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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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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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
  “什么?我不觉得怎样。”我说。
  “你喜欢常常到这里来玩吗?”她又问。
  “为什么不喜欢,陈妈不带我来,我自己也认得了。”我这样答她。
  “你原是自己来好了。你如果进了学堂,每天放了学便带了书到我这里来温习,我买了糖果等候休,你也好陪陪我。”
  “这里没有别的人吗?”我问。
  “还有一个姐姐,是在杭州教书的,过了十五就要出去,便只剩了我和秦妈了。你每天来也好热闹些。你肯不肯每天来?”她似乎急切的问我。
  “假如娘答应我来,我就每天来。”
  “我这里也没有野孩子,你娘总答应你来的。”
  她抬起了头仰视着天空独自慢慢地说。
  “你看今夜的月亮不是很好玩吗?”她继续着。我也望着月亮,但没些儿思绪,也不更答话。她以为我在沉思些什么,望着我痴痴的不则一声。我回转眼光看了她一眼,她便说:“你回去时你娘要问你在哪里吗?”我很简单的道:“要问的。”她说:“你怎样回答呢?”“我说在周家玩。”“你要不要告诉你娘我给你看照片那些事的?”她又搂抱了我这样问。“娘问我时我便告诉。”“你能不能不告诉呢?”我迟疑了几秒钟道:“你如果不愿意我告诉,我便不说也好,我只说在这里掷骰子好了。”“那么你就不要说别的话罢。你只说在这里掷骰子就是了。”我是简单的孩子,我真不明白她说些什么。我便惘惘然地问:“为什么不要我告诉呢!”“这个现在不告诉你,”她忸怩了半晌,慢慢的说:“你如果隔一个礼拜不告诉你娘,将来我就仔细的告诉你。”“那么我就准定不告诉她,”我很天真地答应了她。陈妈在楼下叫我回家了。我便说了一声:“我要去了。”想一径下楼来,但她却一把又曳住了我道:“你的话真不真的?”我说:“真的不告诉,谁欺哄你不是人。”她笑着又和我吻了一下,又说:“你每天要来的呢。”我匆匆地答应了一句便飞奔了下楼,随着陈妈回家。到处的玩耍,一直到过了灯节我也没有再到周家去过一回。孩子时的心,原是野马般的,更何曾能知道这里藏着个秘密呢。上学堂之后才忆念起周家的干娘,问起陈妈,才知道她已因为小姑和自己的职务关系搬家到杭州去了。临走的时候,我正在学堂里念书,她叫陈妈向我说一声她是在记念我的。
  当时童稚的心里,也并不曾起什么感动。
  十多年来,更不曾和我这位干娘再见面一回,而小时候的事,现在却哪一桩不在每日的追念中涌上深宏的波涛。天啊!这般的长夜,让我在被冷风吹动得格支支地战抖的窗棂边回想这个小时候的史书上的一页,我是在恍然想起了她那时的心绪,而即使事隔多年,我也还为她感觉到一些悱恻呢。
  (选自《上元灯》,1929年,上海水沫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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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摩罗什 
                 
  一带领着一大群扈从和他的美丽的妻子,走在空旷的山谷里的时候,高坐在骆驼背上的大智鸠摩罗什给侵晓的沙漠风吹拂着,宽大的襟袖和腰带飘扬在金色的太阳光里,他的妻子也坐在一匹同样高的骆驼上,太阳光照着她明媚的脸,闪动着庄严的仪态。她还一直保留着一个龟兹国王女的风度。她在罗什稍后一些,相差只半个骆驼,罗什微微的回过头去,便看见她的深湛的眼睛正凝视在远方,好像从前路的山瘴中看见了蜃楼的幻景。再回过头去一些,在一行人众的身后,穿过飞扬起的尘土,便看见一带高山峻岭包裹着的那座乌鸦形的凉州城。那是在一个大山谷中,太阳光还未完全照到,但已有一部分最高的雉堞、堡垒、塔楼、和浮屠上面给镶了一道金色的边缘。有几所给那直到前几天停止的猛烈的战争毁了的堡垒的废墟上,还缕缕地升上白色和黑色的余烬,矗起在半天里的烽火台上,还涌上余剩的黄色的狼烟,但这是始终不曾有效,没有一个救援到来,连那个管烽火的小卒也早已死在台下,但无理智的残烟还未曾消隐。
