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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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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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

一声恭敬、柔顺的呼唤,止住了皇帝的足步,他回头来不无凄凉地一笑:“卿,归来了?”

“奴婢奉敕赐赏完毕,谨缴圣敕。”高力士捧着一迭黄疏,走向皇帝,“此系受赏诸大臣所献谢章,作请大家御览!”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就着力士手上看去,只见最上面的谢表上,便是九龄的字迹;皇帝顺手拿过,走向御案,刚好入座,高力士已将银河九芯宫灯一一拨亮,皇帝就着灯光看到张九龄所献,乃是诗文,其序曰:

开元二十三年夏,奉敕使大将军高力士赐大臣物,九龄与焉。九龄谨受者,暖炉尔!窈有所感,立献诗四章云……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自有岁寒心’……难得啊!九龄!……”看到此处,皇帝那黯淡的双目,射出了光泽。他轻声赞着,却从玉笔架上抽过御笔,高力士忙从御案右侧取出一张黄敕纸来,陈放在皇帝面前案上。皇帝略一思忖,提笔写道:

朕赐卿暖炉,一者系朕爱物,再则,聊寄夏不忘冬,盛当惕衰之意尔!与夫弃捐箧笥,义不同也!特以敕报,卿其审之!

“万岁!”

皇帝刚写到此处,耳畔却传来力士这声呼唤。他抬起头来,却见力士边拭去颊边热泪,一边在笑。皇帝似阵阵和风拂入心田,也无语地笑了。

力士见皇帝望着自己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频频地拭去泪水,便要去收笔、取敕,皇帝却朝他摇一摇头,伸手重新取过笔来,将那敕报放开,另从案头将李适之的疏辩拿到面前,思索有顷,方提笔批道:

敕:中书省台即行会议承乾追赠王爵事,即奏朕知!钦此!

批笔放归玉架,皇帝深深地吁出一口气来;退后一步,没于皇帝身影之后的高力士,也暗自吁出了一口气。

一阵悠扬的乐声,从南薰殿院处传来。皇帝站起身来,携着高力士的手,对近侍们道:“驾启沉香亭!”

一阵悠扬的乐声,从南熏殿院飞出,飘向殿西丽苑门,飘向殿南瀛洲门,飘向殿北跃龙门,飘向殿东芳苑门……

一溜华丽的宫灯,高悬在殿阶的曲廊檐前,高悬在丹墀的垂金钩上,高悬在牡丹丛中的撑枝护叶的鎏金花竿上,高悬在细喷幽香的彩炉支架上……

“哈哈……!”

阵阵娇怯的笑声,似夜风荡敲着殿宇飞檐上悬吊的铜铃,清脆悦耳,从丽苑门处频频传来;丹墀下乐班中的乐伎们,朝笑声处望去,原来是一群宫女,拖曳着裙带,飘荡着翠彩霞帔,手提着花篮,笑着,追逐着,进了南薰殿院。她们发现乐伎和本殿宫侍都向她们注视,笑得更开心了。她们正要向乐伎、宫侍们叙说时,丽苑门外,传来一声声悠扬婉转的笛声。她们吃惊地“噫”了一声,复捂着嘴,笑着,向殿后飞跑而去。

笛音,使院内乐伎们停止了自己的吹奏,宫侍们也屏息敛神,侍立于丹墀下,花丛中,曲廊边。

笛音,越来越近。就在笛音变得十分清晰时,丽苑门处,两排灯光徐徐闪入;灯光里,两个青年男子并肩踱入丽苑门,略微清瘦的男子,兀自弄笛而行。院中诸人,一见二人,都赶紧微微躬身俯首,恭敬相迎。到了丹墀下的御沟边,那微胖而未弄笛者,朝流水淙淙的御沟边蹲下去,就着碧澄的水面,撩了撩那青油亮滑的发髻,掸了掸绣着牡丹花的白纱王袍袍袖,然后微微朝后仰身,似要解解浑身的疲乏;那弄笛者,却缓缓向乐班走去,向乐伎们以目示意,要他们跟上自己,来一番合奏;乐伎们卑微地笑着,摆着头,又齐齐勾下头去。见此,弄笛者从嘴边取下紫玉笛,用那惨蓝色王袍袍袖,轻轻拂拭着笛儿,问道:“怎么?不愿与孤一同演奏么?嗯?……”

