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将夜- 第65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她缓缓站起身来,背起双手。

青板僧看着忽然变成漆黑一片的天空,惊慌不已,抓着宁缺的衣袖,声音颤抖说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宁缺说道:“我们准备离开这里,你去找个地方藏好。”

青板僧说道:“你们要去哪里?”

宁缺说道:“我们要去外面。”

“外面……外面是哪里呢?”

青板僧怔怔看着他,忽然伤心地说道:“难道说我真的已经死了。”

宁缺没有说话。

青板僧不停地流泪,用僧袖不停的擦试,却怎样也擦不干净。

宁缺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青板僧以袖拭泪,泪水擦不干净。

他以袖拭面,把脸擦的很干净,只见他用袖子一擦,眉毛便少了一道,再擦,鼻子没有了,再擦,眼睛也没有了。

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以袖掩面,憨厚说道:“我不想你走。”

青板僧用衣袖把自己擦成了掩面佛。

他说不想宁缺和桑桑走。

他不让宁缺和桑桑走。

第一百三十八章开黑伞,相离难

在佛经的记载里,有位大德面容清俊,与佛祖极像,无数信徒误以为他是佛祖,争相敬拜,大德羞惭,又以为误苍生,于是持利刃自割颜面,变的极为丑陋,出门之时必掩面而行,每遇孩童必被掷石,遇恶犬被吠被咬,曾经极受世人欢迎的他被世人厌恶,但他不出恶语,无恶容,任世人羞辱欧殴打亦不还手,憨痴可喜,终成佛位,具大神通,是为掩面佛。

宁缺不理解,青板僧为何只是用僧袖擦拭数下,便成为传说中的真正佛座,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你已经死了,就算在这里立地成佛,你还是死了,你既然是死人,又怎么把我们留下来?”

“想便是意,意便是力,我不想你走,你便要留。”

青板僧以袖掩面,脸上无眼无唇,却能说话,言语间自有悲悯气息,庄严气象,佛光透袖而出,华美至极。

话音方落,僧袖便向宁缺面上落下,其间有无尽佛威。

宁缺早有准备,锃的一声,铁刀出鞘,横空而斩。

僧袖与铁刀相遇,悄然无声,湖畔的秋树却被狂风吹的弯下腰身,只听得密集的喀喇声响,无数株树从中断折,露出白色的木茬。

一抹僧袖在风中飘拂。

铁刀破袖而出,落在青板僧的颈间,黝黑刀身不知何时变得通红一片,有无数高温,朱雀在火焰里凄啸不停。

青板僧的脸上没有五官,很难体现出情绪,但此时却能清晰地看到震愕二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宁缺的铁刀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破掉佛威。

“以前在长安城里,我杀过你一次,当时在识海里,我就向你证明过,我心中无佛,如今我虽然修佛多年,依然如此。”

宁缺手里刀锋在青板僧的颈间划过,说道:“所以我还能再杀你一次。”

刀锋收回,青板僧的头颅,就像熟透的果实般,从他的双肩之间跌落,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到湖畔的断树下。

青板僧的身体还站立着,颈腔里有无数金色的液体在流动,向着空中缓缓蒸发。

树下,青板僧的脸上重新出现五官。

他有些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想起了无数年在白塔寺里读经礼佛的画面,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空。

他看着遥远的东方,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些惘然,有些悲伤,然后缓缓闭上双眼,想必再也不会睁开。

直到此时,青板僧或者说道石才真正醒来,才真正死去。

青板僧留下的无头身体表面,忽然出现很多裂纹,裂纹渐宽,有金色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遇风而化,变成最纯净的佛性光辉。

宁缺沉默看着眼前的画面,没有注意到,坐在他身后湖畔的桑桑,看着这些带着金色的佛性,眉头微蹙,脸色有些苍白。

一刀斩灭掩面佛,除了他先前说的那些原因之外,最重要还是因为他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强大,强大到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

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割肉断肢,又以昊天神力复生,等若经历了无数次的易筋洗髓,他现在的身体里没有半点污垢,纯净的难以想象。

在悬空寺那个崖洞里,他完成了莲生大师布置的功课——欲修魔,先修佛,佛魔两宗皆源于贪天避日,其间有隐隐相通处,一旦相通,何其强大。

按莲生当年的说法,魔道皆通便至神境,他佛魔道皆通,再加上夫子教诲,浩然气已至大成,已经来到知命巅峰,甚至隐隐看到了那道门槛!

