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燃的汩汩灵感在差一结尾时中断,文章被迫停产,只好撂笔明日再战。
回宿舍,王翔正狼吞虎咽吃一枣泥馅月饼:“浩燃这有月饼,谷盈盈送给咱舍过节的。明儿中秋有半天假,正好还谷盈盈生日,咱们中午一点,校门口集合去翠迤山庄。”
“……噢!”
“你不知道,听说那山峦耸峙、峭壁迂回的,还有翘檐飞瓴、青砖碧瓦的古庙,特雄浑特苍莽!小嘎鼻子都乐冒泡了,兴奋得非拉我网吧包宿去,我就不提醒你了,别忘了。”
——熄灯后。
夜深如魅,浩燃难寐。
“每逢佳节倍思亲”,浩燃想起父母兮儿,缤纷往事轮番叩击着眼帘。
翩跹时光翩跹而去,凄婉日子凄婉着来,他不敢想那段没有凌兮的生活是如何临风洒泪、对月伤怀,而今那钻骨透髓的痛楚仍在心底的竹篱茅舍中弥久不散。
他想到《长根歌》里“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叹口气,拿水取药。
一仰脖,三片安定,滑落喉咙,窜入胃腑。
黑恍惚中他见到垛碟绵延、翼角翚飞的海市蜃楼——孤烟袅寒碧,断鸿唳暮穹,残基颓垣,碑林断戟;随着筚篥箜篌的呜咽悲鸣变成廊腰漫回、檐耳高啄的殿阙和烟柳画舫、曲院风荷的闹市。越闹越混浊,成为塔克拉玛干的死亡之海,终将边缘一棵叶子脱落殆净的胡杨吞掉。
直到露曙,浩燃潜意识中浩茫绵邈的虚妄画面才渐渐沉去,他终于心融神释的入睡,而这睡眠也不过是失眠后微薄补偿,一如工厂对工伤人员的特殊扶持。
睡眠不足导致明日头脑昏沉,早起穿错了球鞋,上课又莫名其妙走错教室,感觉仿佛漂在浓黑如油的海水中随波澜起伏一样无法自主。
午饭后,预备结文稿上交再去校门口集合,可文稿丢失使浩燃不得不耐心重写,谁知,倦极的浩燃竟伏案舒畅的沉酣去了。
下午四点,黄绸裙的许幽涵回班取《飘》时才将他叫醒,浩燃睡惺松,一瞅时间,大叫“不好”,即刻奔出华溥大门打盈盈电话,不在服务区。——想盈盈意在约已,主角未到,配角却成堆,导演难免不气个发昏胀第十一章。可去翠迤山庄的巴士不比痴情女子,自不会因浩燃自责而可怜他,多加一班车。浩燃也不比球队后补,他是罚下场的球员,全无机会,只能守株待罪。
锈迹斑斑的铸铁大门两侧,小商贩繁荣昌盛,将校门口围得宛如重军把牢的军营,令进出学生安全感倍增。这群逻辑思维能让卫斯理自惭形秽的买卖人,将学生的需要分析到缜密得无懈可击。
浩燃四处瞧:卖药卖水卖礼帽,卖花卖草卖烧烤,更有甚者嘲天喊,背心裤头棉手套。——这人还颇为得意地喧扬,“瞧一瞧看一看,加厚胸罩,女人买了护胸,男人买了护膝了哦。”并且兼卖太阳镜,自已成了眼镜架,恨厂家眼镜种类太少,否则非连鼻孔眼、肚脐眼戴上眼镜不可。
最忍不了的是油炸臭豆腐味,闻了呛鼻,看着辣眼,那大爷立个即有新意又引人注意的牌子:七里香臭豆腐,丐铁辛全补。
有人指出:“你这‘丐’和‘辛’是错别字,小心媒体说你炒做。”
浩燃对学校的厌恶又加深一层,心说: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人要得了烂疮,苍蝇也来吸血刮肉,打杀不尽矣。
他踅来踅去,直觉得等待像在灼焦的心上拉锯,是大漠焦渴燎心焚肺的折磨。肺管正冒火时,白绒毛圆领衣的曲艺颦蹙双眉而来,一双杏黄色平底鞋在微喇叭裤管的遮掩下交替伸头。
“你没去翠迤山庄吗?怎么站这儿?”曲艺小指挑挑伏在额头的几绺湿漉漉的刘海儿。
浩燃渐愧道:“怪我回教室补稿子把时间错过了。”顿一下,“怎么,你也忘了?”