众乐伎们从他那含胡不清的口吻里,感到这青年皇子分明是醉了,她们有的斜眼偷觑他的醉态,有的刚看了一眼,早已忍不住,又一头勾下去,捂着猩红的樱唇哧哧地笑起来。

“王兄,”白纱王袍的皇子,闻声从御沟边回转头来,见他那半痴半疯的模样,也笑着招呼他,并走过来扶着他,指着那玉笛道,“你可真醉了!凭你手中这名震海内的‘宁王玉笛’,她们谁敢来和你呀?”

“呵,她们是不敢和这……笛儿呀?”

“是呵!”

“那,那王兄新填的宫词,一会陛下和娘娘来了,谁和我为陛下、娘娘演奏呢?”

“哟,汝阳王殿下有新宫词了!”

“快赐给奴婢们瞧瞧呀!”

听汝阳王说自己填了新宫词,白纱王袍的青年皇子还以为他在说酒话呢,偏偏方才笑着、提着花篮跑向后院去了的那群宫女,这时从牡丹丛后突然又拥出来,嚷着,围在两位王子的身边,向汝阳王讨着词儿。白纱王袍的皇子怕信口胡诌的汝阳王尴尬,忙挥着袍袖对宫女们喝道:“尔等退开罢,孤还未瞧呢!”

“哟,寿王殿下今日见着了天菩萨啦!声音这般高呀!”

“奴婢们吓死了!哈哈哈……”

偏偏惠妃宫中的宫女,并不怕这些皇子皇孙,几个泼辣的,应声笑着,打趣着寿王李清。李清被说得红了脸,用目光寻着那几个泼辣货,故意撩起袍袖,狠狠地说:“贱婢放肆呢!看孤教训教训尔等……”

“慢来,慢来,”那醉眼朦胧的汝阳王李琎,却拿着笛,伸开两臂,护着笑声越来越高的宫女们,对寿王李清道,“孤这新词,说的是方才在宫门外迎侍寿王王妃,她们举篮撒钱之事,正要她们边唱边舞、才尽韵味。若寿王爷将她们打着了,岂不败了兴头!”

“王兄!”

“好了,好了,今天是你的喜期,就让她们放肆一些吧……”

“嘿!”

“奴婢们谢过王爷讲请之恩!谢过寿王殿下不打之恩!……”应着汝阳王的醉态,宫女们也装疯卖傻地向两位王子跪谢着。这一来,把远远观看的乐伎、宫侍都引得笑起来。寿王只得催促汝阳王:“王兄快将新词教给她们吧。娘娘和父皇,就要进宫来了!”

“奴婢等请王爷赐词曲。”

宫女们一听,也忙着向汝阳王催促起来,汝阳王以笛指点着众宫女,道:“尔等好好听着新词!”然后向众人诵道:

花萼楼前恩正浓,

蒙蒙翠柳舞晴空。

金钱掷罢娇无力,

笑倚栏杆屈曲中。

“好词呀“”众宫女一听,想起刚才撒钱时的热闹光景,都拍着手,称赞起来。

李清听了,也颇出意外地点点头:“王兄果然吟得新词!好个‘金钱掷罢娇无力,笑倚栏杆屈曲中’!……”

“琎儿不愧是宁王殿下的麟子凤雏!不仅是弄笛妙手,所填宫词,也词意新颖,韵味悠长。”

寿王正在赞不绝口,不想从丹墀之上,传来这一声含着笑意的赞语,众人回过身来,朝丹墀上望去,只见玉栏杆内,牡丹花丛之中,立着一位身材修长的贵妇人。只见她头梳双环望仙髻,髻后用玉簪簪着一枝滴露绿牡丹,将那双环宝髻,更衬得漆黑闪亮;半抹黄粉的额头,贴着鲥鳞剪制的花钿。花钿两旁,描着桂叶形眉儿,短阔微晕,更衬得眉下双眸,清亮灵动。她身着黄罗银泥裙,五晕罗银泥衫子,单丝红的银泥帔子。这益州风韵的盛装,使她通体洋溢着一种别致而富丽的神情。寿王、汝阳王、众宫女见了,忙跪于丹墀下,依秩呼道:

“儿臣叩拜母亲!”