现在的他动禅念亦能杀人,挥刀更能杀人,不要说青板僧这个伪佛,便是悬空寺戒律院长老那等级数的强者,他亦能挥刀斩之。

桑桑在湖畔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她已经看破了天,自然看破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朝阳城是假的,白塔寺是假的,小院里的孤树和黑鸦也是假的,那么菜场里的青菜、厨房里的泡菜坛子,自然也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那么谁才是真的?

这里是棋盘里的世界。

在悬空寺崖坪上,她带着宁缺进入棋盘,便是要寻找佛祖,却在此一误千年,就像当年,她在烂柯寺进入棋盘后那样。

梦里不知身是客。

当时她在那座山上,看到了真实,也看到了虚妄,体会过无尽的孤独,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可以说话。

和当年相比,这次她身旁多了一个人,似乎不再那般孤独,但她更明白,如果没有那个人,佛祖根本无法困住自己这么多年。

她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宁缺说道:“一颗青梨入梦来,我们在这里虚耗了多少岁月,你便误了我多少岁月。”

宁缺不理她,只是在想自己二人在这棋盘世界里究竟生活了多少年,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岁月漫长的竟连开始那些年的画面都模糊了。

“歧山大师当年说过,从棋盘正面进,一瞬便是一年,从棋盘反面进,一年便是一瞬,我们是从哪面进的?外面过了多少年?”

桑桑本来准备动怒,听着宁缺的问题,才发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动怒,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我进来,佛陀哪能如此自如。”

宁缺问道:“能不能大概算到?”

桑桑想了想,说道:“最多不过数年。”

时间流速这种层次的概念,宁缺现在哪怕已经知命巅峰,也根本没有办法理解,但对昊天来说,这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很危险。”

桑桑看着遥远东方,说道:“险些迷失在时间里。”

“好在,还是醒过来了。”

宁缺看着天空,想着那道斧声,有些不解。

现在的他自然明白,在白塔寺里修佛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他渐渐痴于佛法,如果是别的修行者,哪怕再高的境界,都很难从那种恬静喜乐的世界里苏醒过来。醒不过来,便看不破这棋盘的世界,便无法回去真实的世界。

幸运的是,他的识海里有莲生残留的意识碎片。

莲生是得道高僧,又是血海狂魔,曾痴于佛,更厌恶佛,唯这样神奇的存在,才能在无边佛法保持住清明,用意识碎片化为锋斧不停劈砍他的脑袋,想用疼痛让他醒来,那么天空里那道斧子又是来自何处,是谁想要警醒他?

桑桑说道:“如果你醒不过来,我大概真的永远无法醒来,既然这样,那么你欠我的便与此相抵销,我不罚你。”

宁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他,她对人间怎会有眷恋,世俗日子怎会将她牵绊如此之深,棋盘怎么困得住她。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漆黑的天穹上忽然出现了数道光线。

宁缺神情微凛,上次在烂柯寺,他在棋盘中也曾经看到过这些纯净的光线,知道每道光线,便是棋盘世界的规则。

世界的规则在崩塌,是最恐怖的力量。

他并不害怕,他有过对付这种情况的经验。

他取出大黑伞,对桑桑说道:“走吧?”

他用的是疑问句,没有直接说走吧,也没有任何情绪,是因为他有些不安,他有些担心她还想留在棋盘里,继续寻找佛祖并且杀死他这个已经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担心她离开棋盘回到人间后会回到神国。

按照桑桑以前的行事准则,她肯定会选择留在棋盘世界里,继续寻找佛祖——那个强大的敌人不知不觉间便困了她数百甚至上千年——越是如此,她越要把佛祖杀死,因为她是伟大的昊天。

今天她的表现却有些出乎宁缺意料,走到他身旁,平静说道:“走。”

宁缺怔了怔,把伞递了过去。

蓬的一声轻响,桑桑撑开大黑伞,仿佛撑开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宁缺全部罩了进去。

一刹那过去了,一瞬过去了,一须臾过去了,一弹指过去了,一刻过去了,一时过去了,一昼夜过去了。

仿佛无数劫过去,黑伞还在湖畔,宁缺和桑桑还在伞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没能离开,他们还留在棋盘里。

宁缺想起青板僧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我不想你走。

这个世界不想他们走。

他脸色微白,牵着桑桑的手微微颤抖。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在烂柯寺,他们进入棋盘,世界的规则追杀桑桑,他们撑开黑伞,世界的规则便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就此消失。

为什么今天撑开黑伞,却没有离开?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

她就是规则,只要能够与棋盘外世界的规则相通,便能回到人间,就像她即便死去,依然能够回到昊天神国,这是同样的道理。

大黑伞能让这个世界的规则找不到他们,也能帮助她与外面世界的规则相通,如果她感知不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伞坏了,或者说她出了问题。

