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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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文集-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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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你想事不一样!”王玉祥说,“我要上诉!除非我死了!我上诉了七回了,斗了我五回!我不停上诉,就准备让他不停斗争!反正,斗一回跟一百回一样,就是站站台子,大不了再挨几下!我不信天不睁眼——一直要把我冤枉到死!”
  “你真是……是个……砸不烂!”泰来笑笑,说起玉祥老汉青年时代的诨号来。
  “想把我当个面团,摆方就方,摆扁就扁,没那么便宜!”玉祥老汉气倔倔地,“我至死窝不下这口气!还是要告!”
  泰来从心里钦服老支书这股子“砸不烂”的性气,却没有向他学习的心情。他没有忘记自己来干什么,便说出了借钱的事。
  “有,正好有五十块!”玉祥直爽得很,“我准备买粮呢!你给队上急用,先拿走!我还能将就……那头猪也肥了!”
  说着,玉祥老汉下了炕,蹬上鞋,到后面的窑里去了。老伴和小女儿睡在窑里,钱在老伴的柜子里呢!果然,玉祥从后窑转来的时候,把五十块钱直递到泰来手里。
  十块一张,一共五张,好数。泰来把钱装进腰里,说:“队上的樱桃一熟,有了进……”
  “啥时间有了啥时给!”
  “你写你的状子吧!忙——”泰来告辞了。
  泰来老汉出了门,走过了自家的小门楼,一直向西,来到九娃的院墙外,他拍了一下大门上的铁环儿。吼起九娃的名字。
  夜静了,从院子里头传出九娃带着睡意的回声。他在门口等着。
  月亮从河湾的柳林梢上浮起来,河滩里那一排排杨柳,像一堵一堵城墙横列在星空下。上端像锯齿一样高高低低起伏着。
  听到九娃在院子里的轻快的脚步声,门开了。九娃裹着前襟,躬着腰,春寒啊!
  “借下了。”泰来说:“你明天起早点,去!”
  “啊呀!还是你老叔面子大!”九娃耍笑说,“我前日买粮,借了半截村子,一块钱也没借下!”
  “你数数。”泰来把五十块人民币从腰里摸出来,交到九娃手上,“五十,够了吧?”
  “差不离。”九娃接过钱,在嘴里蘸上滑润剂数着,码着,说,“五张,没麻达!”
  “抓紧。”泰来再次嘱咐,“咱等着抽水浇地哩!”
  “放心放心!”九娃说着,吱扭一声关上了街门。
   


  给离村庄远的麦田撒了化学肥料,近处的麦田追施了拆房换炕的速效土肥,两口机井不停地浇灌了七八天,小王村河川里的麦苗,像饥渴交加的穷汉一下子走进了天国,吃饱了,喝足了,像火烧火烤过的枯黄色完全褪掉了。被大路和灌渠分割成一块块长方形或正方形的麦田,像黑绿的毡毯,眨眼窜到庄稼人的腰际高了。
  新的希望把小王村社员多年以来心头的懊丧和失望赶走了,社员们似乎很自然地出工早了,效率高了,打架闹仗的事也少了,小王村出现了多年来少有的一种天然的和谐。人们在自觉不自觉地对王泰来队长表示着尊重和信赖……
  看见自己对生产的谋划,铺排和劳作,在田野上显出喜人的色彩,泰来队长惶惶不定的心稳住了,借玉祥那五十块钱该给老汉还了。队里的第一批水果——樱桃已经开园,给果品公司交过两回了,账在九娃手上。前一向,队上没钱哪,泰来可期忘。
  “九娃,你到会计那儿把买水管子的账报了,我给人家清手续呀!”泰来队长在九娃家门口,提醒九娃说。
  九娃端着饭碗刚从门楼下走出来,瞪起眼来,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态,说:“买胶皮管的钱,我报了,已经给了你嘛!”
  泰来队长笑了:“叔没空跟你说笑话,快去,报了账,叔还人家的钱,人家等着买粮呢!”
  “真的!泰来叔!侄儿啥时候跟你说过这号笑话?”九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更吃惊了,“你忘性太大咧……”
  看看九娃的神色,不是开玩笑,泰来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认真地问:“你啥时候给我还的?”
  “上月……”九娃头一低,沉思一下,扬起头来的时候,就报出了准确的日子,“二十日后晌。”
  “在啥地方?”泰来开始发急。
  “你屋门口。”九娃不慌不忙。
  “胡说!纯粹是胡说!”泰来队长已经完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无法抑制的怒气从心里窜上来,“我见你个鬼票子来!”
  “队长,你可不能胡说!”九娃把碗撂在门外的石墩上,面条泼出来了,“你不能昧良心!”
  “谁昧良心?”泰来一听“昧良心”三字,心火忽地扑上来,“九娃,谁昧良心,五雷轰炸!”