曲艺摇头,“是她把我忘了。”
浩燃听语气不对,忙问:“你们没闹什么矛盾吧?”
曲艺金舌蔽口,神思良久,说“没什么,你知道我今天过生日吗?”
浩燃愕然,想生日这东西竟也沾染大学生的习气,不甘寂寞,非要配对才能过。
“本想邀请大家的,后来知道谷盈盈也是今天,我想给谁过都一样,就没再告诉你们。”曲艺心里委屈,还强颜欢笑,我见犹怜。
“不早说呀,”浩燃咽口唾沫,“那我祝你——”祝福语被曲艺身后的怒光扼杀在襁褓中,浩燃电击似的险些休克,自然无心情救那“生日快乐”,只好任其惨死。
——配角王翔、夏巴嘎收了导演恩惠当然要竭力发挥绿叶作用,无奈酒足饭饱后却无用武之地,此时正是报效盈盈的良机,都齐刷刷的向浩燃投去钢钉般尖锐的目光。
浩燃感觉指责的子弹凌空秃鹫般绕头盘旋,露出狰狞嘴脸,等待主人枪决的指示。
第 十 章 美人嗔怒
谷盈盈一下午仿佛爱巫师诅咒一般,处处碰壁。乘车无座位,半路巴士又坏掉,等到翠迤山庄,已三点过半。草草欣赏一圈便去聚餐,饭菜价高得赛过古时才女的心,恨不能抛弃饭菜只留价格。
大家等得心急如焚,厨师却慢得像只蜗牛。
四点半的未班车,四点十五才上全了菜,匆匆忙忙喝酒祝贺几句,离开时才发现厨师帽子高度竟与菜价成反比,都暗暗叫苦。
谷盈盈打算借此一游拉近与浩燃的关系,想象中要酒足饭饱后向浩燃讨生日礼物,趁浩燃没拿,就撒娇说“人家什么都不要,人家就要做你的女朋友”。然后配角们适时起哄,浩燃酒醉,一冲动答应下来,而且证人多多,酒醒想反悔也不能了。可浩燃爽约,计划全成空中楼阁,又撞一身霉运,他却在此陪曲艺闲聊,气得盈盈发丝到趾甲无处不火,连汗毛褶皱里都满塞着火气。
“沈浩燃,你混蛋!”谷盈盈捶胸顿足,带哭腔喷火。
浩燃觉身子瘫了半边,头脚俱麻,竟习惯性念出琼瑶剧中对白:“对不起盈盈,你听我解释!”
盈盈双手捂耳叨咕句蔡依林的歌词:“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浩燃迈步来挪开她柔嫩如夷的手,耐心讲述事情原委。可如今解释宛如贬值钞票,一麻袋也难换根火柴,仿佛人一沉默语言就立马增值到连金融专家都跌破眼镜。盈盈知其奥妙,故缄口不语。浩燃无知一如未答完试卷的考生,死不松手,而且像福克纳的意识流小说,邮票大事情反反复复多层次多角度诠释。盈盈纵然铁石心肠也有铁烂石穿时,终于抬头委屈说:“你都答应陪我去翠迤山庄了,为什么要在这陪曲艺,既然想陪他,为什么还要答应我。”一个错误被分析得俨然成了两个,盈盈愈说愈觉有理,趁机流出几对泪珠,为伤心痛苦提供了证据。
浩燃仿佛泥人见不得水一样见不得这个,心里立刻软成一团,手足无措地哄她:“别、别哭哇,我们真是在校门口遇到的,你说你要怎么才相信我呀。”
盈盈见浩燃慌得语无伦次,暗笑着拾起小嘎递来的纸巾揩揩眼泪说:“那行,我和曲艺那两封信你总不能一直托着吧,总得有个说法啊!”
