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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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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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将军,”性急的周御史,听了高力士这番话,一下子跳起来,为张九龄抱屈,“事关社稷,张相置生死于度外,方敢如此奏答!若其不如此,只怕朝阁早已不宁了。”

“御史公,”高力士宽容地苦笑着,唤着周子谅道,“难道眼下,朝阁便已安宁了?”

“是呀!”李鹤年明白高力士没有明说出口的意思了,“倘若张相一味顶撞圣上,被逐出省台,那省台中岂不群小林立,国事更堪忧虑!”

“掌教言之虽有理,但今上乃圣明之君,张相作不逊之谏,至今尚未降罪,可知今上于废立东宫之主及张相去留两项事上,尚在明暗权衡之间。今高将军又已抵京在即,你又何须如此沮丧不安?”

吴筠听了周子谅的这番话,意味深长的淡然笑着,望着又已坐回长榻的高力士。

“御史公,”高力士唯有报以加重了的苦笑,又微微摇头,近乎自言自语地说,“力士虽粗明大义,谬承众公错爱;但也当知力士不过今上一老家奴尔,并无回天之力呵!”

“高将军这是何意?”周子谅听力士这一说,既感失望,又觉事态严重,立即正色问道。

高力士自觉万语千言,齐涌喉头,但他此时时刻,又能说些什么呢?但周子谅等六目所注,全在自己身上,不将心思略作说明,也觉对不起这些朝野正直之士。他重新趿鞋下榻,避开周子谅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诸君可还记得李林甫初加尚书之际,召众言官于集仙殿下,所说的一段话么?”

周子谅虽不知高力士是以问代答,但对他所问之事却也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正是姚崇病故不久,张说又因收受孔庙珍宝记事珠得罪罢相之际,玄宗因林甫奏事多顺旨,有意擢升他于省台。于是召中书令张九龄问之,受到九龄的劝阻,于是皇帝只得改升林甫为礼部尚书。

满怀对九龄愤懑之情的李林甫,于集仙殿前,将诸谏官召来,以被贬斥的“照夜白”为诫,暗示诸官顺从皇旨,堵塞了言路。

周子谅等人回忆着,并向高力士点点头,力士这才又说道:“力士闻知此事后,惴惴不安,即向今上奏呈……”

“这样说来,今上也知林甫此举了?”除吴筠外,周子谅、李鹤年听到此处,都甚感诧异,几乎异口同声相问。

高力士点点头:“然今上听了我的奏呈后,却欣慰地一笑……”

“今上还欣慰地一……、一笑?”周子谅那原本突出的眼球,快要凸出眼眶来了!

鹤年却忙问:“大家尚有何敕?”

这一问,将三人的目光重又直直地集中到高力士的嘴唇处。

高力士却背过身去,走在榻前,卸去靴履,又转面坐在榻沿,再次摇了摇头。

行辕寝房外堂,再次寂然无声。

有顷,李鹤年才拍着胸前笛囊,嘘着气说道,“难怪林甫敢明召言官说出此话,原来他竟已知圣上……”

高力士不让宫廷乐师、弄笛高手说下去,急忙打断他的话头,说:“此事在我出京前夕,也曾向曲江提及,并望他着意收敛。谁知他仍在君前、无论事之巨细一概力争……”

“然张相所争之事,尽皆军国要事啊!”

“周君,”高力士皱眉一呼,切断周子谅的话,然后冷冷地说下去,“今明君在上,海内升平富足,何劳宰相遇事皆争!如曲江此性难改,本度还京,力士当疾登常乐坊张相府邸,劝曲江多饮常乐坊曲中之美酒……”

“多饮美酒?”

“为其门庭计,力士还将劝他乞还骸骨!”

“乞还骸骨?让他自求罢相?!”

“是呀,此,上策也!”

“高将军!”三人听高力士表明这种意向。都深感纳罕,周子谅纳罕之中,更有无尽的失望、恼怒。他不知不觉地放高了声音,“当此时也,上在位岁久,渐肆奢欲,怠于政事;而林甫之辈,巧伺上意,一味希旨顺意,引接群小,排斥贤良!长此以往,中兴之世难久,大唐社稷堪忧!而今庙廊之上,唯见张相与今上一争,若将军相助于内廷,则国事尚还有望!真想不到,高将军却欲劝张相乞归骸骨……”

特意将李林甫训戒谏官一事及皇帝对此事的态度提及,要周子谅等明白事至今日,应如何作大唐臣民的高力士,见周子谅越说声越高、简直不可理喻的模样,大为焦急,一拍榻沿,喘吁吁地道:“张相实堪我等崇敬,正为此也,难道周君愿见他因谏取祸,得个门庭败落的下场?”

“不止子谅不愿,只怕满朝正直之士,天下兆民皆不愿张相如此!”

“是呀……”

“但,高将军!自古以来,‘文死谏’!若能使大唐中兴之世长久,社稷更加昌隆,则子谅揣之:不仅张相不怕有此下场,就是区区子谅,也甚乐有此下场!”