“侄臣恭迎娘娘!”

“后廷纳凉,不必多礼呀。”武惠妃笑着,朝墀下跪拜的众人抬抬手,然后由近侍扶着,步下丹墀,两个宫娥抬过绣榻,放在丹墀玉石壁前,武惠妃一手携着寿王,一手携着汝阳王,齐齐在绣榻上坐下来。然后她指着李琎手中玉笛说,“快装入笛匣去吧!万一不慎,有个闪失,可了不得了。”

“娘娘放心,侄臣小心捧着即是。陛下也快进宫了,到时取笛吹奏,才方便哪。”

“那也还是小心才好!”

“母亲,”寿王笑着对武惠妃说,“花奴哥哥醉中还能吟成新词,真真是‘酒醉心明白’,你何必操心他呀!”

惠妃笑笑,回头问寿王,“寿儿,可曾看见儿那蜀中妃子了?”

寿王不好意思地低声回答,儿看见了。”

“称心否?”她今日的情绪特别的好。

“……”

“说呀!”

“称倒是称心,就是要让我们寿王殿下眼巴巴地等到今年十二月去!嗐,二百多天呀!这,怎么叫他称心呀……”汝阳王打趣地说。

“哈哈!……”这一番话,把惠妃说得放怀大笑起来。她的笑是大功告成的笑,是得意的笑,是挫败对手的笑……

在这笑声中,武惠妃看到:接受了皇帝御赐的暖炉、情绪沮丧的中书令张九龄,当牛贵儿密谒相府后,大改初衷,正急急向皇帝上疏,请改立东宫之王;

在笑声中,武惠妃看到,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已升擢为左相兼吏部尚书,立誓辅佐新太子李清的崔隐甫等人,也擢升入宰相行或省台大臣;

……

十二月乙亥,嘉福门前彩楼高搭,红毡铺地,鼓乐欢奏,万邦来贺“大唐储君纳妃之喜!”

明年,大唐开元二十四年?……不,就算两三年之后吧……

早已怠于政务的皇帝,定会依从李林甫等大臣之请,将帝位禅让给寿王,不,太子李清……那时,我,便是堂堂大唐皇太后啦!

对李鸿,哼!还有那鄂王李涓,光王李琚,废之在前,杀之在后!杀,要杀得草尽根绝,方解我今日之恨,也才能保我儿江山太平;

张九龄?严挺之?李适之?……贬谪、流放;

高力士……哼!

这个原本依附我武门的奴才,也居然要独立门户、与我作对!对这老奴才,要诛九族,以儆戒天下敢叛我武氏、反我武氏之徒!

对这汝阳王小儿……

念在他父子对我母子平素的恭顺,还是让其闲居王位吧……

否!不能!

宁王是今上长兄,对他,皇帝何曾掉以轻心?我母子又岂能等闲视之?!

恭顺?!

我武惠妃,在大周朝随着则天圣后英灵逝入陵墓以后,数十年的恭顺、恭顺、恭顺……

可我为什么要恭顺?正为了有那么一天,普天下的人,都向我恭顺!

世上绝无无缘无故的恭顺!

宁王的恭顺,

还有这恭顺的汝阳王……

更要极早地斩草除根!

“哈哈哈哈……”

夜更静,武妃的笑声更高、更开心了。正在她十分得意的时候,宫中女官的禀奏声,打断了她的如意美梦,“牛贵儿后院求见娘娘。”

“啊!”武惠妃仍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她正要启驾后院,突然想起什么,对汝阳王道:“花奴……”

“侄臣候娘娘懿旨。”

“尔就在此教授宫女们那新填宫词、伺侯圣驾入宫。”

“侄臣谨领懿旨!”

