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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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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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个比喻虽然骗得满凉州的人都更加信仰他的德行不凡,而他自己的心里却埋藏着不可告人的苦楚,他觉得无论如何他与这个龟兹国王女是互相依恋着,决不真是如莲花与臭泥一样的不相干的。
  骆驼踏着沉重的脚步,曳着清越的铃声,渐渐地离凉州城愈远了。他看着妻的愁颜,又前前后后的思想着,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能了解自己了,由这样壮盛的扈从和仪仗卫送着到京都去的,是为西番的出名的僧人的鸠摩罗什呢,还是为一个平常的通悟经文的在家人的鸠摩罗什呢?这是在第一日的旅程中的他自己虽然也思索着,但不能解决的疑问。
  第三日的旅程是从一个小市集上出发的。翻过了一个山冈,走下一条修长的坂道来的时候,太阳刚从东方诸山的背后升起来。四周围看看广漠的景色,鸠摩罗什忽然心中觉得也空旷起来,前两天的烦恼全都消隐下去了。他并不觉得有如前两天的思维的必要。并且,甚至觉得前两天的种种烦恼全是浪费了的。这个照耀在大野上的光明的太阳,好像给予他一重暗示,爱欲和功德是并没有什么冲突的。这是个奇怪的概念,他自己也不很明白何以会这样地想,何以会看了这个第三个旅行日的朝阳而想到这个从来没有一个僧人敢于辩解的思绪。他默数着天竺诸国的高行的僧人娶妻荤食的也并非绝对没有,于是自己又坚信了一些自己的功德或者不会得全毁灭了。但随即又想,不知以前的有妻室的僧人,对于妻是否也这样地痴恋着。这个恐怕未必……,于是觉得自己的情形又两样了,怕仍旧难免要不能修成正果。
  为希望着成正果而禁欲、而苦修的僧人不是有大智慧的释子,这个是与为要做官而读书,为要受报应而行善的人同样的低微。罗什心中一转,这样想着了。他忽然感到一阵寒颤,自觉这好像又叛道了。为什么一个正宗的佛弟子会这样的不遵守着清规呢?为什么娶了妻,染了爱欲,不自己设法忏悔,而又勉强造作出这种惊人的理解来替自己辩护呢?从这方面想来,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叛道者了。这时候,他刚在穿过一个白桦树林,听见了大群的骆驼的践踏,林里忽然惊起了一个狐狸,用着狡猾的眼对罗什凝望了一次,曳着毛茸茸的尾巴逃走了。太阳在这片刻间,好像失去了光亮,罗什眼前觉到一阵的昏黑,他知道这是魔鬼的示兆,当一个虔诚的僧人想入邪道的时候,魔鬼是就会得这样地出现的。他觉得灵魂很难受着,他正想下了骆驼,收束起一切的邪念来祈祷,但其时一缕强烈的阳光从树叶隙缝里泻了下来,恰恰射在他脸上,他闭了一次眼、恍惚中听见后面骆驼上的妻在发着悠长的叹息。
  他回顾她的时候,她正在垂着头发着第二次的叹息。于是他好像忽然被另一种力勒住了,废去了刚才的要想祈祷的心绪,蹙着眉头,勒停了骆驼,看着他的妻,等她上前来。
  他们两头骆驼并行着了。
  “善良的妻,不是有什么不舒快么?为什么天女的容颜显得这样地憔悴而眼睛里含着悲怨呢?莫不是两日的征行使得疲乏了么?或者是在憎厌着前路茫茫,还不到东土的古都么?安心些罢,你看,泥土是一步一步的在松软起来,花草树木是在渐渐地美丽起来,下面一大片平原之外,与天相接的一条黄色的是什么呀,哦,我知道了,那就是东土的大江,名字叫做黄河的是也。渡过那条神圣的大江,我们便到了繁华的天国。美丽的王女呀,你将受到东方的不相识的众人的欢迎。”
  “啊!我的表兄,我的光荣,我的丈夫,我可曾梦见过到那辽远的辉煌的东土去吗?不啊!我从来没有,我也不曾敢这样想。我并没觉得疲乏,但我是坐不住在这骆驼上了;我并没觉得前途茫茫,我反而觉得好像今天我可以走完了我该当走的路。我看见前面有着我的归宿,我将尽着今天一日的功夫去走到那儿安息。我并没有什么不舒快,我的心地是这样的和静,你看,我并不心跳。在你的后面,我闻到你的宗教的芬芳,我看见你的大智慧的光。
  你是到东土去宣扬教义的唯一的人,但我是你的灾难,我跟着你到秦国去,我会得阻梗了你的事业,我会得损害了你的令闻。啊,我的大智鸠摩罗什,我是好像已经得到了前知,我们是该当分开了。你看,我的生命已经在自行消隐下去,正如干了油的长明灯里的光焰,在今天夕暮的时候,它是要媳灭了。“
  说着,她又叹息了一声,这正像一匹杜鹃的悲啼。罗什凝看着她,又听着她的颤抖的声音,她看见在她的脸色上己浮起了死的幻影,凭着他的睿智,他知道她确是要在夕暮的时候死了。忽然他感觉到一阵急剧的悲怆,他全然不类一个四大皆空的僧人似地迸流着眼泪,十多年来的夫妇的恩爱全都涌上在他的心头,一样一样地回忆着,他想挽救这个厄运,搜索着替她缓免的方法,但结果是不可能。他哽咽着,垂倒了头,甚至一眼也不敢回看她。
  那些扈从的官吏,他们是不懂得龟兹话的,当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他们虽然听着,但一点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他们是看得出他现在在流着眼泪,这一定是在这个国师的心里有了很大的悲伤,于是一个凉州的小吏问他:“我们的高僧,我们的国师,可感觉到了什么悲伤,流着这样的眼泪?
