士虽觉在情理之中,但总觉得自己六十有六,即或晁衡有重归大唐之日,彼虽归来,自己又还在人世否?已不可知。再则,晁衡急于归返本土的真情,实因栖居三十六载的大唐朝,已险兆频显。自己或因天佑得以长寿,但朝廷能否躲过那渐渐逼临的风涛?朝廷如难逃劫难,自己又安能乐享天年,与彼欢会于日后?……

晁衡见力士神情更加黯然,但他又不能虚与委蛇,以常调劝慰。想来想去,他只得强打精神,向舍阶上看火烹茶的李泌道:“长源,汤老矣!”

“放心吧,没有老!”善于烹茶的李泌,将蒲扇轻摇,朝舍中转过他那被铜炉中的火光映得通红的脸,对高、晁二人道,“烹茶汤有三沸。水热后,微微有咝咝之声,为一沸;锅沿之水如泉波涌起,锅中之水如连串闪动,此为二沸,此时之汤为最佳者!待到波腾浪鼓,热气扑人,此为‘三沸老汤’,最不足取!

你看我这锅中之水,尚小有串珠漾起,还未到佳处哩!好在水是秘水,茶是火前茶,两皆无尚妙品,少时烹成,我们正好茗战一场,看谁败在谁的手中!”

秘水,高力士知道那是晁衡所在的秘书省前堂井中之水,因其质纯味正,经与茶煮、不使茶叶嬗变,成了宫中和诸大臣烹茗的上等水——秘水。本府奴仆常去秘书省取回贮存备用。但何谓火前茶,他却不谙此名,于是暂忘心中不悦之事,问道:“何为火前茶呢?”

“难怪大将军不知,连我也是今春才晓得此茶来历呢!”晁衡见自己已将高力土兴趣引向烹茶方面来了,稍稍松口气,抢在李泌前里答道,“此茶是鲜于仲通从蜀中雅州带到长安来的新品。听说雅州有蒙顶山,此山所产之茶,春初所采芽茶,称为‘火前茶’。因采芽之后,彼处山民要烧荒一次,以备耕种,故得此称。而烧荒后的夏初,茶树又要发出叶芽,此时采得之茶,便称为‘火后茶’。”

“既然都是叶芽,长源何以知道炉上锅中之茶,为‘火前茶’?”力士想了一想,疑惑地问李泌。

李泌见锅中已冒出串串水珠,不敢大意,因此并不回头地回答道:“此有何难?一想便知!”

“一想便知?”

“好精明的大将军!”李泌冷笑一声,道,“那鲜于仲通敢以‘火后茶’敬献于你么?”

力士听了,淡淡一笑。晁衡却走出茅舍,走向烹茶炉旁,借着檐前灯光,用玉匙从汤中捞起几片叶片来,看了一看,对高力士道:“长源虽言之在理,但看这叶片,也确知系‘火前茶’:叶片滑亮无茸。而‘火后茶’因系夏芽,上有茸毛。”

力士听了,满有兴致地从晁衡手中拿过玉匙细辨一番后,果如晁衡所说,此茶两面光滑碧绿,确实堪称上品。

“何须去辨叶,当品其中味!”就这时,李泌已托着竹篾精织的托盘,送上三盏热茶来,对高力士道,“大将军只消呷一口,便会感到神清气爽,困乏顿消!”

“那这不是茶,”力士笑着,看李泌将一盏热茶放在自己面前的短榻上,道,“竟是神仙药汤了!”

一听力士这话,晁衡扑哧声笑了:“大将军也真说对了!那日我去东宫访他,太子说他在东宫朝堂后的上清坛炼制‘金丹’,我正说东宫里又出了个‘吴筠’啦!谁知待我到了上清坛一看,他确在围炉观火,‘炼’的却是这顾渚山之茶!哈哈哈哈!”

“晁监休要笑我以茶当丹!如果林甫奸贼还不死却,长源只怕也早辞东宫,求仙访道,学谪仙人浪迹名川大山去了!”

听李泌说出这番话来,高力士舒展双眉,手端茶盏,象饮酒似地,仰首欲作鲸饮。李泌忙扯住他的袍袖道:“慢来慢来,这是沸汤,岂可一气饮入!再说,品茗贵在细慢功夫上,大将军还是耐性与我等拼战为好!”

此时因承平既久,官民中除以酒欢会外,还盛行“茗战”,即赌品茶。其中包括烹煮、辨品、品饮。品饮一项,便是李泌所说的细口、慢品的“细慢功夫”。可怜高力士虽紫衣显官,却因伏侍皇帝耗尽光阴,何曾有功夫来作细口、慢品!

依着李泌所教,力士小呷一口,闭目慢揣其味。有顷,便觉入口时那浓浓的苦味,在舌尖慢慢化作微甜,同时向鼻、喉、眼、天灵处传去一缕悠悠清香。这时,闭目品茗的力士,似觉自己脱离了喧嚣的凡尘,依松傍石,憇栖于野泉清流之畔。渐渐地睡意已悄然袭入,他似乎就要畅入梦乡……

“妙哉!大将军之神情!”李泌将茶盏当瓯,轻击着,讴咏般说道,“只怕危巢之下,未容公高卧!”

渐入妙境的高力士,听着李泌的讴咏,兴致大败,他睁开眼、放下茶盏,苦恼地、带着恳求意味对李泌道:“长源,今日与晁卿一别,不知何时方有重逢之机。你我三人,就在这柳荫茅舍中,略尽俗人闲乐之兴吧!”

