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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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1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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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讲的人都是虔诚地皈依佛教的么?他试睁开眼睛来留心观察一下坛下的听众。
  第一眼他看见的是如昨日一样地在前排坐着的几个宫女,而在那个妓女所曾坐过的座位上,他所看见的是什么?这是使他立刻又闭上了两眼的。……
  他的妻的幻像又浮了上来,在他眼前行动着,对他笑着,头上的玉蝉在风中颤动,她渐渐地从坛下走近来,走上了讲坛,坐在他怀里,做着放浪的姿态。
  并且还搂抱了他,将他的舌头吮在嘴里,如同临终的时候一样。
  大智鸠摩罗什完全不能支持了。他突然停止了讲经,闭着眼在讲坛上发着颤抖,脸色全灰白了。底下听讲的人众全觉得他有了异样,大家哗噪起来,说他一定是急病了。弘治王自己走上讲坛,在他耳边问看:“怎么了?国师,怎么了?”
  罗什还是闭着眼,指着那个宫女坐着的地方,喘息着说:“孽障,我的妻,两个小孩子,这是孽障。”
  次日,满城都沸扬着国师鸠摩罗什在讲经的时候忽然中意了一个宫女,当夜国王就把那个宫女赐给他做妻子。有些人还因此而议论着,对于他的功德也怀疑起来。
  是的,鸠摩罗什他自己也对于自己怀疑起来,当他和那个貌似亡妻的宫女在禅房中觉醒转来的时候,从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凭着自己的智慧推测出来,而近来却完全地蒙昧。昨天的事,也是一些不先知着的,不知怎的,一阵强烈的诱惑竟会得破坏了他,使他那样地昏迷。难道妻的灵魂故意来这样地败乱他吗?不,虽然是妻的幻影,但姿态却是那个妓女的。要是戒行坚定的僧人,昨天不会那样地胡乱的。啊,这可悲的东土!
  他忏悔地离去了淫乱的床榻,走出到澄玄堂上,佛龛前的长明灯里虽然满着油,但灯芯却熄灭了。他颤抖着,知道佛祖已经离开了他。这回的罪过是比娶妻的时候重大呢。
  他知道因了昨夜的淫乱,都城里的人会得怎样评论着。现在是在他,第一要紧定人民和僧人对于他的信仰,否则,他,一个西番的僧人,不知将受到什么危险,而自己内心的二重人格倒是只得忍耐着慢慢地想法子解决的了。所以,在这第三日讲经的时候,草堂寺里又挤满了好奇的人,他竭尽他的辩才,申说禁欲者并不是最高的僧人,而荤食娶妻的僧人并不是难成正果的。况且,一个僧人要先能经历过一切欲念,一切魔难,能够不容心,然后他的功德是金刚一般的永不磨湼了的,所以在沙漠里的高僧一到了华丽的都城,会得立刻丧失了他的戒行的。但是虽然这样说,没有对于自己的功德有相当的信任的僧人,还是应当去过一种刻苦的禁欲生活,否则他是很容易沉沦了的。
  听着这样的辩解,大家对于他的谣言和诽话立刻消灭了,便是弘治王自己也反而增加了对于他的虔敬。就在这天晚晌,勅旨下来,给他迁居到永贵里廨舍,并赐妓女十余人,据说是让他广弘法嗣的。
  从此以后,日间讲译经典,夜间与宫女妓女睡觉的智者鸠摩罗什自己心里深深地苦闷着。对于这些女人,是的,他并不有所留恋,她们并不会损害了他的功德,但他是为了想起了妻而与这些宫女妓女生出关系来的,这里他觉得对于妻始终未曾忘掉,这却不适宜做一个高僧,但为了要使自己做一个高僧而这样地刻意要把妻从情爱的记忆中驱逐出去,现在他也觉得是不近人情了。是的,他现在是有了人情的观念,他知道自己已经只不过是一个有学问的通晓经典的凡人,而不是一个真有戒行的僧人了。再自己想,如说是留恋着妻,那个美丽的龟兹公主,但现在却又和别的女人有了关系,似乎又不是对于情爱的专一。鸠摩罗什从这三重人格的纷乱中,认出自己非但已经不是一个僧人,竟是一个最最卑下的凡人了。现在是为了衣食之故,假装着是个大德僧人,在弘治王的荫覆之下愚弄那些无知的善男子,善女人,和东土的比丘僧,比丘尼。当初在母亲面前的誓言和企图,是完全谈不到了。他悲悼着自己。
  一日的早上,罗什忽听得外面街路上人声鼎沸,好像有了什么大事一般,正在疑虑倾听之间,有侍者通报进来说,因为有两个僧人昨夜宿妓,给街坊捉住了要捆送衙门,于是城里的僧人动起公愤来,说国师还要宫女妓女睡觉,僧人偶尔玩玩,算什么回事,坚执不许送官。因此两方面争噪起来,一直惊动了上头,有圣旨下来命将两个僧人发交国师处置,所以现在外面人声嘈杂,要等国师出去发落。
  罗什听了报告,知道这是弘治王给他的难题,但自己这样的每夜宿着妓女,虽则明知是很难修成正果了,但于别人却不会有什么影响。而这两个僧人却显然地因为他前几天在草堂寺自辩的话而敢于这样大胆地去狎妓的。要是真的长安所有的僧人都这样起来,那是罪过更深重了。他这样踌躇着,他想现在不得不借助于小时候曾经从术士处学会了的魔法了,那是自从剃度修行以后不曾试用过,现在为了要解决这些纠纷,同时又要维持自己的尊严,免不得又只好暂时地做了左道了。他自己悲悼着,但以为惟有这个方法,想来长安的僧人是一定会被哄骗过了的。
  于是他走了出去。在大厅上,他召进了那两个宿妓的僧人和其他的僧人;看热闹的百姓都拥了进来。他对那两个僧人说:“宿妓的是你们吗?”