  在骆驼背上回看着那个战伤了的古边城的大智鸠摩罗什不觉得喟叹起来。三河王的事业显见得永远地失败了,想想吕氏十余年来的苦心经营,想想这一场恶战的生命的残害,想想吕氏的未裔少年吕弼的慷慨的死状,慈悲的大智鸠摩罗什虽然很轻视吕氏,也不免有些替他惋惜了,但一想到“十余年来在凉州所能得到的是什么”这个不时盘旋在心中的疑问,便又觉得如这样渎佛的武夫是死有余辜的。在这十余年中,岂但不会使自己的道行精进一些,并且,为了吕光的对于佛教的轻蔑,甚至还被破坏了自己的金刚身,自从七岁时候跟了母亲出家以来,走遍西域诸国,几曾看见过一个出家人有妻呢?但自己现今却明明是带着妻子到秦国去了。说起秦国,也颇有些不能了解它,到了那里是不是将如在凉州一样地被那些官吏和那最高的统治人所尊敬而同时又轻蔑呢?不,听说秦王比吕氏父子高明得多,他是尊崇佛法之人,所以此番命姚硕德统兵来伐吕氏的时候,曾经嘱咐他要把自己好好地带回长安去,并且还把自己封做国师,从这些扈从们的口中听来,恐怕姚王还会亲自出城来迎接,当到达京都城下的时候。从这方面看来,大约此去或许会有些好处。
  一阵风吹响着一行骆驼的铃从山谷里一直飘扬到山顶上,沿路草碛中的兔儿和松鼠都惊窜了,沉思着的罗什忽然也醒悟转来,回眼一看明媚的他的表妹、他的妻此时是正在浏览着四围的山色,应合着骆驼的款段的步式,做出娉婷的姿态。他忽然觉得又像在家人一样地胸中升起了爱恋。这是十几年来时常苦闷着的,罗什的心里蓄着两种相反的企念,一种是如从前剃度的时候一样严肃的想把自己修成正果,一种是想如凡人似地爱他的妻子。他相信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一切经典的妙谛他已经都参透了,但同时感觉到未能放怀的是对于妻的爱心。他尝自己相信这一定是一重孽缘,因为他对于他的终于娶这个为龟兹王女的表妹为妻的这回事,觉得无论如何不是偶然的。想想小时候和她曾在一块儿玩,童心里对于这个明媚的姑娘似乎确曾天真地爱恋过,但自从随着母亲到沙勒国去出家学道之后,十三年间,竟完全将她忘了。勤敏好学的少年的心中,只是充满了释迦牟尼的遗教,女人,即使是表妹,己完全被禁制着不敢去想到了。回到龟兹国来,己是严然传授了佛祖的衣钵的大师,母舅龟兹国王替他造起了讲坛,每天翻检着贝叶经文对着四方来的学者说法,所以虽然在讲坛下也间或有时看见表妹的妙庄严的容仪,虽然她的深黑的眼波不时地在凝注着他,但他是不能不压伏住那在他心中蠢动的热情了。屡次地,每当幽凉的月夜,在葡萄与贝多树丛中,当他散步着静参禅法的时候,他的表妹总偷偷掩掩地走过来在他背后悄悄地跟随着。她并不招呼他,但是这样地窥伺着他的动静,或窃听着他偶然的虔诚的教理的独白,但她这种跟踪是有好几次曾因池水边孔雀的惊叫或林叶间夜鸦的啼声而促起了他的返身回顾的。
  他每次发觉了她跟踪着在背后,心中常觉得有些窘涩。他自己是很自信为一个有定性的僧人,他十余年来的潜修已经很能够保证他的德行。看见了别个女人,即使是很美丽的,他绝不曾动过一点杂念,但这样地每次在月夜的园林中看见了他的天女似的表妹,真不觉得有些心中不自持了。所以,他晓得,这是菩萨降给他的诱惑,最大的、最后的诱惑,勘破了这一重孽缘,便是到达了正果的路。他便合掌着跪下来,祈祷着:“佛祖释迦牟尼,凭着你的光荣,我皈依着你的圣洁的教训,我格守着清规,我每日每时在远避着罪过,你的一切经文中的每一个字都在我心里回响着,我将承受了你的恩宠,向地上众生去光大你的教义。我知道,凭着你的神圣的功德,使我能够避免了一切魔鬼的引诱,但还要祈求你,凭着你的神圣的法力,叱责那些魔鬼的引诱使他们永远地离开了我。让我好平安地在每天的讲坛上赞美你,因为我怕我的定力现在还不够抵抗那最大的引诱。”
  当他这样祈祷着的时候,她,那个龟兹国王的爱女,总是挥动着手中的白孔雀羽扇和月光一同微笑着。她尊敬着她的有崇高的功德的表兄,她也听得懂他每次在坛上讲说的教义是何等光明的大道。她并未想恶意地破坏他的潜修,但她确已不自禁地爱了他,她要占有他,这是在她以为是唯一的光辉。
  她微笑着,凝看着在虔诚地祷告的她的表兄。
  “表兄鸠摩罗什大智的僧人在这样的月夜也要做着严厉的功课吗?难道释迦牟尼佛连一点夜里的树叶的香气也不许他的弟子享受吗?”