“清儿随娘且去后院。”说着,惠妃携着寿王的手,由近侍们簇拥着,在两排宫灯导引下,由芳苑门旁的石径,转入南薰殿后院。

“娘……娘!……”

这一行人刚转至后院,正欲步上后殿台阶,却见一人一下子从石阶阴暗处勾头而出,一头跪伏在惠妃近前。惠妃受惊地后退一步,又借着宫灯灯光看过去,只见一团绯色袍服堆在地上,兀自颤动不已。

武惠妃扼紧了寿王之手,厉声问道:“尔是牛贵儿?”

“奴婢牛贵儿参拜娘娘!”

“果然是牛贵儿?”

“娘……娘!”牛贵儿抬起头来,武惠妃一见那张陡然变得肿胖、伤痕累累的脸,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朝前冲出一步,满头珠翠乱颤地怒问道:“难道那张九龄竟敢如此?”

“不不不……”牛贵儿挣扎着连连摇头,“这是,这是浩荡皇恩!”

“浩荡皇恩?!”武惠妃一听这话,又惊得倒退数步,才朝近侍们一挥袖,“尔等退下!”

近侍们赶紧远远退避。

武惠妃已觉自己站立不稳,便依着儿子肩头,低声问道:“你这奴才,还不快快回凑!”

“娘娘!奴婢奉旨去张相府,不想九龄老儿听了懿旨后,大怒不止,竟将奴婢赶出相府!”

“呵!……”

“但奴婢尚未走出一箭之遥,那老儿又疯魔般领人追赶上来,将奴婢扭袍闯宫见驾!”

“那老儿在圣上面前说了些什么?”

“启奏娘娘,那老儿在圣上面前,喝令奴婢说话,他一句也未说!”

“这……尔说了些什么?”

“奴婢只说了娘娘的懿旨……”

“啪!”“啪!”

气得嘴唇发麻,浑身乱抖的武惠妃,听致这里,一下子冲过去,撩开衣袖,又向牛贵儿那已打得烂肿的两颊打去!突然,她觉得南薰后殿向她倒塌过来了!她被压倒、出不了气来……

“母亲!”

“娘娘呀!”

“娘娘!”

见武惠妃突然倒地,寿王惊叫一声,跪在地上去搀扶母亲;牛贵儿更惊慌不已地呼喊起来,本宫近侍闻呼,也一齐拥来,扶的扶,抬的抬,把昏厥过去的武惠妃朝后殿抬去。

“三……郎……!”

昏迷中的武惠妃,喃喃地呼唤着皇帝,嘴角冒出白沫来,牛贵儿听了,忙对宫中女官道:“快去奏报陛下呀!”

宫中女官脸色惨白地拖着麈尾跑出了芳苑门,冲出了通向沉香亭的仙灵门。

月如眉,夜渐深。

沉香亭畔,为宠臣洗尘设宴的皇帝,却早早地沉醉于亭内御榻上,饮得满脸泛红的高力士,正轻敲牙箸,为亭下歌舞的宫姬们助兴;宫姬们舒袖漫舞,启唇轻唱道:

五陵啊佳气晚氛氲呵……

啊!晚氛氲!

霸业雄图呀势自分……

秦地哟山河连楚塞,

汉家官殿入哟青云……

蓬莱树色呀春中见,

长乐钟声呐月下闻……

龙池呵露娇牡丹色,

沉香亭畔舞升平哪……呵!……

“阿翁!”

“啊?啊!小鸭儿哪?来,阿翁给你斟一杯葡萄美酒……”

“阿翁,不能喝了!”

“呵?甚么、甚么事呵?”

小鸭儿见问,怯怯地望了望酣卧御榻的皇帝,力士笑着直摇头,“说吧!说吧!”

“阿翁……!”小鸭儿附着他的耳朵说着,又朝远处的牡丹丛指了指。

“哈哈!……”高力士听了,笑出声来,然后又喃喃地说,“怎么,娘娘的心疾,又发啦?嗯?……”

“这回,听说真真不轻呢!”

“先叫御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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