大黑伞没有坏,那么便是桑桑出了问题。

没有等宁缺询问,她说道:“我变弱了很多。”

她的神情有些微惘。

纵使被夫子灌注了人间之力,纵使被宁缺带着入世,染了无数红尘意,她变得越来越虚弱,但她依然神情漠然,无比自信。

因为她非常强大,即便弱些,依然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是真的很虚弱,弱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她闭上眼睛,开始思考其中的缘由。

第一百三十九章中毒

天空虽然是黑暗的,却有光。

桑桑举着大黑伞,双脚站在光明里,身体在黑暗中。

她闭着眼睛,睫毛不眨,静穆有若神明。

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佛祖再强,也强不过夫子,强不过人间,那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自己变弱了这么多?

静思里,有无数画面在她的意识里高速闪回,浮光掠影,却是那样的清晰,数百年的时光,开始倒溯,展现真容。

小院里的安宁,那些茶与酒,棋与五花肉,牵手行走,于湖畔徜徉,于巷间撑伞,看烟雨古寺,风雪边关,是为贪。

小院里的争吵,菜场里的血海,渐远的身影,愤怒地质问,生与死的对抗,那些暴躁的情绪,低落的心情,是为嗔。

剩下的那些画面,都起于贪嗔,或引出贪嗔,那就是痴。

贪嗔痴,便是佛门说的三毒。

大乘义曰:“贪者,以迷心对于一切顺情之境,引取无厌者。嗔者,以迷心对于一切违情之境起忿怒者,痴,心性闇钝,迷于事理之法者。亦名无明。

智度论曰:“有利益我者生贪欲,违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结使不从智生,从狂惑生,故是名为痴,三毒为一切烦恼根本。”

涅槃经曰:“毒中之毒无过三毒。”

桑桑中了毒,贪嗔痴三毒。

只有这种毒,才能让她都避不过。

上次在烂柯寺里,佛祖便想灭她,只是当时她未醒来,佛祖要灭的,是她体内的烙印,如今她醒来,佛祖要灭的便是她。

欲使其毁灭,必先使其虚弱。

如何能让昊天变得虚弱,夫子想出的方法和佛祖想出的方法,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所使用的手段有些分别。

——把神变成人。

夫子用的是人间之意,走的是春风化雨的路线,想要改变她,或者说改造她,佛祖用的是人间之毒,想要沉沦她。

桑桑与宁缺互为本命,她想些什么,她思考的结论,宁缺都能知道,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在佛祖的棋盘世界里度过这么多年,她中的毒已经很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极为虚弱,虚弱到无法离开,那么迎接她的将是什么。

“不用担心。”

宁缺把她搂进怀里,低声说道:“就算佛祖能杀了你,你也能回昊天神国……也许某一天,你会想起我和书院,到时候……”

他说不下去了,如果桑桑真的用死亡来回归,那么便不可能有那个时候,昊天就是昊天,人间不再会有桑桑。

佛祖算不到夫子把昊天一分为二,算不到书院把其中一个昊天留在了人间,所以他没有算到,就算杀死桑桑,也无法杀死昊天。

但桑桑是会死的。

“我不想死。”

桑桑说道:“桑桑不想死。”

有桑桑之名的昊天不想死。

宁缺看着遥远的东方,说道:“那我们便不死。”

桑桑转身向白塔寺外走去。

宁缺撑着黑伞,跟在她的身旁。

走出寺外,她指着檐下被雨水淋湿半边衣裳的某个妇人,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过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变老。”

宁缺说道:“无数年来,信佛之人,死后留下的觉识,都会来到这个棋盘里,这里是真正的佛国,他们是死人,自然不会变老。”

桑桑说道:“但你也没有变老。”

宁缺心想确实如此,已经过去了至少数百年,自己没有老,也没有死。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穹上那些代表规则的光线,观察片刻后说道:“这个世界的规则没有崩塌,那么为什么没有死亡?”

宁缺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桑桑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涅槃吗?”

宁缺说道:“佛法最高境界,便是涅槃。”

桑桑说道:“涅槃,是一种状态。”

“什么状态?”

“宁静寂灭,不知生死,清凉寂静,恼烦不现,众苦永寂;具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远离一异、生灭、常断。”

桑桑说道:“这就是涅槃,也就是成佛。”

宁缺想起在瓦山佛祖石像前,桑桑曾经提起过那只姓薛的猫,说道:“涅槃如果是这个意思,难怪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