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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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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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

就这时,内谒者监满脸大汗,气喘吁吁地一口气登梯而上,转入临西阁,一头跪下奏道:“启奏大家!中书令将宫奴牛贵儿,扭袍闯宫见驾!”

“扭袍闯宫见驾?!”

“正是!”

“成何体统!”皇帝把朱笔往雕牙架上重重一放,口吻间明显地流露出对张九龄的不满,“堂堂宰相,竟至于此!……召上西阁来!”

“领敕谕!”内谒者监又倒退出阁,“咚咚咚”地下了花萼相辉楼。

“张九龄呀张子寿!近年来尔凡事无论大小,皆与朕强争,总以俗情视天子,朕不耐尔久矣!今以暖炉赐尔,已明喻示尔识势之逆顺,知己之进退。尔不自请避相位,竟与一小小宫奴扭袍闯宫!朕今尚恋于汝者,乃汝之风度也。至此,朕何恋惜之有,哼!……”

“咚咚咚……”又是一阵急促的登楼之声传来,打断皇帝的恼怒思忖,皇帝转过面去:却只见内谒者监。

“彼等……?”

“启……奏大家……!”伏身在地的内谒者监,喘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了。皇帝喷着怒火的双睛逼视着他,他才挣扎着,口齿仍然不清地奏报道:“中书令不肯奉诏!”

“他,为何不肯奉诏?”

“中书令要奴婢转奏大家:‘九龄以宰相之身,面君奏社稷大事,非俳优应敕供奉,更非内侍陪驾登阁赏夕照,故不肯奉诏上临西阁见君!’……”

“哼!……”原本气塞胸臆的皇帝,听了这番转奏,那胸中怒火,直贯脑顶!但是,“彼虽不逊至极,尚是宰臣风范……”这一念头,又强迫皇帝暂忍怒气。他顿了顿,一下子从御座上站起身来,二目仰视着那五彩辉映的护壁,气恼地下敕道,“驾起,勤政务本楼!”

玄宗在阁门侧坐上轻便肩舆,由近侍们护卫着,下了花萼相辉楼。刚刚走到去向勤政务本楼的御廊上,皇帝便看见中书令端捧着牙笏,躬身立在旁边的牡丹丛内,中书令的身后,跪伏着袍服皱斜的牛贵儿。皇帝朝中书令白了一眼,回转头去,肩舆已开始上勤政务本楼。

肩舆在勤政堂外停下。内侍们将皇帝扶着,在御案后入了座。“即宣中书令、牛贵儿见驾!”

“今上口敕下:中书令、牛贵儿上楼见驾呀……!”

应着宣呼声,张九龄、牛贵儿上了楼,转入勤政堂,一前一后,跪伏在御案前。

+文+“罢啦!平身!”

+人+皇帝不耐烦地朝二人敕道,并不给中书令以应有的礼遇,将他与宫奴相提并论。

+书+“老臣,谢恩!”

+屋+“奴婢谢大家天恩!”

刚才被中书令及其随从在南北大街陡然追遂、揪住的牛贵儿,本已被中书令的异常举动吓得魂飞魄丧,但听说是扭来面君,这奴才心头一喜:“你这被大家赏了背时暖炉的老匹夫!上了殿,今上知道我牛贵儿是惠妃娘娘遣去传谕旨的,又岂容你这老匹夫得势?嘻嘻……”此刻见皇帝一眼又一眼地恨着九龄,又以这种礼遇对待九龄,他更差点笑出声来,“老匹夫!你与牛贵儿同‘行’了哩!呸!呸!我牛贵儿禄命方长,我才不和他这背时的老匹夫同什么鸟‘行’哩!”

“这么扯扯嚷嚷,面君何事?”皇帝再也忍不住了,厉声问道,“真是成何体统!”

“微臣正虑我大唐社稷有失体统,故尔扭这奴才入宫见驾!”九龄虽也气喘吁吁,但语辞却大义凛然。

“哼!他小小一个宫奴,又能致我大唐体统有何折失!”