“御史公!……”

“高将军!我等早知高将军,虽为宦官,却不失为血性男儿之气度!辅佐今上,两度除奸,一朝正国,救黎庶于水火,创大唐之中兴!故敢结伴而来,一吐胸臆,求将军此番回朝以后,援张相以手,共排奸佞,再振朝纲!不想将军竟也志随两鬓衰,气随年华去,道不同,则不与为谋!子谅,就此一别!”

“御史公!……”力士急忙下榻阻拦,不想周子谅朝高力士愤然长揖之后,便大步迈出了行辕中使寝房。力士忙向鹤年一揖,“请掌教速将子谅拽回来!”

李鹤年早跃身而起,追了出去。

“唉,真不愧曲江所荐之士!”力士回头望着仍安坐在席上的吴筠,叹道,“极忠耿之心,极褊躁之性!”

“对这样人,不留也罢。”

“……?”

“是呀。”见高力士尚未回过神来,吴筠笑着,不经意似地继续说道:“他当知明君在上……明君,亦是君也。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呵……”

高力士听了,觉得还是这虽是道士打扮,但却并不象张果那样装神弄符,却十分留心世事的吴筠能明白几分自己的心思;然而,吴筠这笑,却又令高力士隐隐感到这道士话中有话,因此他仍怔怔地盯着道士,不发一言。

“更何况将军曾两度辅助君上除奸,更知宫闱之内,除锦绣铺陈、香花永供而外,尚有难测的祸机,不尽的陷阱!……”

高力士听到这里,颇有同感地微微一颔首。

“紫袍玉带,得来岂易!”吴筠仍笑着,但嘴角已透出明显的嘲弄神情,“将军半生谨慎,以至于斯!万不可仿效曲江,偏欲有为,自寻烦恼。管他当今太子废与不废,寿王入主东宫与否,更何必管那庙廊之上,所立者大器乎?鼠辈乎,谁又能有碍高将军世代公侯,且可……”

“且可?!”

“是呀!且可一朝‘指鹿为马’!”

吴筠竟当着自己的面嘲笑,将自己直指为导致秦二世而灭的奸宦赵高!被宫中誉为有海天之量的大将军高力士,此时一下子脸色变得铁青、发紫,袍带齐颜!他伸出手来,抖着,直指吴筠道:“好、好比喻!”但气恼憋得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一下子转过身,怒冲冲要迈入内寝房去。

“好手!”

恰在这时,吴筠却在他身后说出这两字来!他一下子停住了大大迈开的脚步。

“‘好手’?‘好手’!……啊!”他猛然记起来了,一下子回转身来,满心狐疑地望着吴筠:“‘好手’?”

“是呀,高将军,你记起来了。”吴筠仍旧执着麈尾,安详地对高力士回答说。但脸上笑意全无了。

“那断臂和尚?”

“那是‘季和尚’。”

“?”

“‘季’,春夏秋冬四‘季’之‘季’!”

“呵……‘季’、‘季’、分明是二、十、八、子呀!”

“对!他,正是二十年前,在汴河之上,领着猎户行刺‘钦差’的猎户头儿二十八子呵!”

高力士怎会忘记这个胆大包天的猎户头儿!他曾错把去河南、山东一带勘察蝗灾的皇帝当成“花鸟使”,在汴河行刺失利。皇帝将其赦免,并在禹王台上,对成千上万的人众,吞食蝗虫!目睹皇帝此举的猎户头儿二十八子,悔恨交如,竟挥刀砍去自己的右臂!

“他怎么竟信奉了空教?……”

“据他所言,也和当年他挥刀断臂时一样!”

“有感于陛下举止?”

“正是。”吴筠略一沉吟,神情含着愠色,“那是距今十年前的开元十三年五月,……”

“大驾已至东都、行将东封泰山?”

“将军好记忆!”吴筠真诚地赞了一句,接着道出了二十八子遁入空门之由,“那二十八子受汴州猎户之托,携着珍禽去往东都贡献今上,途中借宿于通洛门外的刘家庄……”

“通洛门外刘家庄?”高力士听到这里,惊叹着接过话去,“其庄主姓刘名定高?”

“这个,吴筠却不甚了了。”

“唔,正是刘定高!”大约这事曾给高力士以极大的震动,因之被吴筠一提,他不仅有恍如昨日经历之感,而且心情较为激动,“记得是五月的一夜,我收得无名奏报一件,其中言道:圣君之举,当以安民宁国为要。今东封泰山,欲告大唐中兴之功于天地,然京畿之内,民已不堪其扰!今有通洛门外之百姓,明日将于松林谏君,望圣君明察之……看此无名奏报,我便骤感忧虑:明日,系今上松林狩猎之期。通洛门外的百姓,要谏阻今上东封,定会使龙颜震怒——因为为东封一事,皇帝已将力阻东封的右相宋璟罢却了啊!——但事关重大,我只好连夜向今上奏呈……”

“结果,今上密令龙武将军王毛仲,第二日领兵去往松林,将刘家庄百姓一并杀绝!……”

“是呀……”高力士吁着气,应道。“想不到那无名奏状,竟是二十八子所呈!”