曲艺忧伤又惹人怜悯的目光也微微一颤,认起真来。
浩燃在这颇似古时二女争夫的艰难处境中,内心挣扎得比项羽死前还巨烈百倍,无论天真烂漫的曲艺比娇媚傲慢的盈盈强多少——何况他隐约感觉盈盈是个城府深得可窥见岩浆的女人——他总不希望经此一事大家反睦成仇。
覃思间。一五短身材相貌丑陋的胖子疾步过来抓住曲艺手腕就强迫着向校内拽去,架势比义务教育还霸道,生拉硬拽仿佛孩子在网吧被父母抓了现形。
浩燃见到讹诈小嘎的胖子雷墩,满腔火药一触即爆,他猛虎扑食般推开雷墩,拉回曲艺。
重心不稳的雷墩“扑通”声摔在尘土如毯的水泥地上。
几人瞠目结舌。盈盈也满脸愕然。
曲艺憔悴的眼圈不觉噙了汪泪水,她不愿让人看见,所以扭过脸去。
细微动作终未逃出浩燃眼睛,一霎时,浩燃的怒气像块玛瑙色海lang在悬崖峭壁上轰然一声撞成烟沙尘雾,他开始后悔适才的鲁莽。
雷墩“吭哧”两声,艰难爬起,臃肿的蓝运动服上沾满灰尘。他像尊跌晕的巨兽在水泥路板上踯躅一阵后,嘴唇蠕动,“扑”地吐出颗沾血牙齿在地面滚动几圈。
众人先忍俊不禁,看他本三分像人七分似鬼,今又缺颗门牙,仿佛乞丐家失窃,真雪上加霜了;接着,又一阵心悸,意识到事态严重。
雷墩向溥仪般命途多舛的门牙表示怜恤,情知此牙仿佛巴比伦通天塔,除多次被毁灭外就没留下其它记忆,前阵儿要去讹诈小嘎时被凡强一拳腰斩,补好后愈加脆弱,吃棉花糖粘掉一次,又吐痰吐丢了一回,虽然今天一直是垂悬欲滴的状态,但他不能便宜沈浩燃这小子,所以一把揪住浩燃衣领吼道:“老子刚花三百块钱补的牙,你他妈的找茬找老子牙上来了?”说时拳立耳侧,浩燃寒毛直竖。
曲艺忙拉雷墩,王翔拉浩燃,小嘎胆怯地躲王翔背后,简直形似拔河。
谷盈盈站中间充当裁判,攥三张红一百说:“兄弟消消火,损失的钱我们赔你。那,我代他向你道歉了,你先松开他好不好。”
雷墩怪异地品读了盈盈的举止神态,然后忿然抓过钞票,猖狂说句“你小子记着,这事儿不算完”,继而推开浩燃,扯起曲艺悻悻而去。
谷盈盈见安然无事了,一扭身朝女生公寓堵气而去,以示不会因这鸡眼大的变故而原谅浩燃鸡蛋大的过失。——其实是做个欲擒故纵的姿态。浩燃没过吃猪肉总见过猪跑,忙不迭追去喊她停下。
盈盈要自尊当然不停,只气咻咻说:“你别来烦我,我不想和你说话。”——“此时,女孩思维短路,不讲语法,牵手的心思常用分手的话来表达,这微妙语气很难掌握。譬如女友撒娇说你‘讨厌’‘好坏噢’,实际暗示你并不讨厌,是种鼓励;假如她气乎乎说‘你他妈怎么这么烦人呢’,那目的很明确,可能就是你真烦人了!”——凌兮曾在高中这样教过浩燃,而谷盈盈虽如此说,实确在想:你快来烦我啊,那些是反话,我太想和你说话了。可惜浩燃一时愚顿,未记起凌兮教悔,止步安慰:“好我不去烦你,不说话,你回去别再堵气了!”
盈盈听完一顿,愈加发火,拂袖而去。
王翔赶来狐疑问道:“曲艺怎么能和雷墩认识呢?你一下午都和她在一起?”