  “是的。”
  “为什么出家人这样地不守清规呢?”
  那两个僧人都讽刺地发着鼻音笑起来了。一个说:“国师,其实你是不该处置这事情的。我们是奉承了你国师的教训,你忘记了吗?你在草堂寺说过的那些话,僧人是可以不必禁欲”哦,是的,你没有听见我说哪一等僧人只能过刻苦的禁欲生活。你们宿着妓,不错,可以的,但你们有什么功德,你们该证明给大众看。有功德的僧人是有戒行的,有戒行的僧人是得了解脱的,即使每夜宿妓,他还是五蕴皆空,一尘不染的,你们知道吗?“
  “那么国师有什么功德会证明给大众看呢?”一个狡猾的僧人说。
  “我吗?我可以就证明给大众的。”
  罗什说着叫侍者到佛龛里去取出一个来,他开了盖,递给一个僧人。
  “你看,这里是什么?”
  “针。”
  罗什取回针来,抓起一把针,吞下腹去。再抓了一把,又吞下腹去。看的人全都惊吓了,一时堂前肃静,大家屏着气息。罗什刚吞到最后一把中间的最后一支针的时候,他一瞥眼一见旁边正立着那个孟娇娘,看见了她立刻又浮上了妻的幻像,于是觉得一阵欲念升了上来,那支针便刺着在舌头上再也吞不下去。他身上满着冷汗,趁人不见的当儿,将这一支针吐了出来,夹在手指缝中。他笑着问这两个僧人:“你们能不能这样做?”
  “饶恕了罢,国师,以后不这样的犯规了。”
  在纷乱的赞叹声里,鸠摩罗什心里惭愧着回了进去,但舌头依然痛楚着。
  以后,也便永远是这样地,他的舌头刺痛着,常常提起他对于妻的记忆,而他自己也隐然以一个凡人自居,虽然对外俨然地乔装着是一个西域来的大德僧人。所以在他寂灭之后,弘治王替他依照外国方法举行火葬的时候,他的尸体是和凡人一样地枯烂了,只留着那个舌头没有焦朽,替代了舍利子留给他的信仰者。
  (选自《将军底头》,1932年,新中国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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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底头 
                 
  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
  ——杜甫这是在唐朝,是在广德元年呢,还是广德二年?那可记不起了。
  但总之是在代宗皇帝治下,西方的强国吐蕃屡次地侵犯进来的时候。
  秋季的一日,下着沉重的雨。在通达到国境上去的被称为蚕丛鸟道的巴蜀的乱山中的路上,一支骁勇的骑兵队,人数并不多,但不知怎的好像拥有着万马千军的势力,寂静地沿着山路的高低曲折进行着。率领着这队骑兵的那个骑着神骏的大宛马,披着犀革,提着长矛,腰间挂着宝刀,荷着铜盾的英武的将军是谁呢?他并不是像别的将军一样的生着黑而且大的脸,长满了刚硬的胡须,使人家看过去好像是一团刺猬,或是一堆小小的树林。他的脸是白皙的。髭须是美丽的。眼睛很深,瞳子带着一点棕色,这是有点和人家不同的,但是人家一看见了他这样的眼光,就会得不自禁地要注意到他。并不觉得他的眼睛有什么不好,反而,心里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的眼睛是有魅惑人的势力的。
  但是这个将军,并不因为他这样妩媚的容仪而损失了他的威严,是的,做将军的人是不宜有一个美好的脸的,北齐时候的兰陵王不是因为容貌美丽而不得不在上阵的时候戴一个狰狞的木假面吗?这样说来,这里所讲起的将军,在他的美好的容貌之外,一定总还有什么使人害怕的地方吗,不错,他还有着一股勇猛英锐的神情,镇日地如像夏云中的闪电似的从眉宇中间放射出来。因此,人家对于这将军也就不敢狎近了。
  但是,究竟这将军是谁呢?对于这样的询问,我们这样地讲着,是谁也不会猜想得到的,因为时代已经把对于他的我们的记忆洗荡掉了。但如果在当时,巴蜀之间——哎!岂止巴蜀之间呢!自从讨平了段子璋以后,简直是遍天下了!我这样地一提起,谁不会肯定地说:“哦,这不是花惊定将军吗?”
