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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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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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源……”

耳边传来贺知章意味深长的呼唤,“酒可多饮,冷笑则万万不可呵!”

李泌明白这是老人对他在鸿胪亭举动的告诫。但那无可排遣的愤懑,使这从小便知“圆如用智”的青年供奉,露出了棱角。他又冷笑一声,手抱酒瓮,仰首作鲸饮。

贺知章并不见怪,只从怀中取出一卷硬黄麻纸来,挪开李泌榻面上的器皿、杯箸,将那麻纸展开。待李泌放开酒瓮时,正好观看。李泌看着那麻纸上柔中含刚的隶书字体,心里一阵狂跳。只见卷首题道:

送贺知章归四明

“去——了!”李泌闭着业已充血的双眼,喃喃叹道。接着,他睁开双目,再朝题右看去,只见皇帝写道:

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

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

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

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

“何时……作青门之饯?”李泌默默地折卷御制之诗稿,双手还给贺知章,一面声音嘶哑地问道。

“我已恳请今上恩免了。”贺知章滴下几滴老泪来,哽哽地说道,“老夫虽知此心可诛,此言不伦。但亦不得不说:长源!你和左相、谪仙人,还是早日离开京师才好呵!……”

“哈哈哈哈!早日离开京师?哈哈哈!‘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何须乃尔!何须乃尔!”

就这时,李白忽从贺知章身后的席上坐起,神采飞逸、笑声朗朗地说出这番话来。贺、李二人正在诧异,谁知他说过这番话后,却又一头歪在席面上,打起鼾来。

“梦话!”李泌一下明白过来,惊奇地轻拍两掌,道。

“是呀!是梦话呵!”贺知章却被李泌“梦话”之言,深深触动,捋着银须,泪眼模糊地说。

然而,适才因明确知道贺知章即将远别、神情怅然的李泌,这时却被李白梦中之语激得重新充满了豪气。他目光灼然地对贺知章道:“壮哉太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大丈夫既来人世一遭,岂可不遂良图竟废弃百年之事而独善其身乎!”

贺知章知道这是忘年小友对自己刚才劝说的回答。八十老翁既感动,又发愁。一时间,他垂首无语。

大约觉得自己刚才的话锋芒太露,会伤刺身边老者那一片苦心吧,李泌顿了一顿,将语锋略作收敛,复向贺知章微微揖手道:“老大人伴君五十余载,辞老抽簪,散幽襟以养天年,正是人臣之道;观今上赐诗中,‘岂不惜贤达’之句,可知圣人春秋虽高,仍思贤达相辅。我辈青春年少,岂敢空受俸禄,无功社稷、便作抽身之计呢?”

贺知章也领会了李泌的一片心意。他拭去老泪,伸出手来,紧紧地按在李泌的合揖的两手之上,两眼又盛满恋恋不舍之情,久久地注视着忘年小友。老人才意识到,他和李泌、李白虽是“忘年交”,但实际上年纪的差异却仍然障碍着他们心思的相通。李泌,年方二十二岁;李白,也不过四十四岁。而自己,到底是八十老耄了!八十载光阴,让他经历了世态炎凉,明白了人生哲理。此刻,他仍想唤醒太白,向他和李泌再作苦劝。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这倒并非由于他不愿将好友从美梦中唤醒,而是因为,要想劝动这二人,就要透底。这“透底”二字,说说可以,真要去“透”,他还不能,也不敢。虽不能、不敢,但他则不愿看到眼前的挚友们,变成又一个周子谅!他无可奈何地向上苍暗祈:“惟愿圣聪复明,使大唐这批贤良之士,得逞其报效社稷之志呵!……”

“陛下!以臣观之:天后朝政出多门,国由奸幸,任人之道,如小儿市瓜,惟拣肥大者。我朝开元时任人,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玉,皆得其精粹……嗯……哼……唉!……”

这时,太白突然翻了个身,仰面卧于席上,好象要揖起双手,回答着皇帝的垂询!说到后来,已嘟嘟噜噜,不可辨闻。贺知章同情地望着他,心里问道:“太白呵谪仙人!能有那么一天,今上不是宣你进宫应制诗赋,而是象当年渭川雪原垂询姚崇中兴之计那样,向你垂询安邦定国之策吗?……”

“呵!黄了,黄了!”

