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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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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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他部下的不检行动,累得主将崔光远受了朝廷的处分,甚至忧怒死了。将军自己,也因了这个缘故,只得将功赎罪,依旧守着原来的官职。这是将军在平定东川之后朝夕烦恼着的事情。
  而现在,将军是又奉命统率着他的部下到险峻的大雪山边去征剿那屡次来冠边的吐蕃党项诸国的军队了。
  从成都出发的那一天,是晴朗高爽的秋日。带着整肃的骑兵队,号兵在马上吹着尖锐的栗,大旗在山风里飘刮着,回忆着市民欢送的热烈,将军的雄心顿然突跃起来。是建立绝大的功勋的好机会啊!让我把这些草寇灭绝了罢,回到朝廷里,我将笑对着郭子仪将军说:“好了,不必有劳将军了。”
  第一天在行军的路上的将军的思想是这样的。
  而第二天却降着阴惨的西陲的山雨了。乱山里瘴气如浓雾似的围合拢来,给雨水潮润着,沾在将军及其部下的面上和裹着毛的身上。鼻孔里不住地闻到这种瘴气的硫磺般的臭味,马蹄践蹈在滑腻的石块上,时时要颠蹶。
  将军及其部下虽然骁勇,行程也不免迟缓了。
  这时候,冲着昏冥的征途,听着山间的悲哀的猿啼松啸,将军的心也随景色而阴郁起来了。兵士们一点没有声息,沿路只听得马蹄铁践踏着的声音,或是偶尔有一支长矛碰着树枝或山崖的声音,将军也一点没有声音,只有腰间的宝刀底镡和带上的铜环擦响的声音。但是,将军和兵士们的心里都在思想着。
  兵士们的思想是这样的:这一次是去打西南的蛮夷了。听说蛮夷兵的打仗是很凶猛的,他们有着锋利的刀,他们有着能够洞穿了一个人的身体而又飞出去射在大树干上的弩矢,他们有着能够从三百步之外飞来的标枪,他们有着坚密的藤牌,能够使射上去的箭和劈上去的刀全部反弹回来,啊,不是可怕的劲敌吗?……但是,想想看,跟着威名远震的花将军,不就是有了胜利的保障了吗?谁不知我们这支军队是到处打胜仗的,从前段子璋反东川的时候,他的军队不是号称有十万吗?崔将军吃了败仗,跑了;李将军带了兵去,打不下几仗,也败了。
  不是我们跟了花将军去才打得他一败涂地,连头颅都不保了的吗?这样想来,番兵虽然厉害,但也似乎可以无虑的,花将军一定会有从前诸葛元帅的擒孟获那样的妙计。况且,听说吐蕃是一个西方的大宝国,那里有天下闻名的绿玉和红宝石,有火齐珠,有满坑满谷的牛羊和千里马,有好的地毯,有麝香在赞普的大拂庐里,有着数千个裸体的美女,整天地弹着箜篌,敲着铜鼓,跳舞着。啊啊,如果打了胜仗,这些是都要给我们享受的了。从前在讨平了段子璋之后,只因为我们略略地向民家取索了一些酬劳,弄得朝廷里大惊小怪,连花将军也升不成官,我们到今天还依然做得一名小兵卒。现在是去征讨番兵,打了胜仗之后,掳掠些番邦宝物和女人,想必是皇帝所许可的吧,我们是去替他开疆拓土,难道还会有罪吗?这样看来,要是此番去打了胜仗,不但升了官,还可以稳稳地发一注财呢,好不快乐呀!……
  兵士们差不多全是这样地想着,内中有一个在花将军背后进行着的武士,正当幻想到他带了从吐蕃国得来的宝珠凯旋回来呈献给他的久别了的妻子的时候,不觉得在铁的头盔底下露出了禁约不住的笑颜了。
  但是在前面勇猛地进行着的将军却没有想到他的背后的武士会得在这个时候现出笑容来的,因为他——心境突然随着气候阴郁了的花将军,正在严重地怀想着他的心事:这一次是奉命去征伐吐蕃和党项诸国的,但是,我希望不要遇到了祖国的兵罢。事情不是有点很为难么,前几天匆匆地奉到上峰的札子,说是边疆有寇警,着调花惊定统率所部骑兵垦夜前往剿伐。于是昨天就浩浩荡荡的出发了。而自己何以竟会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呢?我不是吐蕃人吗?上头节度使究竟知道我原来是吐蕃国人吗?他为什么派遣我去征讨吐蕃呢?如果晓得我是吐蕃人的话,那么,他们不是故意派遣我去,要我自己去杀我的乡人吗?