“宫奴虽小,所传懿旨旨意甚大!”张九龄虽恭捧着牙笏、躬立御案之前,但其神情口吻却十分凝重严肃。

“何谓懿旨旨意甚大?”

“请陛下一问便知!”

“牛贵儿!”

“请大家圣安!”牛贵儿一下又跪伏在地上,唱应道。

“尔奉何宫懿旨,向张相宣告?”

“奴婢奉惠妃娘娘懿旨,向张相宣告!”

“惠妃懿旨所说何事?”

“惠妃娘娘闻知大家赏赐张相暖炉一事,怕庙廊大器因之损弃,故要奴婢看望张相……”

“惠妃此举可谓爱贤重才:何错之有?这确乎攸关我大唐体统哪!……”皇帝听到这里,拈着须,压下怒火,故露笑容地朝九龄看着,讥刺地说道。

牛贵儿一听皇帝这口吻,一看皇帝那神情,竟得意忘形地立直上身,也向张九龄讥讽地笑着,继续回奏道:“惠妃娘娘令奴婢劝告张相:‘自古以来,有废必有兴。今废立东宫之事,若公为之援,宰相可长处!……”

“呵!”皇帝一怔,惊呼出声!但牛贵儿以为皇帝此声是对自己的催促,忙收回目光,面朝皇帝,朗声奏道:“我还告诉张相:惠妃娘娘还因皇帝陛下赐暖炉一事,已心疾复发,病倒深宫……”

“住口!”皇帝大喝一声,把牛贵儿吓得一阵寒颤,立即象被抽去筋骨一般,“扑通”一声倒伏在勤政堂上。

“尔、尔、尔竟说出这种话来!”皇帝脸色铁青,两目充血着指着牛贵儿喝问。

“大家饶命呀!”皇帝的神情使瘫成泥团的牛贵儿从极度恐惧中一头爬起,频频磕头申辩,“这话,是奴奴婢所宣告,都,都是娘娘原话呀!陛下……”

“拖下去!”气极的皇帝,挥着颤动的袍袖,下敕道。堂上卫士,应声而上,扳过吓得昏死了的牛贵儿,将他拖出了勤政堂。

“……今废立东宫之事,若公为之援,宰相可长处!”

“惠妃娘娘……已心疾复发,病倒深宫!”

……

牛贵儿虽被殿堂卫士拖出勤政堂,但皇帝耳旁,却仍清晰地回旋着牛贵儿的奏禀之声。与此同时,数日前牛贵儿的启奏声,也一声高似一声地冲入皇帝的耳内:

“……启奏大家!惠妃娘娘正在金仙观降香,忽听人说潞州又有狂徒冒称皇子,娘娘怕长此以往,竟成大家圣政之累,气急交加,心疾突发,竟昏倒在金仙观中了!”

……

“都是此奴才口中之言!都是报说武氏心疾复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念头,似尖锐的匕首,狠狠刺中了玄宗心房,皇帝觉得血管里的血,凝结了;思维也被抽尽,空荡荡的一个躯壳,就这么放置在御座上,无言,无怒,无喜,无忧,无悲……

听从了高力士密献之计的中书令张九龄,虽也知道皇帝会被惠妃的举动诱动惕戒之心,但象皇帝此刻这样先则狂怒、继则木然之象,却远未估计到。他那效忠君王的心,被皇帝此刻的神情深深地感动了:“今上,不愧为一代明君啊!……”千种感佩之情,齐涌心头。刚才昂然立于案侧的中书令,徐徐地恭整衣冠,尚未走到御座正前方,便一头跪拜下去。

皇帝被这声跪拜震醒。他那刚才还喷着怒火的双眼,早已火熄怒化。他望着恭跪案侧的中书令,张了张那阔厚的唇,却并未发出音来,紧接着,徐徐走向中书令,躬下身去,伸出双手,将中书令扶起。

当皇帝双手触到张九龄的双臂时,一股巨大的热流在中书令的浑身奔腾、冲撞!他猛地抬起头来,要说话,咽喉却被这热流重重阻塞了。

中书令抬起头来,皇帝看见了他那快要白尽的须发和纵横于满是皱纹的面颊上的老泪。……

臣仰望着君,君俯视着臣。

光阴啊!光阴!一瞬间,三十年流淌过去了。

它曾给人以希望、幸福;

它曾给人以失望、苦难!