“愈来愈黄了!”

“三郎,你快来看呀!”

“哈哈哈哈!朕瞧见了,瞧见了!”

微微西斜的春阳,将花萼相辉楼阁的多姿而巍然的身影,拉长、变阔,投向碧波漫漾的龙池,投向龙池东岸的沉香亭畔。一群宫女,小心翼翼地将亭畔牡丹花丛上的锦帐摘开,突然朝着亭阶两廊的两株牡丹脆声呼叫起来!她们的呼叫,将亭上的太真娘子、太真三姊杨玉瑶首先吸引到那两株牡丹花前。接着,皇帝也笑吟吟地立到亭阶上观看着。他们的惊呼和笑声,使龙池中、荷叶下的对对鸳鸯,双双鵁鶄,群群鸂鶒,向东岸游来飞去,似想探视人们何以惊呼和欢笑;几只半大的五色鸂鶒,更被好奇心所驱使,竟拍展双翅,要飞出池面,刚到半空,却被罩于池面的丝网阻拦,有一两只性急的雄鸟,翅羽被网眼卡住,急得“叽叽”大叫起来!宫女们闻声回望龙池,被它们的窘态逗得娇笑不已。龙池的宫役闻声赶来,赶紧用老长的细竹竿,将网挑起,它们才拖着船舵似的尾巴,急急藏入水珠流旋的荷叶之下,梳整羽翼。

皇帝却并不为龙池水鸟的鸣叫所吸引,他的双目在亭阶旁的两株牡丹、两位丽人身上来回顾盼,心中连称:“异花!奇姝!……”

这两株牡丹系唐昌观今春所贡。该观道长贡花时奏称:这两株牡丹系二十年前即开元十二年时所种,直到去年才放异彩,今春从观中密院挖出,贡入宫来。此花名曰“娇容三变”:阶右那株,花开之时,早上为深绿色,午后变为深黄,夜里则变为粉白色。阶左那株,早上为深蓝色,午后变为深红色,夜里则变为白色。二株牡丹昨晚相继开放。此时,阶右的已变为深黄,阶左的则变为深红色。

两株牡丹不仅花色变幻,且花形极不寻常。太真身前的牡丹,红玉般的花蕊开在金黄的花房里,一层层花瓣象金霞一样灿烂;而玉瑶面前的牡丹,金黄的花蕊开在红玉般的花房里,片片花瓣象辉煌的红霞聚满枝头。此时,两株牡丹的绿叶多情地映衬着怒放的花朵,而花朵又各呈娇羞之态。两株牡丹象酒醉的少女软卧在沉香亭畔,引人爱怜。

