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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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春梦-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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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挣脱开他的怀抱,狼狈地逃了。

  偷窥奸情

  虹失神地在外头游荡了大半日,不知怎得竟又游回文家去了。那个他一心想挣脱的牢笼,身子挣脱了,可魂儿却仍牢牢得锁在里头,似伶仃的落叶,也终得归了根才有个葬身处。
  他在文家大门外站定,凄惘地望着那关闭的文府大门。
  暮色渐沉,各色行人收拾起一日的劳顿,往家归去。于是身后空起一座风雪城池,他冻结在那里,僵曲的脊骨似这末世脆弱的脉络,被厚重的风雪踏折。
  身子很冷,肚子很饿,心口很痛。不是早已随着烟生死去了么?怎么还会疼痛,还会饥饿,还会寒冷?莫不是又恬不知耻地活过来了?人果然是感情畜生,离得了人却离不了情。忠贞二字,只对情而非对人,得以与魂魄□,旧人与新欢皆可入幕为宾。不忠之罪,便以情不自己做托辞罢。
  他还是缓缓推开了文家大门,然而文五爷那张苍凉而威严的脸却随着咫尺之间那道缝隙渐渐地放大,渐渐地占据他整个瞳孔。
  迎面一个耳光挥下,他半面脸麻木,半只耳聋了,半张嘴哑了。
  「混账,你去哪里了?!」
  文五爷刚从医院回来,一天一夜未合眼,又挂念着家里的虹,便提早赶回来了。没想到虹又任性地逃出去了。他一面担心虹,一面又痛恨他对妻儿施下的毒手。
  虹一改往日的桀骜,只低着头顺受。
  五爷见他形同枯槁,半死不活的样子,却又更来气。他拿命将他护着,可为什么就救不活他,为什么就无法令他能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呢?
  文五爷又对他挥出一个耳光,这一耳光只为唤醒他的痛,叫他能以全部的感情怒视这个十恶不赦的父亲。
  虹抬起头来望向他,乱发后边的眼睛里尽是凄楚的泪水。
  五爷的手在发抖,那打了虹的手重得抬不起来。他曾是多稀罕他的笑啊,为了博他一笑,他甘愿掷下万贯家财,甘愿奉上半壁金山,可如今,那个戏台上风华绝代的名伶竟被他生生地迫害到了这副田地。
  父子连心,隔千万重山仍是父子,那共同的命脉承载着共同的命福,他一哭,他整个天地都塌了。
  五爷眼里红了,急忙转过身去,道,「真那么苦的话就做一个了解吧!跟我来……去见你的母亲。」
  文五爷带虹去了祠堂,祖宗牌位供奉的地方。儿时只见五爷带重明进去过,虹是个杂种,是没资格见文家的列祖列宗的。
  虹颤颤悠悠地跟着进了祠堂,里边檀雾缭绕,看到祠堂上供奉的众多牌位,上边的姓氏辈分早已模糊了年岁,活着的人虽仍祭拜着,但兴许早已忘却了。但他母亲的牌位立在第一排正中,“贤妻李氏之灵位”几个字分外清晰,刻字上的墨迹入木三分,泛出一种陈旧淡雅的墨香,恰似母亲生前的气息。
  文五爷给虹的母亲上了柱香,闭目与那阴间的爱妾互通了灵犀,睁眼道,「这是你母亲的牌位……这十一年来,我每日都会来忏悔,都会来和她说说话,都会来陪陪她……」
  五爷望着牌位,檀雾熏湿了眼,梗咽了阵子,又说,「你的牌位原来也放在这儿,你回来了便撤下来了。」
  虹的眼也被熏得满是泪,他渐渐地走近那牌位,拿手抚摸牌位上的字,似抚摸着母亲憔悴的枯容,十指连心,心又滴血。
  他突然ZA掉了母亲的牌位,又发怒得打翻了许多文家祖宗的牌位,嘶哑地吼道,「人都死了立这些牌位还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忏悔还有什么用?!!」
  五爷站在一旁任由着他ZA,他在一旁颤抖,由似就快断裂的梁祝,头顶的整个天都快塌陷下来。
  等虹ZA够了,五爷递上一把刀子,脱掉自己的衣服,袒露出胸膛,道,「我知道丽娘不会原谅我,知道你也不会原谅我……我罪该万死……就给我这最后一次赎罪的机会好吗?让我去见你娘吧……」
  虹拿着刀子,脑袋一下子冲了血,眼眶赤红地似头发疯的兽。
  要不是这个男人的滥情,他不必来到这人世受苦。要不是这个男人的猜疑和无能,他母亲不会喊冤而死,要不是这个男人的无情,他不会被丢弃在后山差些命丧犬腹,要不是这个男人他不会沦为戏子任人玩弄,要不是这个男人,他不会这么生不如死,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是当刀子抵到他胸口,他的手指还是失去了力气,握不住任何报仇的凶器。