  花将军带着他的部下到哪里去呢,在这样使人愁闷的秋雨中,在这样跋涉艰辛的山堆里?这花将军自己也没有知道。他所知道的就是他和他的部下正在被遣调出去,到那有吐蕃兵的地方。但如果再要请问一句,将军和他的部下被遣调到有吐蕃兵的地方去做甚么呢?对于这样的探询,如果是在三日之前——这就是说在从成都出发的那一天——如果要将军自己来回答,他是一定肯勇武地说明他是奉命去征伐吐蕃的。可是,为什么三日之后的这一天,他不能这样地回答这个探询呢?这当然是因为他的思想有点改变了。
  将军是善于练兵的。他的部下就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精锐。但这里所谓练兵,其实只单单地指示了战术的训导这方面。所以将军的部下,打起仗来是无往不胜的,而胜了之后,总略微有些奸淫掳掠的不检行动,那也是像他们的无往不胜的名誉一样地被人们确信着的。说起花将军的时候,在一切的崇拜与赞美之中,人们都当作白璧之玷似地将这种事情作为对于将军的遗憾。但是,这究竟是不是将军所应该负担的责任呢?苛刻的人,或是不明了事实的真相的人,会得说:“是的,”而在将军自己,却内心地否认着。
  原来将军并不是纯粹的汉族人。一百多年以前,正在太宗皇帝那时候,吐蕃国的赞普英武的弃宗弄赞派了使者跟随了大唐天使冯德遐回朝来请娶大唐公主的时候,有许多吐蕃国的商人随从着到大唐境域里来做卖买,这些人中间,有一这姓花的武士,只因为在本国里流落得没有了依靠,所以便趁此机会到大唐来观光一番。他到了成都就住下了,替一家军装铺子里帮做着些弓矢戈矛诸般武器。——当然,这是他祖国的绝技呢。他娶了一个汉族女子,就此成家立业起来。这里所讲到的花惊定将军,就是他的孙儿了。将军虽然是由一个汉族的祖母和汉族的母亲所传下来的,但照父系血统上讲起来,他总仍然是一个吐蕃人,虽然他已三世住在汉族的国境里,虽然他父亲已经入了大唐的国籍。将军从小就听惯了矍铄的祖父所对他讲的吐蕃国的一切风俗、宗教、和习惯,经过了这老武士的妙舌的渲染,这些祖国的光荣都随着将军的年龄之增长而在他心中照着着。
  但是将军终于做了大唐的武官。
  将军的骁勇,是在征伐反叛的梓州刺史段子璋的时候才开始脍炙于人口的。那时他是隶属在剑南节度使崔光远的麾下,将军带了他的骑兵队把段子璋一直追赶到绵州,斩下了逆贼的首级,亲自提着去送呈给崔节度使,那时候的受成都市民的欢迎的光荣景象,实在是将军毕生都忘不了的。但是将军的过失,也就在那时候开始脍炙于人口了。原来将军的骑兵队,都是汉族的武士,虽然在将军的训练之下成就了绝世的战斗士,但是汉族人的贪渎,无义的根性,却不是将军的军事智识所能够训练得好的。所以,当将军得志地奏着凯歌回军的时候,从绵州起,沿路地他的部下开始骚扰民间了。
  将军怎样去禁约他的武士呢?
  过了几度的尝试之后,将军觉得这是他的能力所不能允许他的工作了。
  要训练到他的武士不怕死,是可以的;要训练到他的武士尽忠于大唐皇帝,也是可以的;独于要训练他的武士不爱财货,那是绝对地不可能的。将军觉出了汉族武士的劣根性,便开始感到束手无策了。怎样结束他们呢?凡是要趁着战胜的时候搜刮人民财宝者,一律都处斩么?那是,真的也不必隐讳,然全军都被刑的。这种军令可能发施得下去吗?用告诫的方法么?对于战略的告诫是人人都效命的,但要他们不搜括财货,这是即使将军诚恳地劝导出眼泪来,也是没有人悔悟的。看了这种情形,又听了民众们对于他的不理解的怨谤的话,将军的胜利的欢喜不久就消散了。在他的失望的幻念中,涌现起来的是祖父嘴里的正直的,骁勇的,除了战死之外一点都不要的吐蕃国的武士。
  为了他部下的不检行动,累得主将崔光远受了朝廷的处分,甚至忧怒死了。将军自己,也因了这个缘故,只得将功赎罪,依旧守着原来的官职。这是将军在平定东川之后朝夕烦恼着的事情。
  而现在,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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