君臣互望,都从那茎茎白发,条条皱纹,滴滴泪珠中,看到彼此仰俯过的三十年的轨迹……

臣无言以问君:这三十年的光阴,给君是希望、幸福还是失望、苦难?……

君无言以问臣:这三十年的光阴,给卿是希望、幸福还是失望、苦难?……

问无言,答亦无言。

静似无人的勤政堂内,只有刚被宫使点燃的盏盏宫灯,熠熠闪光,将堂楼外的夜空,映衬得更加昏暗。

“几多人君,是空有四海啊……”久之,皇帝扶起中书令,抚着他的肩头,望着堂楼外黑沉沉的夜空,自语般喃喃地说,“朕,终究还有臣如卿……”

“陛下!……”

“卿,且退……”

“臣望陛下……”

“朕知矣!卿且退……”

“老臣,拜辞陛下!”

皇帝以目示意近侍:“搀扶张相下楼去吧。”

中书令去了。

皇帝仍不归座。他缓缓走向南轩,两名宫女忙打起垂穗珠帘,皇帝临轩远眺,只见万家灯火,将长安化为人寰星河。曾在花萼相辉楼上对此大发豪兴的皇帝,此刻却深感寂聊、沉闷,而且这寂聊、沉闷,很快又转化成一股难以排泄的怒气,直冲心房:“对伊,朕尚需如何?!……想不到伊却如此经营……!”

“经营”二字一跃入皇帝心房,皇帝不觉猛然一怔:“不错,是‘经营’!‘经营’!正是太宗爷,在处置承乾时说过的一句话……”

由回忆之波推动着,皇帝的思绪重新回到了距今九十二年前的唐太宗贞观十七年……

促使太子李承乾谋乱的,也确如汉王李元昌所说,与魏王李泰有一定关系。

这李泰勤学多艺能,太宗特别宠爱。而李泰见李承乾不仅狂妄愚昧,而且跛一足,便潜存夺嫡自立之志。平素折节下士,广求声誉,以至朝中大臣如黄门侍郎韦挺、工部尚书杜楚客等文武官员,都在皇帝李世民面前暗示魏王聪明博学,宜为嗣君。

到了贞观十七年四月,承乾与汉王李元昌、陈公侯君集谋乱事发,汉王、陈公被诛,承乾被废,囚于右领军府后,李世民特召魏王入宫,面许立他为太子。魏王一听,一下子投入太宗之怀,搂着太宗颈脖,说:“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乃更生之日也!臣有一子,臣死之日,当为陛下杀之,传位臣弟晋王李治!”

太宗听了,怜爱异常,即召杜楚客、韦挺及长孙无忌、褚遂良敕道:“魏王贤能,朕欲立为嗣君,卿等意以为可乎?”

太宗话音方毕,杜、韦二人即跪地颂祝太宗圣明。而长孙无忌却奏道:“晋王乃眼下诸皇子中最贤者,臣坚请立晋王!”

太宗听了国舅争立晋王之奏,忙笑着呼唤魏王的小名对众臣道:“方才青雀投于朕怀,言待其将死之时,杀己子以立晋王!人,谁不爱其子,朕见其愿杀子以立晋王,朕甚怜爱……”

“陛下言大失!”皇帝话音未落,谏议大夫褚遂良便捧笏谏奏说,“臣愿陛下细审思,勿误也!安有陛下万岁后,魏王据天下,肯杀其爱子,传位晋王者乎!且以臣思之,”说到这里,褚遂良话锋一转,直指皇帝本人责之,“陛下往昔既立承乾为太子,却又深宠魏王,礼秩大过于承乾,以成今日奇涡!前事不远,足以为戒!陛下今欲立魏王,臣请一事!”

“卿讲!”