  “谁昧良心……”九娃瞟了一眼愈来愈多围观的社员,大声喊起咒语,“羞了他墓坑里躺着的死的,瘟了他炕上坐着的活的!”
  这大概是最严重的咒语了,泰来拙嘴笨舌,倒找不出比这更能表白自己无辜的话语了。他气得脸上黑青黑青,胳膊和腿都在抖颤,却急忙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社员愈来愈多,里三层外三层,把王泰来和王九娃包围在中间,不管心里怎么想,怎么判断,倾向性如何,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泰来给九娃钱的时候,没有第三者在场;九娃给泰来还钱的时候,也没有第三者在场;两个人交手,别的任何旁证都没有,别人怎么评判?
  泰来说:“队上一直没钱,你啥时候报销账单的?”
  “上月有一笔收入。”九娃说,“国家给穷队退了一笔农业税!我听出纳说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盯住出纳员。泰来对出纳员说:“我说过,用那笔钱买化肥,不准乱支……”
  “买过化肥,剩了五六十块钱,九娃硬要报账。”出纳平静地说,做出不偏倚任何一方的姿态,“钱,九娃确实报了;至于你俩之间的事,我就难说了。”
  “我从出纳那儿一领到钱,连屋也没回,害怕丢了,直端端跑到你屋。”九娃说的很逼真,头上冒着汗,“你老叔不该给我九娃使手段呀!我给你买了胶管,跑了路,贴赔了钱和粮票,你把麦子浇完了,反过来抽我一巴掌……”九娃淌着汗的脸上,抽搐着,眼泪快流下来了。
  “九娃!咱俩……谁瞎了心?天知道!”泰来队长没咒念了,竟然忘记了共产党员是不信迷信的,指着天说:“咱们对着晴天大日头说……”
  “跪下!跪下对天发誓!”九娃是一副更冤枉的模样,扑通一声跪下来,“你跪!咱发誓……”
  泰来双膝一屈,也跪下了。
  俩人先后仰起头,面对着农历四月初已经相当炎红的太阳。
  “谁赖账,不是人养的!”泰来咒。
  “谁赖账,生下后代没屁眼!”九娃说得更绝,似乎还不解恨,“把他妈叫狗配!”
  啊呀!泰来由于极度的愤怒而产生了一缕悲哀的情绪,他明白自己遇到什么对手了。为了五十块钱,不借把亲生娘老子拿出来糟践的家伙!看热闹的姑娘和年轻媳妇都低着头,纷纷走散了,太污秽,太肮脏了!和这样的人跪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火红的太阳正当头顶,光焰耀眼,对于地球上这个角落里跪倒赌咒的两个生灵,并不区分善者和恶者。
  “上公社!”泰来队长心里一亮,后悔自己不该做出跪地面天的愚蠢举动了,应该相信政府和法律,他对九娃说,“走!”
  “走!”九娃马上站起来,“哪怕上县!”
  泰来队长还没站起来,感到肩头有一只手搭上了,他一回头,呀!公社刘书记正站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位陌生人,他忽地站起来,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快起来!”刘书记说,“怎么能弄这号事呢!”
  泰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把刘书记和那位陌生人引到小队办公室,九娃也跟着。
  听完了泰来和九娃双方的叙述,刘书记说:“问题暂缓一步。县上给咱们公社派来了宣传队,老胡同志住在你们队,结合路线教育,把你们俩的问题也解决了。”
  泰来点点头,觉得有指靠了。
  九娃更显出急不可待的欣喜,连连说着“好好好”,似乎他简直都要冤死了。
  老胡同志在小王村住下来,受理这件并不复杂的案件了。
   


  “老胡,你看这案子……”泰来队长说,既想催促老胡把这事抓紧,最好在今晚就能判出个谁是谁非,他就可以舒心地打鼾了。又觉得因为自己的疏忽造成的麻烦干扰胡同志的工作,心里很过意不去,说话就结结巴巴,“我实在料不到……咱把人当人用哩,谁知那不是人……”
  “王队长,不要急!”胡同志很客气地说,“等我先熟悉一下情况,这事不难解决!你不要松劲,把生产管好。”
  “你只要给我把冤明了,我……”泰来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表达他此刻的心情,“我负责把生产搞好。”
  泰来队长回家了。他对老胡同志印象不错,听说他是从平原上那个公社抽调出来的干部,在基层工作过成十年了,什么麻烦的事都遇到过,他说他在本公社就处理过类似一个案件。
  “事情有眉目没?”老婆一见他从外头回到屋里,开口问,她已经急得减了一半饭量了。
  “等胡同志把工作铺排顺了,马上解决。”现在,泰来队长压着自己的火气,给女人做缓解的工作,“能解决!不要看胡同志年龄不大,老练着哩。”
  “你……压根就不该接手(队长)!”老婆现在有充足的理由唱“悔不该”了,“我不让你接,你……哼!现在倒嘹!倒谄!赔五十块钱莫要说起,落下个不清不白的名声!”