  假如真的是这样,我又该当怎样呢?再说,不管上头派遣我去有没有什么故意的理由,现在我这样地去,是不是真的应该替大唐尽忠而努力杀退祖国的乡人呢?……不啊,不啊,这岂是一个吐蕃族的武士所肯做的事情呢。然则,如果不奉命呢,也未免有亏了自己的职守……
  将军这样地心中筹划着,却再也筹划不出适当的主意来。因此,开始懊悔着前天的奉命出发了。
  在第二日的大军的行程上,冲破了沉滞的山雨而在大宛马上思索着的花将军的思想,便这样地与上一日的思想有些不同了。
  第三日,花将军及其骑兵队行进在最深的山谷里。雨仍旧下降着。将军沉默着,继续着昨日的思想,他的武士也沉默着,追摹着胜利之后的幸福。
  将军背后的那个武士,不时地从瘴雨中看见了他的爱妻的容颜而微笑了。
  将军偶尔回过头来,一眼瞥见了他的武士,代替英雄的庄严,脸上满浮着轻眠的微笑。将军的心里,对于这一样的部下,不觉得感到些憎厌了。出军是严肃的事情,是要拿自己的生命去献给祖国的,而汉族的武士却在这样严肃的时候微笑着,是表白着他的勇敢呢?是证实着他的无知呢?将军是已经很明白地看透了他的部下的心,不仅是微笑着的那一个,就连得貌上装做得很端庄的武士们这时候所蕴藏着在肚腹里的说话,也全都了然了。
  将军抬起头来,空的灰色的天上,一羽疾飞着的鹘乌,冲着雨云向西方投奔去了。将军不觉得长叹一声。
  “羝之神啊,我岂肯带领着这样一群不成材的汉族的奴才来反叛我的祖国呢。我已是厌倦了流荡的生涯,想要奉着祖父的灵魂,来归还到祖国的大野的怀抱里啊。崇高的大赞普啊,还能够容许我这样的人作为祖国的子民吗?
  我虽然只有着半个吐蕃的肉身,但是我却承受全个吐蕃人的灵魂和力量。只要大赞普的金箭肯为我留着一支,我是很愿意奉受征调的啊。在我,在卑贱的汉族里做一个将军,还是在英雄的祖国的行伍里做一个吹号兵为更有光荣些。嗳!你们,贪渎的蠢人呀,当你们开始想实现你们的梦幻的时光,那已是你们的最后了。“
  将军的思绪有了这样的突变,所以,在这第三日的行程上,如果要问将军统率着他的骑兵队到有吐蕃兵的地方去做什么,这是将军所不敢决然地回答的了。
  将军及其骑兵队终于到达了国境。
  国境是在大滤河的边上,渡了大滤河,便是连绵着几百里长的有着峭壁危峰的,草木不生的大雪山了。在这大山的平谷中,人们可以偶尔窥见那飘拂着的蜈蚣形的蛮旗。吐蕃兵的胡笳声也会得趁着顺风被飞舞的黄沙所裹着从这些山谷中传扬出来,使大滤河边上的汉族居民会得惊惶得纷纷跑上山岗,远远地了望,疑心吐蕃的兵又来袭击了。
  这是一个小镇市。是在一个鹫形的高峰底下的平阳上。从山里曲折地流出一注青碧的溪水,便在这个镇市前面和平地经过,再向西转一个弯,绕过一个小山,流入大滤河里去了。镇上的人家,并不很多,如果要说一个数目呢,那么我们就说是有一百数十户罢。每一家的屋子都面对着那条溪水,溪边长着很好看的柳树,柽树,或槐树。这样,这个小镇就构成了在西陲的扼着大唐与西南蛮的交通要道中的美景了。
  自从贞观年间,大唐与吐蕃交通以后,在深山幽谷之中,彼来来往往的人马自然地踏成了这条大道。脑筋灵敏一点的蜀人,便在这片平原上建筑起竹屋茅舍,预备了些酪浆面食,给过往客商,作打尖之所。这样地人口蕃衍起来,房屋也渐渐有改建为砖瓦的了,到如今,这里的成为并不很冷静的镇市,倒也有百年的历史了。但是,近来因为吐蕃国的大赞普,彼薰项东女白狗诸小国的使者的游说,引起了对于有亲属关系的大唐皇帝的疆域的侵略的野心。于是,最先是大唐的边境上陆续受着了吐蕃兵的挑战性的骚扰了。这个镇市,为了地势的关系,也就成了被忽进忽退的吐蕃兵大肆剽掠的目的物了。
  因为边境不靖,而大唐的大军又集驻在成都,所以这个镇上的居民,凡是壮健的男子,也便都是能够抵抗一下敌人的武士了。他们也像番兵一样地学就了一手好飞矛和种种刀法,因为他都知道这是番兵所用以取胜的绝技,而要破败那些像旋风一般卷过来的番兵,也惟有用这两种武术才行。有时,有小队的吐蕃兵或别的蛮族和羌族的野心者、驰骤着快马、直立着尖端上飘着白羽的长矛,从对面山岗上直冲过来的时候,镇上所有的武士全都严列着阵势,高坐在马背上,在溪流所绕过的那个小山上静候着。这些吐蕃兵是早已闻名过这镇上的武士的威名的,于是,当自己忖度了一回之后,如果自己觉得力量不能抵抗的话,他们即使已经冲到了小山下,也会得立刻勒转马头,退兵回去的。未经战斗而就获得了胜利的镇上的武士便全体大笑着,回到镇市上的酒店里轰饮着。但他们很知道羌蛮之流是不肯服输的,他们退去了,一定会邀集了更多的人马,来作二度的袭击,所以,武士们当适度的酣饮之后,便会仍旧严重地武装着四散到各处去埋伏着:树枝上,山谷里,石罅里,草丛里,或砖瓦堆的后面。往往在月明的夜里,有个人会得首先看见远处有一骑直奔过来,接着二骑,三骑,四骑,蛮勇的番兵会得有二三百骑的袭来。