  如果我们这些庸俗的凡人能够做得到,请让我们替国师效力来解除了这种悲哀罢。否则,也请你不要藏匿着,不愿意我们替你分一些烦恼。“
  他用学会了的凉州方言回答着:“好心的官儿们,不必替我分心。为了我的根基浅薄的功德,我今天将遭逢到一个很大的灾难。以后的事都会得因此而不能逆料,我自己也参不透我以后会得怎样,我怕到达你们长安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一个平凡的俗人,没有什么好处可以配得上享受你们的尊敬了。这就是我现在为什么哭泣的缘故。”
  于是另外一个小官说:“智慧的国师,你说今天将遭逢到一个很大的灾难,凭着你的圣洁和崇高,我们相信你是不会错的。但是,如我们这样的凡人,不知在这个灾难还未曾显现之前,能不能先听到它一点?”
  “为什么不能够呢,尊敬的太阳的国度里的官儿们。你们看,看着我的妻,龟兹国的尊荣的王女,她将为了她不幸的丈夫的缘故,在今天夕暮的时候,死在这孤寂的旅途上。她将不能再看见一个她的亲族,她将没有福气受到你们的欢迎与赞美,她将永远地长眠在这一大片荒原上。尊敬的官儿们,请你们告诉我,今晚我们将歇宿在哪一个城里?”
  “国师啊,真的有这样悲惨的运命要降给你吗?”一个官吏看着她说,“啊,龟兹国王的爱女,我们的国师的慈惠的妻子,佛国里来的香花,难道天吝惜着不教我们东方的人瞻仰她一回吗?在这个可怕的夕暮啊,我们是还走不到任何一个大城,我们要去歇宿在那条从天上来的黄河的岸边,听一夜的溅溅水声,明天早晨渡过那条大江之后,我们才会得远远地看见一个大城的灰色的影子。”
  于是那个在骆驼背上闪着忧郁的、空虚的眼色的女人说了:“啊,我看见了,那远远的一片黄色的东西不就是那出名的天国的大河吗?伟大的圣灵啊!我赞美你。我将去休息在它的身旁,而它将永远地分隔了我和你,我的亲爱的丈夫,虔诚的尊者,我的头已昏了,我恐怕不能够在骆驼背上支持着走到那个定命的地方。……”
  说着,那个美艳的王女忽然昏倒在骆驼背上。
  他扶着她,同乘在一头骆驼上,前后围拥着秦国的官吏,全都屏息着静静地走,他们在接连的山谷间行进,他们每个人都望着茫茫的前路。苏醒了的她间歇地发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音,哀怨得好像震颤了山壁起了惊心的回响。她身体烦热着,使他几乎抱持不住。她是害了急剧的热病。同行的人群中有着大夫,他自荐来替她诊视,但结果是紧蹙着眉额。他姑且拿出一两颗药丸来送进她紧闭着的嘴唇中,但并不减轻她的热度。三小时的旅程继续着,虽然道旁有草木,却始终找不到一处泉水。
  可怕的热度增高着,她在他怀抱里,不停地啮着嘴唇,红润的美人的唇已经变成黑色了,鼻子下已经发出了许多水泡,说着可怕的吃语。他手臂里抱着这个危殆的妻,闭着眼,任凭那童子牵着骆驼一高一低地走,虔诚地默诵着经文。
  “哎!何处有泉水响着?烦你们想法去找一找罢,让她喝一口活水。”
  在太阳已把这一行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前面的时候,他耳朵中忽然听见泉水的流声,他这样说着。于是有几个小差役分头去跟踪着水声去寻找了。
  绕过一个土丘,走进了一丛树林,他们在一条伏流于密菁中的清溪旁边歇下了。他把她平卧在草地上,自己便坐下在她身旁。有人用革囊舀满了溪水来灌给她,渐渐地她又清醒转来。
  这时光,已经是垂暮了。傍晚的风吹动着木叶,簌簌地响个不停。乌鸦都在树头上打着围,唶唶地乱噪着,一缕阳光从树叶缝中照下在她的残花的脸上。
  “现在时光到了,”她用微细的声音说,“我刚才已看见了秦国的京都,那个大城,你将在那里受到赞颂与供养,而我,这里是我的息壤了。那怒吼着的是什么?哦,那是黄河!它将永远地把我隔绝了你。你的孽缘是完尽了。
  过了黄河,你将依旧是一个高行的僧人,一个完全的智者,你已经勘破了一切的魔障。而我,景仰你的人,终于死在你的怀抱里,在最最适宜的时候,这样的平安,这样的没有苦楚,也是很满足了。我的表兄,大智的尊者,我的尊崇的丈夫,你再和我接个吻。……“
  他跪着,两手抵着草地,俯下头去和她接最后的吻。她含住他的舌头,她两眼闭拢来了。树枝间忽然一头乌鸦急促地啼了几声,他抬起头来,一阵风吹落叶片大的木叶盖上了她的安息的脸。他觉得身上很冷。