  泰来抱着头,抽闷烟。老婆说得急了,他冤屈地喊:“是我抢着当队长吗?净胡扯!”
  “轮到头上你不干,他谁能杀了你吗?”老婆近于不讲理了。
  脾性本来不大柔酿的人啊,此时表现出了最大的克制。咱惹下麻达,老婆跟着受累受气呢!能不克制吗?老婆爱嘟嚷尽让她嘟嚷,她不嘟嚷他,去和九娃打架不成?
  他睡下了,拉灭了电灯,瞅着没有楼板遮挡的房顶,心里再三回味这件事。现在,已经不像刚出事的那几天,他只顾怨自己,当初把五十块钱交到九娃手里的时候,为什么不让他写个条条呢?现在他开始透过这一层,进一步想,九娃难道真是想讹诈他五十块钱吗?
  这个比他小几岁的晚辈远门侄儿,在合作化的头一年,贪污了社员的血汗。在事情被揭发以后,偷偷跑到小王村农业社副主任的点着煤油灯的屋子里,扑地跪下了:“泰来叔,侄儿的生死八字在你手里……念起俺爸死得早,我没家教父训,你全当我的生父……念起你侄儿还没成家,要是进一回劳改窑,一辈子就毕咧……念起……”他被声泪俱下的小侄儿感动了,按当时的规矩,贪污一百元得蹲一年监狱,他和主任王玉祥说服了法院,保证把九娃教育好,也亏得九娃能说能写,检讨得好……
  可是,当泰来队长因“放卫星”被王玉祥撤职以后,侄儿又来了,诡秘地扇动说:“你太傻了!你难道看不清白?人家把咱这一门儿的人,一个一个往外挤,先是我,后是你……”
  “胡说!”泰来尽管对王玉祥有气,却没有想到门族斗争上去。因为在刚刚成立的公社里,和他一起被撤职的有五个队长!他劝侄儿,“好好劳动过日月,不要胡踢腾……”
  四清运动中,九娃带着疯狂的报仇思想,把王玉祥搬倒了。搬倒了王玉祥,自己也没捞上干部,工作组的人临走时留下“此人不宜重用”的意见,这是尽人皆知的。捞不到就抢,抢权当干部的年月果然到来了,九娃造反当上了小王村的队长。几年没过,开选干会时,连几个社员也叫不到场了。后来,大队在小王村实行了轮流当干部的办法,就是为了防备九娃上台的……
  这五十块钱的麻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泰来苦苦思虑,似乎觉得有一个阴险的口袋正向他张开……
  炕的那一头,老婆睡着了,睡梦中还挟着深深的叹息!他伤心了,惹下这样的麻烦事,老婆跟着担惊受怕蒙冤屈,孩子在部队上,说不定也受影响……唉!
  他的眼泪从小眼角流下来,滚到头底下的木头枕头上来了。
  早晨栽红薯秧儿,泰来队长挑着一对大铁桶,给栽秧的妇女供“坐亩水”。红薯地两边的麦田,已经泛出一片暗黄色,绿色首先从麦芒上开始消褪了,进入阳历五月中旬的田野像十八九岁的姑娘,丰满而迷人。泰来心里更急了:再有十来天,就该搭镰收割麦子了,哪怕在开镰的前一晚,把那宗冤案判明,去掉精神上沉重的负荷,他也将会一心一意,领导紧张而繁忙的三夏。
  放工了,社员一窝蜂似地涌到田间小路上,回村了,老胡同志在汲水的小潭边最后一个洗手,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拭,然后点上一支纸烟,站到他面前了。是要告诉他什么吗?调查有结果了吧?
  “我中午回公社去,给宣传队葛队长汇报一下。”老胡果然说,“五十块钱的纠纷,有线索可查。我回去请示一下领导,回来就抖这个包袱。”
  听口气,泰来队长放心了。
  “不仅仅是五十块钱的问题啊!”老胡同志严肃地说,“人家制造这个案子,是要把你弄倒弄臭哩!你千万要撑硬!不敢撂套!那样正好钻了人家布下的口袋!”
  “啊!”泰来激动得手都颤了!果然啊!年轻的老胡同志啊!你有眼力呢!“你放心!我不会上当!”
  “派性在小王村是严重些。可是,真正捣鬼的,就那么三四个心术不正的人!”老胡说,“他们上不了台,整得你任何人也干不成……”
  “你看准了!看准俺小王村的病根了!”泰来队长再也不能沉默,大胆地介入是非了,“小王村瞎,就瞎在那几个万货身上!”
  “该做三夏准备工作了!”老胡说,“我请示领导之后,马上回来,争取在收麦前,把这一包脓挤了!”
   


  泰来队长被一种情绪鼓舞着,吃饭香了,走路利索了,说来小小的,然而牵动着小王村极其复杂的社会和人事关系的五十块钱的案件,马上就要揭明了,这将给小王村长期受到压抑的好人带来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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