浩燃摇头,思忖温柔纯朴的曲艺怎么会与卑鄙龌龊的雷墩为友——思维渐渐下沉,陷入迷惘的泥淖。
“我劝你不要急着向盈盈道歉,这阵儿多说对不起未必是好事。”王翔声情并茂,举例道:“你看呀,好比第一次向女朋友说‘iloveyou’,她会疯狂得为你跳楼,要每天说三万遍,那她准会疯狂得逼你跳楼。我看这事呀,还得靠我!”接着,王翔诉苦不迭,开始唠叨下午大家如何因浩燃爽约而撞上“霉运气”——其实就是他们“没运气”。
浩燃领其敲竹扛的要诣,一句话就斩断滔滔不绝的罗嗦,“好兄弟,晚饭我请你!”
吊卤面韭菜盒麻婆豆腐醋熘白菜,吃得王翔嗝打得好似田中蛙鼓,此起彼伏。
食堂外,叶卷残秋。树丛稀疏,繁枝喃呢。红男绿女成对离去,孤魂野鬼兀自飘荡。凄凉的惆怅。
浩燃想,中秋佳节实为中秋家节,有家的都过家节,无家的才过佳节。他仰望月亮,俨然有着“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怯,整张面孔裹得像沙哈拉威妇女,无比神秘。
渐渐已出东凹楼,王翔掏出锦囊妙计:该送芒果蜜桃水晶饼鸭肫肝之类去哄盈盈,再看场电影,所有闷气烟消云散。浩燃两字,“没钱!”
石板断裂的甬路上,灯光昏黄迷蒙,丁香丛里蹿出一杀气浓重的男生,满脸疙瘩仿佛一层蟾蜍皮。
“你俩谁是沈浩燃。”他鼻音凝重,语气轻蔑,恨没学过哑语不能手指比划。
见浩燃点头,抽出形似匕首的亮物敲着掌心,流氓腔道:“走吧,我们大哥找你。”
浩燃看那亮物发怵,有心逃跑,又显懦弱,转身想让王翔先撤,岂料他早已先撤,果然神出鬼没,声都没留。
“蟾蜍皮”咔吧声捏断亮物。浩燃咋舌,以为匕首捏断了,又见他剥去锡纸入口咀嚼出可可粉味道,顿然憬悟,始知为块巧克力吊胆半天。
第 十一 章 暌别曲艺
校外东西胡同为斗殴区,有环保意识强烈的乞丐把守。东胡同宽阔,可以群殴,乞丐常捡到手机、手表、太阳镜,运气好还有人体器官;西胡同狭窄,只可单斗,多是情敌头脑短路,以至这边乞丐除烟头鼻血基本没收入。久之,贫富差距一如南北朝鲜,东乞丐俨然已找到生意经开始经生意,西乞丐仍放哨赚钱,不给便去警局告密,斗殴者无不烧香免灾,只当买保险,仿佛犯罪的商贾,要等法官受贿后才有心安理得的胜券。蟾蜍皮也行贿一元硬币,乞丐芝麻开门,海关人员的派头。
胡同占尽了旧社会的“旧”与黑社会的“黑”,连上方天空都是浓雾萦绕的灰暗。墙壁粗糙,空气潮腐。里面四五点烟头萤光或明或暗,浩燃踩着蟾蜍皮咳嗽的暗号,仔细辨认,雷墩臃肿的轮廊,愈加清晰。身后几个手下,像大张鳃盖伺机攻击的暹罗斗鱼。
“怎么样,又见到我了吧。”雷墩气焰嚣张直逼沦陷东三省的日军。
浩燃不愿lang费唇舌,鄙夷一哼,扭脸看墙。这一“哼”仿佛为雷墩怒气筑了牢固基础,引他火山爆发似的破口大骂:“你tm什么东西你,装什么孙子。记着,曲艺是我马子,再让我见着你俩在一起,见一回打你一回,见十回打你十回。”
浩燃听到“曲艺是我马子时”时,心中一座玲珑剔透的白石拱桥轰然坍塌,想如此一朵百合即若凋谢,又怎能落进瘴雾污汁中呢。知道雷墩意图,来时提心吊胆也旋即消逝了,仿佛考生发卷前忐忑不安怕有难题,可卷一到手,已成定格,自然也就把压题上的担心转到答题上的费心了。雷墩以为他会暴怒,准备借机动手,可此时俨然有美投大使馆炸弹完好埋废墟下的羞辱感,于是海啸般厉骂:“你tm死了怎么的,我骂你呢。”
“等一等。”盈盈声音。回头看,王翔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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