  刀子落地,手也重重得落下,他低着头,任疯长的刘海遮没他哭泣的眼,狠绝得笑道,「又拿死来威胁我?你们的命算什么……我不稀罕……只是我无法当着我娘的面亲手杀了她深爱的丈夫!只是你可以禽兽地□你的骨肉,而我不会!」
  转身,他可怜的父亲却在他身后拉着跪下来,拉着他的衣脚哭泣。
  「我错了,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全身一软,转过身也重重地跪下来,哑着嗓子乞求道,「求你们放过我好不好?求你们放过我,不要再逼我了……我不死了,我保证好好地赖活着……我活着唱戏,活着到七老八十……我不死了还不成吗?放了我……」
  文五爷用血肉筑起的保护墙却成了虹的牢笼,他愿摒弃一切仇恨来换一场自由。
  「好!我答应你!我们不逼你了……我们放你走……改日,我们就搬出这个宅子,这儿留给你,所有的家财都留给你,我们走!」
  再说那母子俩的伤,都只伤到皮肉,未伤及要害。只是文夫人脸上那一剪子疤,怕是再厚的脂粉也盖不上了。
  出院时是重明护著文夫人回来的,文夫人收敛了傲气,一路上一声不响地坐在小轿车后头,车子每颠簸一下脸上的疤便跟著扯裂一下。
  她心里头盘算著什麼。文五爷昨儿又特地跑去医院同她和重明商量了,准备再捎上个二姨太,一家四口子搬出文府,去杭州定居。此举一来是为隔断这一大家子不共戴天的积怨,二来是想将这座空宅和毕生的家财留於虹做无谓的补偿。
  做此决定也是五爷万般无奈之举,若非如此,恐怕这一整屋子的人都得被折腾成疯子。
  重明自然是不答应的,离了他,虹一人怕是活不了。五爷也看出,虹恨归恨著,但对重明仍是有情意的,全抛下他,只叫他自生自灭怕也只能死路一条。所以,便答应重明留下了。
  而文夫人虽心有不敢,但好不容易借此误伤换回五爷宽恕,怎能不做此权宜之策,暂且避过那疯癫的戏子。
  她望著车窗外的暮色,心口窜上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到了半途,重明突然下车说要配些中药去,便叫司机先送文夫人回去了。他是突然记起虹的药快吃完了,便急著续上,那药不能断。
  文夫人一人回到家,也不见五爷出来相迎,心头更觉凄凉。丫头来扶她回房,她说一个人想去花园走走,想些事情。
  文夫人一人走到花园,见大片的梅树都只剩了一个墩儿,一圈圈不为人知的年轮蜿蜒在树墩上,愈数愈多,愈苍苍。
  文夫人手指触摸过年轮,又摸到自己脸上的皱纹与疤痕,忽觉得惊惧,又觉得悲愤。只怕是将心切除也无法拔除虹那枚尖利的钉子了。
  她回屋想去报复,或去诅咒,总之不叫那戏子好过。回身却瞅见两鬼祟的人影,一个是管家,还有一个破布条似的挂在他身上的则是虹,他们朝著柴房去了,那勾搭在一块的背影极为暧昧。
  文夫人察觉出猫腻,偷偷得跟著窥探去了。
  走到柴房门口,听到屋内浮浮沉沉的呻吟,文夫人已猜到十之八九,隔著门缝窥见里头的鬼事儿,还是大吃一惊。虹竟和这老管家行着苟且之事。
  门缝里,虹露出一双迷离的媚眼儿,瞅着门外偷窥的文夫人发笑。
  盯著虹那双眼睛,文夫人仿佛见到当年文五爷床上的李丽娘,也隔著那一道狭仄的门缝,他的丈夫永远地成了另一个女人肉体上的寄生虫。
  她恨得全身发抖,抓开未闭的门,闯了进去。
  「好啊!你们……!」
  她这一声吼令正忙著办事儿的严忠吓了一大跳,身下那枪支立马就蔫了下去,再举不起来。
  「夫……夫人……?!」
  管家急忙将虹踢到一边,狼狈地提上裤子。
  「严忠!你竟然跟这□在文家做出这种苟且之事?!……」
  严忠跪倒文夫人跟前,拽著她裙子哭求,「夫人,夫人!不是你想的这样子,是他……是这戏子勾引我……不,不……是他逼迫我上他的,求你不要告诉老爷!」

  少将登场

  虹竟动了善念,挣扎着醒来去解救文夫人。他想将那老疯子从文夫人身上拽开,但是那男人反手一甩,他便整个儿又跌到柴堆上,尖角的柴棍顶了下腹,他抱着腹部蜷缩下去。
  没多久,柴房门被踢开了,一屋子的狼狈暴露在昏黄的提灯下,男的、女的、各自定格着诡异扭曲的姿态,皆似□的蛆蝇,在脏乱中痛苦地□。
  当虹看到重明面对这一切的眼神时,他知道,他又亲手扑灭了方才复燃的微火,将自己推往了万劫不复的黑渊。
  所以他不狡辩,不逃命,只等待审判。
  他看到重明将管家从文夫人身上拽开,然后似个徒手的屠夫,紧握着愤怒的拳生生地将管家撕打得四分五裂。血肉在虹模糊的视线里惨烈地乱溅,他原来并不知道,一个人的拳头竟能比一把刀更为锋利与凶残。