再看红色牡丹花丛之上,玉瑶云髻高耸,翡翠?叶首饰上,用一支小玉簪,簪着一朵深红牡丹花。红花、青丝,映得她那细腻而玉白的面肤,秀媚动人,那轻描蛾眉、不施粉黛的面容,更显出天然丽质。是被浓郁的花香所陶醉吧?她渐渐向花丛俯下身去,精镶珍珠的惨紫绫帔的后襟,勾勒出她那美丽的身段,映入皇帝的双目。与此同时,阶右花前的太真,又将他的视线吸引过去。太真面对花丛来回流盼,簪在危髻前端的御赐“金步摇”,凤首微颤,两翼欲飞;髻顶,一朵半开的牡丹,玉蕊初绽,绿瓣半张,使太真显得更为娴静高贵。她身穿蹙金刺绣的孔雀麒麟罗衣,凸出的金丝孔雀、银线麒麟,在惨黄霞帔之下,生机勃勃,似要离衣破帔腾起。而那篏珠串玉的华丽腰衱,不仅勾勒出她那轻盈浑圆的柔腰,而且使祎裙篷曳,如驭风浮云的仙姬,陡降亭畔花间。此刻,君王凝眸顾盼,她似全然不觉,一副憨迷之态,留连于花丛中。皇帝止不住心旌摇动。他向亭侧的乐班伸过手去,宫廷乐师李龟年会意地从锦袋中取出宁王遗下的紫玉笛来,恭捧着,呈送到皇帝手中。皇帝悄声对龟年吩咐数语后,笑着从阶上下来,携着太真的手腕,将她引上亭内。李龟年和李鹤年早已安好绣墩,怀抱琵琶。这时见太真入亭,李鹤年跪到地上,向太真递上琵琶。皇帝笑着,把有些茫然的太真扶坐在绣墩上,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环坐着手扶羯鼓的李寿年,怀捧觱篥的李龟年;李鹤年正调试着箜篌,念奴在俯首调着琴弦,仙音右掌已托起方响。众人见皇帝望他们,都忙笑着勾下头,表示已遵敕预备好了。

“快扶阿姊归座观赏吧!”皇帝象个俏皮少年似的,朝阶下环立的宫女们命道。玉瑶闻声猛地抬起头来,即被掩口而笑的宫女们扶在花丛后的一张短榻上坐下。她这才来得及细看,沉香亭上太真正调琵琶丝弦,身后,皇帝横笛口边,向她悠悠微笑;宫廷三乐师和念奴、仙音二侍婢,或坐或立,各操乐器。她顿时明白过来,却故意收敛了笑容,舒缓裙裾,两袖微拢膝上,显出极其雍容华贵的情态来,准备听赏这一非同寻常的“乐班”的演奏。

玄宗见了,故意降尊纡贵地向亭外对面而坐的杨玉瑶一颔首,十指随之起伏于紫玉笛上,一缕悠扬的笛声,从亭中徐徐飞出,仙音“叭叭”两声,击响方响;清脆的方响刚刚响起,李寿年的羯鼓之声,如远山暮雨淅沥,汇入笛音与方响声中。接着,觱篥、箜篌也似柔风拂林,幽湖鹤唳般应声而起。这时,太真才骤拨丝弦,将那清泉般叮咚流淌之音,送出亭外。坐抚瑶琴的念奴,也缓拨漫弄,奏出《凤归云》的中板,在这云行风拂,幽泓缓荡的乐声里,念奴咏叹般歌道:

暮春,黄昏,

雨住,风停~~

月牙儿隐隐,

终南山静静,

花飞万点呵,

花飞万点绣岭青,

蓦地里呀~~

蓦地里流霞映祥云,

拥彩凤双双归巢,

高唱盛世升平~~呵~~

念奴讴唱到此,仙音和阶下宫女,亦启檀口,齐声和唱道:

呵~~

拥彩凤双双归巢,

高唱盛世太平~~呵~~

呵~~盛世太平~~

在这令人心醉的和唱声中,鼓止、笛停,乐音悄然而逝。

“哈哈哈哈!”皇帝走到玉瑶身前,开怀笑着,向坐于榻上的杨玉瑶道:“三郎今日特为阿姊吹奏,请多赐赏钱呵!”

“哈哈哈哈!”

亭上亭下众人,却被皇帝的话逗得大笑起来。玉摇笑着,蛾眉高挑,娇声应道:“我乃大唐天子阿姊,岂能少了赏钱!念奴、仙音,即去宫门令裴府家奴,抬三百万缗赏钱来!”

念奴、仙音笑着应声疾步跑下沉香亭,朝守候着南内宫门前的裴府奴仆传玉瑶口令去了。亭阶上,皇帝对宫廷三位掌教乐师笑道:“还不快去谢过裴夫人呀!”