刚过而立之年的东宫供奉,一听比他整整大了三十五岁的大唐内每省长宫这句恳求,非但没有安顿下来,反而一下推开茶盏,直视着两鬓皤然的高力士道:“大将军虽欲略尽俗人之兴,但晁监去国之时,约长源登门揖别,却另有不乐之兴,要在这柳荫茅舍中向大将军一抒!”说着,他朝晁衡道:“晁卿,请将所得之密奏,交给大将军一阅吧!”

“大将军请观!”晁衡从怀中取出一件火漆对符投交密疏,双手递给力士。力士忙就着座侧青铜羊形立灯灯光,看了起来,未尽一半,他的脸色已变得苍白,拿着密疏的手,也抖个不停。

原来自皇帝在天宝四年作出朝政由宰相的决定后,高力士的内侍当值,主要是护卫宫禁尤其是皇帝、贵妃的安危了。而天下疏奏,皆由李林甫裁处。到后来,干脆由中书省主书将文簿抱到平康坊右相府,听宰相区处后,再抱回省台,请左相陈希烈签记便了。从那以后,天下之事,高力士虽知其危,已不知其详。更何况在谏阻皇帝付权宰相上差点引来大祸之后,他已不敢深察天下之事。再说,他即使深察,又有何用!

杨国忠继林甫主宰中书,仍如李林甫一样独断专行,将陈希烈等其他宰相当作“签记之相”。但象李林甫那样使用爪牙将奏疏中凡不利于他者剔删、毁弃、暗查上疏之人致于死地这一套,他虽也如法炮制,但法尚未精;更兼他初总大政,又身兼四十余职,故有些疏本竟侥幸漏网,落到秘书省晁衡手中,今日携来的这本奏疏,就是这样传入晁衡手中的。

这奏本系河北道风俗使密呈,但又不是该使亲奏之本,而是转呈他人之密札,看后感到事关重大,用“引黄”摘写其札密告主条之文,由火漆密封、急驿传递呈送到京的。看本头,已有杨、陈等右、左二相的签记。但似乎都未看其文字,便随意转到了秘书省。但看其“引黄”(摘抄疏奏要点的黄麻纸条),就令人大吃一惊!那引黄写道:

河北道风俗使密封即呈吾皇、为接得密告范阳雄武城潜图悖逆事……

再看正文,直指安禄山近年来在雄武城中大练兵将、大养战马、大造兵器、大造乌纱袍服、大造鱼袋印信诸举。并说,自李林甫死后,范阳三道征丁征役与日俱增。而且据密札上呈者说:“因林甫之故,阖朝各道府兵,仅存其名,徒有一、二官吏;更兼折冲、果毅历年不迁,士大夫耻为之。天宝以来,议者更附林甫之意,多谓中国兵可销,于是民间挟兵器者皆禁之;有子弟为武官,父兄皆不齿!中国无武备,而北陲却大积猛将精兵!今春,安禄山又诱阿布思之部降于雄武城。由是禄山精兵猛将,天下莫及也!……而朝中君臣,皆言承平!似此,只恐乱不及防;即防,亦难阻其乱也!……”

看到这里,高力士一头站了起来,但两足却仍被奏中文字,惊得筋软,欲动无力。他这时才明白晁衡突然去国归乡的底蕴,同时也才明白二人去西内寻找他的原因。但他又真能于事有补么?

貌似憨朴的安禄山,并未瞒过高力士的眼睛。对李林甫怀有畏惧之心的安禄山在李林甫死后终会有所举动,高力士也有所预感。但他没有料到北疆之势已如此凶险,也没料到安禄山会在李林甫死去不足四个月,便露爪亮牙。事已至此,不更变“不深言天下事”的主张,不向皇帝奏告迅速除掉这一社稷祸胎,是不行的了;但要向皇帝奏告,力士也还不敢。

安禄山这一祸胎的形成,不仅由于李林甫排斥汉将入相为其创造了条件;更重要的,还是皇帝近十年来大开疆域、大赏边功的愿望和作法造成的。眼下且不说,早在数年前,安禄山谋杀宜芳、静乐公主、逼叛奚与契丹一事,事皆确凿,左相李适之屡次向皇帝奏告,得来的结果却是禄山禄位高升,左相被皇帝疏远!眼下的安禄山,更非昔日可比。他不仅是范阳、平卢、河东三道总节制,刑赏皆得专主,而且是东平郡王、贵妃养子!对这只不仅有利爪锐牙、而且还有强健羽翼的猛兽,他高力士要和他较量,又安能不未战而先生怯意!

“受君隆恩,三十六载矣!”晁衡这时却捋着半白胡须,喟然叹道,“本不应在社稷临危之时,自求善地避之!但禄山深蔽圣聪,我等又奈何他不得。大将军,朝野寄厚望于公,望公早向圣人近前奏告胡儿险毒居心,救亿兆于刀兵之中呵!”

“唉!晁监,”力士回望晁衡道,“你也知圣人早将军国大柄,托付宰相。此事,你们还是该早向右相述说才是!”

“大将军!……”晁衡听了,正要焦急地向高力士说什么,但却被李泌一拉肘衣,他没有说出来。

原来李泌和晁衡早就思虑过力士在此事上的为难处境,同时也想到杨国忠因贵妃之故,深得皇帝宠信,再说安禄山谋逆之举,也危及他杨门尊荣,于是已于今日上午去宣阳坊右相府密谒过杨国忠了。

谁知杨国忠听二人说明来意,又看了一遍他已签记的密本后,竟说:“今上深宠禄山,意在激励边帅进取之心。今以一面之辞弹劾东平郡王,今上未必听信;且各方边帅闻之,视我国忠为何物!”接着劝二人休为此疏作杞人之忧。

晁衡听罢愕然无语,李泌却正色对杨国忠道:“密疏所说雄武城谋逆之事甚详,绝非痴人说梦。若相公以为言之不确,也应奏请今上遣使勘探后,再作计议;若对此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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