  于是,打着呼哨互相警告了,便在隐蔽的地方悄悄地一骑一骑地射击着。而那些只恃着勇力的番兵却再也找不出发射这种竹箭或飞矛的人来,便发着盛怒死命地冲过来,而结果却往往只剩了七八骑狼狈地跑回去。所以,番兵对于这个镇市便有点怀恨着了。直到最近,吐蕃的赞普有了正式的命令叫部下尽量地去攻进大唐国境,千万人大队的吐蕃兵便整天地被了望见在大平原上操练了。镇上虽有七八十个朝廷派来在国境上担任防务的戌兵,在鹫形的高峰上虽然筑着一座很大的狼烟台;但是这有什么用处呢?戌兵是简直听了战争要逃跑了的,不中用;狼烟台即使举着很大的烽火,但因为蜀中高山太多了,所以甚至在十里之外,恐怕已经看不见一缕烽火了。于是本镇的居民略微有些自危了。他们觉得如果他们不能抵抗了这一次的番兵,那是全个镇市的生命就都得完结,而且番兵既得到了这样路径的最重要的关隘,他们是很容易长驱直入,攻进成都的了。为了挽救本镇市和全蜀甚至说全个大唐土地的运命起见,镇上的人民不得不派了急足到成都来请增加军队驻扎,以便随时保护了。
  花将军便是奉了这样的使命,而来到这个镇市上的。
  将军的骑兵队到达的时候,恰当镇上的武士败退了一队一二百骑的吐蕃和薰项的混杂军之后。镇上正在举行着欢喜的祝贺会。当将军从一个不很高的山崖旁边首先转出来,向着镇尾前进着,随后便是双人行列的骑兵队逐一地出现了的时候,镇上的那些沸着胜利的热血的人,他们大多数是轰集在一家酒店门前的散列在大树荫下的桌子上的,立刻被其中的一眼光锐敏的人警告着,都含着怀疑的神色,立起来了望了。
  大唐的军的明显安定了虚惊着的镇民。最先迎着将军的,是按照着他们的礼仪,那些形式主义的戌兵。他们立刻从轰饮着的酒桌边,抛弃了适才的疑心是吐蕃兵又来攻袭的惊慌,齐集了队伍,装着威武又整肃的军容,由吹着欢迎的号角的兵率领着,向将军及其骑兵队迎上来了。
  戌兵的头目战地在将军面前,下了马,行着军礼。
  “我们是从五六年前就驻扎在这里的边戌兵,因为望见了将军的旗帜,知道是得到了这里的警报由朝廷里派的大军,故而特地赶来迎接的。”
  花将军看了他一眼,说:“你是头目吗?”
  “是,是的,因为从前的头目这回给番兵打死了,弟兄们推举着升做头目的。”
  “好,有劳你们了。在前面走,领我们前进到镇上去罢。”
  将军及其部下进行到镇上,找好相当的营舍,散队休息的时候,正是在申牌光景。这天气候很晴朗。将军独自流览着风景,信步走到那家酒店门前,拣一个桌子坐下了。他凝看着溪水,树木,和远处的山峰。前前后后围合了许多因为震惊了他的威名而来瞻仰一番颜色的镇上的武士们和妇女们,他也好像没有知道。陪着小心的酒保,承着笑脸来问:“将军,可要用一点酒食吗?”
  将军依旧沉默着,眼色注着在远处。
  将军的眼光好像很空,虽则似乎远望着,但当那些围看着将军中间的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只要一个人就够了——仔细地注意到将军的视线,就可以很容易地发觉将军其实是并不在看什么。这是因为这些人中间终于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于是,大众愕视着被窘了的酒保,心中震慑着将军的严肃了。
  好久好久,将军如像从幻梦中觉来似地,一回头看见了手持着食巾的酒保和四围的观众都呆立着,便笑着说:“给我酒罢,有什么下酒的也给我拣两色来。”
  将军的微笑,再加上他的美丽的男性的眼光的流眄,是有着大大的魅力的。当酒保替将军抹好了桌子得意地回进店铺里去的时候,围看着的大众顿然间如像感受了一阵什么爱力似地觉得将军是很和蔼可亲的人了。“为什么刚才觉得这将军是很凶猛的呢,不是错估了他吗?”“这个不像是能够杀掉勇悍的叛贼段子璋的头颅的人呀,为什么他这样地和善呢?”各人心中同时这样搜索着。
  将军独自饮酒,在几日的行程上所未曾宁静过的思绪,到了这边境的小镇上愈为纷乱了。现在是已经接近了番寇的疆域,究竟应该怎样地决定呢?
  如果今夜番兵得知了大唐派遣了骑兵队来征伐他们,因而连夜就来进攻,这也未使不是可能的事呀,那么应取着何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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