李龟年等三兄弟,笑着走下阶来,向杨玉瑶致礼道谢。

“唉!”这时,依着太真落座于御榻的皇帝,突然叹息一声。太真回眸一笑,正欲动问,谁知玉瑶早微偏着头,问道:“怎么又叹气了?难道嫌我‘赏’得太少么?”

“非也非也!”皇帝对太真、玉瑶一摆手,“对此奇葩,面临丽人,这一曲旧乐,远难尽兴啊!”

太真听了,眼里闪着妩媚的笑,说道:“三郎何不新填一词,新度一曲,赏此良辰美景?”

“朕新填一词……”皇帝拈须沉吟有顷,忽然以手拍膝道,“欲得中意新词,朕自有李白啊!龟年!”

“臣候圣谕!”

“速去翰林院将李白宣至沉香亭畔见驾!”

“臣领敕!”

领着四个宫中小儿前往翰林院宣敕的李龟年,沿着龙池北岸花径,小跑般经由大同门来到翰林院。当他一边拭汗,一边向司阍官询问李白现在院中何处时,司阍官儿告诉他们:“今日一早,李翰林便约着岑、元二位友人,去京东客栈饮酒去了!”

“呵?”李龟年一听,不仅惊叹出声,而且心中暗暗叫苦,“看这光景,即便寻着,也一定沉睡梦乡!这该怎处?……”但眼下找人宣旨要紧。独自计较一番后、他忙问司阍官,“院后御渠内,可备有船只?”

原来南内龙池造好之后,将作监的漕运二匠,特地顺着南内兴庆宫门之南,向西经由胜业、崇仁、务本、崇义、开化、殖业、通义、光德八坊,直至西市之北,挖成一条渠河,引漕渠、永安渠二渠之水,注入龙池,再从龙池、南内之东开渠,将水引出龙池,经通化门北墙下流出。此渠不仅使龙池之水时时换新,而且还可用船只将西市及各地贡献之物经此渠运入南内。此刻李龟年估计李白一定醉得不轻,寻到后将他扶上船内,既好照料,船儿顺流而返,也十分便捷。

“有有!”

“快随我来!”龟年一听,招呼宫中小儿,来到后门御渠岸上,宫中小儿唤过一只泊在近处的红篷船来,扶着李龟年上了船,然后命船上的水手将船急急拖出南御渠口,向西市驶去。

一出南御渠口,船儿便溶在夕阳的金晖中。渠波微荡着金光灿灿的浪花。两岸的洗衣妇妪,一见红篷官船驶来,纷纷停止捣衣,闪到渠畔柳林中回避。龟年走到船头,手搭望篷,焦急地向西市方向眺望。船儿快要临近光德坊转弯口岸时,西市的喧嚣之声,茶房酒肆房顶上冒出的缕缕柴烟弥漫在渠河上空。缕缕笙歌,从西岸上的高楼中飞下,醇酿佳肴的香味,和着粉黛之香,也从西岸飘向船中。京东客栈的楼宇已出现在岸上,船尚未停稳,李龟年便令宫中小儿扶着他,下船上岸。还未到门口,公孙金菊、石珂娜已迎了过来,露着惊惶之神,问他:“又是今上诏宣谪仙人么?”

李龟年朝公孙金菊匆匆揖着手、点着头。

“他在击瓯厅室里,还有贺、李二位大人!”公孙金菊喘吁吁地说着,和石珂娜把李龟年等数人导入了击瓯室门前。李龟年朝门内一看,暗暗连声叫苦!

室中地席上醉卧着三人,那枕着酒瓮的,正是李太白!

贺知章、李泌二人见了李龟年,赶紧从食榻边立起身来,含笑致意。李龟年满脸愁容,匆匆地向二人一揖后,疾步走到李白身边,高声宣告道:“奉旨立宣李翰林至沉香亭见驾!”

刚才还在暗自思虑圣君何日能召李白垂询安邦定国之计的贺知章,此刻见是宫廷乐师捧来召见“急旨”,他向李泌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李泌却并未察觉,呆呆地望着李白酣然无知之态出神。

没奈何,李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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