  他痴呆地蹲踞在她的尸身边,默想着,从行的人都静静地站着,他们都垂倒着头,闭了眼。这样好久。
  他觉醒转来。他虔敬地向她的尸体膜拜了一次,他吩咐护卫的兵士给她埋葬了,不用什么封识。
  走出树林向黄河边的小村集投宿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了。这天夜里,他睡得很酣熟。
  次日,渡过黄河之后,他对从人说他现在已是功德快要完满的僧人,一切的人世间的牵引,一切的魔难,一切的诱惑,全都勘破了。现在是真的做到了一尘不染,五蕴皆空的境地,他自信他将在秦国受着盛大的尊敬和欢迎而没有一些内疚。是的,他一些不觉得内疚,他受着秦王姚兴的款待,官吏、宫女、王妃、中土的僧人和百姓们的膜拜,整整的一个月,都城里轰动着。
  为了旅途疲倦的缘故,他在西明阁里休养,每天只出来一个时辰接受大众的顶礼,其余的时候,他不看经典,不因为对于东土的风物的好奇而出来。他合上眼在蒲团上打坐,人家会得以为他是在入室参禅了。他并不在参禅,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他觉得无论如何有些不安。殿上的盛大的宴饮,古鼎里高烧的香,东方的人情风俗,这些都只引起了他的旅愁,本来出家人如行云流水,随遇而安,这是他很明显地知道的,当他从沙勒国回到龟兹,从龟兹到凉州的时候,他并不曾有这样的不安定。他好像淹留在这异域很有空虚之感。
  他起先是莫名其妙地闭着眼默坐着。
  简直不像一个方外人呢,他想。凭着他这样深的戒行,他知道是不应当会有这种感觉的了。但终于抛撇不开地这样烦虑着,那是一定又被什么魔难诱引着了。他于是立刻屏绝了华腆的饮食,撤去了一切的款待,一个国师的富丽的陈设,并且吩咐伺候的人不要让他在他的禅房里听见外面的人声,无论男的和女的。他完全恢复了从前在沙勒国的大沙漠里从师学道的时候所过的虔诚的禁欲的苦修生活。他祈祷着:“慈悲的佛祖啊,难道我从前那样的苦修还不够使我生活在这个东土的京城里吗?我曾经大胆地自己相信我的戒行已经能够抵抗了一切的诱引,我吃荤,我听音乐,我睁着眼睛在繁华的大街上游行,我并且娶了妻,但在凉州的十余年间,我并不曾有过一天如像在这里似的不安,我以为我可以接触一切而彼此没有什么牵涉。但现在不知怎的,我还是一样地镇定着心,但它却会得自然而然地游移起来。这难道是我的戒行还不够么?现在我是惊惶着,怕我会得在这里沉沦了,我小心地仍旧过着一个开始修行的人的生活,愿慈悲的佛祖保佑我,让我好安静下来,替你在这里传扬你的光荣的圣道。否则,我和你全都要失望了。”
  虽然这样虔敬地祈祷着,但他也有时理智地觉得对于曾经娶妻这事却未能绝然地无所容心。树林里,溪流旁边,临终的龟兹王女的容颜,常常浮现在他眼前,使他战慄着。同时他又感觉到自己又应当负担一重对佛祖说了谎话的罪过。
  他开始懊悔小时候不该受了剃度的。他真的想走下蒲团来,脱去了袈裟,重又穿凡人的衣服,生活在凡人中间。这虽然从此抛撇了成正果的光荣的路,但或者会熄灭了这样燃烧在心中的烦躁的火。但是,啊!现在妻也死了,便是重又还俗,也是如同嚼干矢橛一样的无味了。我还是应当抵抗了这些诱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在是挣扎的时候了,可怕呀。他继续着他的绝对禁欲的、刻苦的生活,道和魔在他迷惑的心里动乱着,争斗着。受了国王的礼请,对着东土的善男子,善女人,比丘僧,比丘尼,公开讲经的日子到了。
  草堂寺里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大殿上焚起了浓熏的香,听众一直拥挤到大殿的阶石下,还大家争抢着椅子站起来。有些人因为来得迟了,便高高地爬起在院子里的古柏上,肩背上被遗着鸟矢和雀羽。鸠摩罗什还没有升上讲座,好奇的人喧噪着纷纷议论。
  “大哥,你也来听听佛法了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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