“正是他见刘家庄百姓被东封之举,弄得库尽仓空,怒声载道,密有所举时,怕百姓们如他当年一样,枉害了圣君,才向宫中呈送此奏!他以为:以今上之圣明,定会如当年赦猎户、吞蝗虫一样,向刘家庄百姓深加抚慰,释其怨毒,但他何曾想到,第二日他竟目睹刘家庄人亡庄灭的惨状!……”

“因此?……”

“唔!正因此,他纵珍禽,离东都……”

“信奉了空教?”

“非也!十年来,他借马嵬佛堂,练就了‘好手!’”

“练就‘好手’?”

“正是!他勤攻典籍,欲深知古往今来之‘圣君’,究竟是何物;他以禅杖作笔,大地为纸,飞龙舞凤,使此臂能挥洒自如,可草就谏君之疏本,亦可畅书讨伐昏君之檄文;他还十年如一日,随着晨钟暮鼓,聚天地精英之气,练得此手,可裂金石,抗戈矛!……”

“确不愧为一只‘好手’!”高力士回忆起佛堂的楹联,季和尚拔竹之举,暗自点头相赞。同时,他不无诧异地询问道:“道长因何知此人甚详?”

“贫道与他抵足而眠,两夜矣!”吴筠一笑,“不仅知道过去今来之事,以及他这只‘好手’,而且尚知天下有千千万万只好手,也与此手一样,可揽日月,撼五岳!”

“千千万万只好手!”高力士分明看见那吴筠笑吟吟说出此话,但贯入耳内,却不啻一声炸雷,直震得他通体颤摇!他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扶着榻沿,坐了下去。

“不提那指鹿为马者,曾没于那千千万万只好手之下;宗楚客、窦怀真之流,在这千千万万只‘好手’中成为齑粉,便曾为将军亲目所睹!高将军,贫道望你,莫辜负半世英名,以免被那众多‘好手’书于奸佞之书、毁于一旦!”

高力士半晌作声不得。

吴筠的话很重,很刺耳,但明白利害贤愚的高力士,却深知这道士尽是肺腑之言,句句皆在为他着想。是呀!自己年近知命之年,前半生因自己谨慎从事,小心周旋,在诡谲的宫闱较量中,总还被君王视为忠良,朝野视为贤宦!难道今日目睹社稷险象绽露,竟会以一念之差,步了赵高、宗楚客、窦怀真之流的后尘,被千千万万的“好手”碾为齑粉、落骂名于万代千秋?!……

“是应协助曲江等一班正直朝士,谏奏今上,驱除群小,重振朝纲才是!……可今日之世,今上实已大生怠惰之心,无意勤理朝政,……宋璟、姚崇,国之大器,尚因力谏被贬;毛仲亦因苦谏不已,大失圣心之眷顾,黄敕赐死于永州!我力士文不能比宋、姚,武远逊毛仲。二十年来,仅以小心恭恪,故上终亲之。而今我亦与张相为伍,苦谏君上,自然大失恭恪之态,则今上将以何种眼神视我?……”想到这里,力士一个寒颤!顿时思绪紊乱,想不下去了。

“贫道也曾苦读诗书,欲立庙廊,辅佐君王,使仁风遍天下,世间习俗淳!”想不到,就在力士左思右想,为难之际,吴筠却从席上立起,登上道者草履,提着麈尾,踱着步,慨然向力士道,“然天壤茫茫,并非仅凭才德可达天阙!但目睹我唐兴以来,治日少而乱日多,开元虽成盛世,可叹骄奢之心与其俱来!虽欲频谏,白衣草莽之士,又何从谏之?不想,有张果者,诳称千岁,‘得道万年’,竟能得谒今上,深受宠眷!因之,吴筠愤弃儒冠,服此道巾、道服,借释玄元教义,向我皇进崇贤爱民之言!高将军,我为道者,尽‘兼爱’之道;公为内侍大臣,亦应以其宦者衣冠,尽匡扶社稷之道才是啊!”

愁苦难解的高力士听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吴筠说得对呀!正直朝士,尽可犯颜直谏,我为宦者,应趁内侍君王之机,暗加匡正,亦可有益社稷!……”想到这里,联想到入蜀后的那些打算,高力士不禁面色赧然地从榻沿立起,恭谨地向吴筠揖手道:“力士,承教了!此番回朝之后,定不负众公之望,尽力士之心力,辅圣君、助贤良……!”

“禀阿翁,解供奉复回行辕!”

力士不禁一怔:“这鸭儿为何匆匆又来咸阳?难道朝中……?”不容他想下去,便忙命:“叫他速速进来!”

小鸭儿很快便入了外堂,他一见高力士、吴筠,也顾不得擦去满额满脸的汗水,便匆匆向着高力士揖拜、说道:“禀阿翁,张相之事甚险!东宫危矣!……”

第三章

“惠妃娘娘捧心惨呼!”

这便是小鸭儿在向高力士密禀时所说的“张相之事甚险、东宫危矣”的原因。

“惠妃娘娘陡然患了心疾!”力士和吴筠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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