“臣愿陛下先赐晋王死,社稷始得安全耳!”

太宗听褚遂良竟请赐晋王死!他朝国舅长孙无忌看了一眼,喃喃说了一句:“我不能尔!……”便掩面流涕,起身撇下众臣,退入后宫去了。

杜楚客、韦挺二人将这事立刻密告了魏王,李泰闻知,却并不惊慌。当晚,他特地去晋王府,会晤李治。在与兄相谈中,他淡然地问道:“汝平素与逆王李元昌十分亲善,元昌今败,得无忧乎?”

至此,李治忧形于色,竟一病不起,太宗闻之,令人扶入宫中相问所得何疾,李治却颤栗道:“儿无疾,忧惧也!”

太宗甚怪,反复问之,李治才吞吞吐吐地将李泰之话转奏,太宗闻之,默然久之,方后悔面许立泰之事。

在命人将李治扶回晋王府后,恼怒痛苦的唐太宗;命人将囚于右领军府的废太子李承乾领入宫来,愤然面责道:“汝既乏才,且跤一足,朕不以天下大器私其所爱,仍立汝为储君,汝却图谋不轨,还有何颜见朕!”

“陛下!”谁知李承乾却号啕着,高声辩道,“臣已为太子,复何所求!只因陛下虽不以天下大器私所爱,然对魏王宠信,远甚于臣!臣但为泰所图,时与朝臣谋自安之术,而不逞之辈却教臣为不轨。今闻陛下欲立泰,承乾恳请陛下即赐臣死!……”

被承乾的号啕、抢白弄得焦躁不安的唐太宗,撇下废太子,启驾两仪殿,并命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褚遂良上殿。

“众卿!”当四臣上殿,如仪参拜,平身归班侍立后,太宗叹着气,语音凄凉地说道,“我之三子——李祐、承乾、李泰——及一弟:李元昌,所作所为,竟是如此!我心,诚无聊赖!”说着,突然泪水如涌,一下离开御座,摘去白纱皇帽,一头向殿柱撞去!长孙无忌等四人,惊慌至极地一齐拥上,争相扶抱;太宗犹自挣扎,一下子抽出佩刀向自己咽喉刺去!褚遂良眼疾手快,一下子夺过刀来,转授国舅。长孙无忌拖刀远离太宗,由房玄龄等三人死死按住太宗,他一下子跪在殿侧,哭着高声奏道:“陛下有何欲,请明敕臣等!臣等愿以死奉诏!”

太宗在三大臣扶抱中,抽泣着,半晌,方答出声来:“我欲立晋王。”

无忌忙拄刀于地,拭泪答奏:“谨奉诏!有异议者,臣请斩之!”

太宗听了,一边拭泪,一边命:“宣晋王上殿!”

李治很快被宫使导上两仪殿,业已归座,但仍泪光闪闪的皇帝指着长孙无忌对李治道:“汝舅许汝入主东宫矣!快去拜谢!”

李治流着泪,拜谢了长孙无忌……

丙戌,诏立晋王治为皇太子。

太宗李世民御承天门楼,宣告赦天下,大酺三日,并向文武百官敕道:“卿等皆知朕宠爱魏王,何今日诏立晋王而不立魏王?我若立李泰,则是太子之位可经营而得也!且泰立,承乾、李治皆将不全;治立,则承乾与泰皆无恙矣!

“故今朕将谕晓天下:自今以后,太子若如承乾失道,藩王若似李泰窥伺大器,务必两皆弃之!

“太子之位,可以贤能得,未可经营得。传诸子孙,永为后法!”

……

“嗒、嗒”几滴冰凉的水滴掉到今上李隆基的手背上,将他的心思从九十二年前的太宗贞观十七年的风云中唤回,皇帝才知道自己又掉过泪了……

“是呀,是呀!太子之位,绝不可以经营而得……”阻塞的心房,开朗了;但他回望后宫时,九十二年前曾逼得太宗要撞柱、自刺的那种“诚无聊赖”的情绪,却又淤塞了他的心……他猛地掉过头来,复朝南轩踱去……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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