  重明那种吃人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如是对猎物死咬不放的猛兽。他害怕极了,可是不能逃,不能出声,不能让他发现自己。
  管家在垂死间依然不忘对虹的诋毁与控诉。
  「少爷!饶命啊!少爷!是二少爷……是二少爷先勾引我,怕夫人发现去向老爷告状,然后……然后他叫小的□夫人……是他!……他憎恨夫人……就想借小的来报复……全是他!」
  重明听此,更想将他千刀万剐。
  「你胡说!胡说!你再敢胡说我扒了你的皮!」
  「小的没胡说!……是他指示小的侮辱夫人的……千真万确啊!不信你问夫人……啊!少爷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重明一怔,暂且扔了已失半条命的管家,望向他可怜的母亲。
  文夫人流着泪,说不出话,只颤抖着用手指控那万恶的主谋。
  人证确凿,他哪里还有辩驳的余地。
  重明艰难地走近虹,他的身影却在他血色的眼里渐渐地幻化,幻化成鬼魅,扭曲着,扭曲着。
  他又拽紧了粉碎的拳头,将虹从地上拽起,逼迫他直视他愤怒的眼。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我……」
  不是真的?那事实是什么?是嫁祸,是陷害还是那可一笑泯却的“误会”。他从不懂谎言,只有在仇恨上,他才耿直得那般铁石心肠。这是事实!是处心积虑的“阴谋”!他记恨了十一年的仇怨终于报了!
  他本该狂喜,本该大笑,可是面对重明那双再也寻不回柔情的眼,这一切的阴谋的最终受害者却仍是他。
  「是我……是我为了鸦片勾引管家……是我为了报复而指使管家这么做的……是我……」
  他是个恶魔,是个疯子,是个拒绝感化,无情无义的戏子。笑可笑,
  虹这一刀子虽无形,却捅得太深,不偏不倚,正中重明心脏要害。重明看到自己在他的泪眼里灰飞烟灭,连同那荒淫的肉体与虚妄的信仰。笑可笑,他所做的一切原来仍只是为了成就虹这场骇世的仇恨。
  「你的心是铁做的吗?是铁做的吗?!」
  重明拔住虹的头发,就往门上撞去。虹似一个瓷瓶,从头骨处开始碎裂,见自己碎了一地,却拾不起来。
  「你这个……戏子!你滚出去!滚出我家去!你终于报仇了吧,终于如愿以偿了吧?那么从此后你的生死都与我无关,我们再无瓜葛!滚出去!滚回你的戏院去!」
  他被扔出柴房,躯壳被砸得粉碎,只□出一颗血红的心脏,在风雪中衣不蔽体。
  重明,可你知道吗?即使是铁,遇上炼炉也是会融化的,而且化得尸骨无存,无形无神。
  那晚,他终于被赶出文家大门,自由地在风雪里漂泊。可北平那么大,哪儿有他的容身之处呢。
  离开了文家,他终于可以放下那份端着的桀骜,痛得一直哭,一直哭。
  重明叫他滚回去戏院,他便回去戏院。可戏院门紧锁着,他敲了很久也不见开门,像是只可怜的流浪猫,连方寸栖身之地都没有。
  于是他又往回走,伫立在无望的归途上,隔着半个北平张望那个看不见的“家”。当灯火阑静,连心中最后的方寸之光都湮灭时,他像一只垂死的飞蛾,朝着发光的轿车投身而去……
  ——「少将,好像撞到人了。」
  虹真似一株杂草,遇着一把火能燃烧殆尽,遇着一阵风又死而复生。灵与肉涅盘在乱世的灯红酒绿间,明明灭灭,一生清廉,奈何却为十里风尘客。
  他从梦魇中惊醒,缓缓地睁开眼,却对上一双明净微笑着的眼。那似旭日一般,密密麻麻地渗入他遍身的伤口,暖得有些发烫。
  他看到他眼角朱红的泪痣,是异常好看的色泽,如点碎在眼角的珠玉,化成了干不了的泪。
  他念起一个人,刻骨铭心。
  「烟生?……烟生!」
  他一个起身,鲁莽地拥住那个人。
  「烟生……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回来了!」
  那人的手指在虹的乱发中轻轻梳理了一阵,似安抚了他的情绪,才道,「抱歉……我不是他,你认错人了。」
  认错了?是啊,他身上的气味不是他。他身上没有能令虹魂牵梦绕的烟香,却是一种特别的香水味儿,煽情而压抑,弥漫着一种羞于言说的危险的情欲。
  虹推开他,看清了这个温柔的陌生男人的面容。
  他约莫二十来岁,特别的好看。他的肤色白得有些透光,那一点朱红的泪痣在眼角便显得格外醒目。眉眼细长秀致,浅含笑意,一袭白色风衣令他整个人温润地似块通灵璞玉,被光线丝丝缕缕地洞穿。
  虹格外注意到他的头发,政府禁辫令只断去他半条辫子,其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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