  “树叶的香气也是一样能够引乱寂定的道心的。表妹,善女人,在这里,我是如同在沙漠里一样地没有看见什么,我相信我已经能够生活在这个华丽的大城里如在沙漠里一样的不经意,不被身外的魔鬼引诱了去,以致败坏了道行。但是,你,我劝你立刻就离开此地,否则,请让我立刻离开了你,因为,我怕,只有你会得破坏了我。”
  “大智的僧人,听了你的话,我赞美你!我怕我真的会破坏了你,因为我的确觉得有一股邪道的大力附着在身上。但是,表兄鸠摩罗什,你可以用你的崇高的教义,照耀在我心里,让我得到了一个纯正的解脱,并且使你自己也避免了一重磨难。真的,在我们之间,我真觉得有一重不容易勘破的磨难。来罢,让我们去坐在那清冽的泉边,你再宣扬一回那个慈悲的太子的教训。”“不啊,表妹,善女人,那是在讲经的坛上,我可以替你宣扬佛祖的妙谛,但不是在这里啊!我害怕我快要失掉我的定力了。善女人,让我回进去罢。你看,月光已经给黑云遮着了,我知道这里有着最可怕的魔鬼。”
  这样说着,他觉得心猿动了,他急急地将枯瘦的手掌掩了脸,剩下了她独自在黑暗的贝多树丛里,管自己走进了他的禅室,在佛像前虔诚地跪下来整夜地忏悔着。
  在到长安去的路上行进着的高据在骆驼上的大智鸠摩罗什冥想着十余年前从沙勒国回到龟兹国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曾经是一个德行很高了的僧人,在最最难于自己克制潜修的青年时代,毕竟完全做到了五蕴皆空的境地,这也不可不算是难能的了。但这十几年时,是仿佛已经完全从那功德的最高点跌了下来,虽然熟习着经文,但已经有了室家之累了;虽然还可能掩饰着人,但自己觉得好像已经在一重幽氛围气里,对人说话也低了声音,神色之间也短了不少光辉,似乎已无异于在家人了。想着了这些,便不禁又抱怨起那渎圣的武夫吕光来了。自己是后悔着当龟兹国被吕氏攻破的时候,不该忽然起了一点留恋之心,遂被吕氏所羁縻。到后来吕光将他和她都灌醉了酒,赤裸了身子幽闭在同一间陈设得异常奢侈的密室里,以致自己亵了苦行,把不住了定力,终于与她犯下了奸淫,这些回想起来是一半怨着自己一半恨着吕光的。因此,虽然是一个有学问的方外人,也不禁对于吕氏今番的败灭有点快意了。但是鸠摩罗什还并未忘记了从前母亲离开龟兹国回到天竺去的时候对他说的和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是早已先知着他是定命着把不可思议的教义宣传到东土去的唯一的僧人,但这事业却于他本身是有害无利的,他对于她的预告,曾应允着不避自身的苦难去流传佛家的教化。由这桩事情上思量起来,在凉州十几年来所受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灾难或者都是定命的,甚至要这个明媚的表妹为妻的这一重孽缘也是母亲所早已先知着的。鸠摩罗什忽然又在骆驼背上想起了他的母亲,他即便勒住了骆驼,下来在道旁向着辽远的云天对天竺合掌祈祷着,求他母亲的圣洁的荣光帮助他抵抗前途的种种磨难。因为他晓得,在到达秦国的京都之前,一定是还会有许多可以毁灭他的仅剩的一些功德的灾难的。
  重又跨上骆驼之际,又看见他的妻的天女一般庄严的脸相正忧愁地在给沙漠的风吹着,头巾猎猎,在风中刮舞。她好像负担着什么凄苦。
  当他在那被封闭的密室里和她第一次有肉体的关系的时候,他曾深深地感觉到她有着一种沉重的苦闷。为了爱恋的缘故,将灼热的肉身献呈给他是她心中的一种愉快,但明知因此他将被毁灭了法身的戒行,在她是也颇感受着自己的罪过,她心中同时又有了对于或者会得降临给她的天刑的恐怖。十几年来,被这两重心绪相互地啮蚀着她的灵魂,人也变得忧郁又憔悴了。在鸠摩罗什,他是很懂得她的心曾怎样想,他所自己以为不幸的是,对于因她之故而被毁坏了戒行这回事虽然自己很忿恨着,但对于她的热情,却竟会得如一个在家人似地接受着,享用着,这是他自己也意料不到的照他这样的戒行看来,一切的色、声、香、味、触,都可以坚定地受得住,正不必远远地避居到沙漠的团瓢里去,刻意地离绝官感的诱惑。但他的大危险是对于妻的爱恋。
  即使有了肉体的关系,只要并不爱着就好了。他曾经对人说他的终于纳了表妹为妻这回事,在他的功德这方面,是并没有什么影响的,这是正如从臭泥中会得产生出高洁的莲花来,取莲花的人不会得介意到臭泥的。为了要充分地证实他的比喻,他便开始饮酒荤食,过着绝对与在家人一样的生活。
  但这个比喻虽然骗得满凉州的人都更加信仰他的德行不凡,而他自己的心里却埋藏着不可告人的苦楚,他觉得无论如何他与这个龟兹国王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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