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柠听过一会方知,原来陛下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在此之前,陛下一直隐瞒着病情,太医院不敢泄漏,只能遵命而行,一边为陛下诊病一边对外界宣称平安。自从玉致去世后,陛下的病更重了,最近的情况尤为不妙。
众臣建议让陛下出宫疗养,而维护东宫的一干老臣却认为,太子毕竟还没有登基,没有名分的监国总是让人说三道四。若有人要图谋不轨,用宫外的陛下要挟太子,到时太子怕更是难办。也正是因此,才会急召大臣进宫,希望能有个两全之法解决此事。
一场朝见以同意陛下出宫疗养结束。太子终于还是要顾及陛下的身体。哪怕是自己铤而走险,他也必须要完成儿子应尽的孝心。
如今京城温度正是转暖的时候,可天气阴晴不定实在是不适合养病。为了陛下的身体,太子选择了岭南,虽说路途有些遥远,可南方毕竟更适宜病人养病。宣仪历代帝王都有南巡以考察民生的习惯,因此在岭南建有固定的行宫,有加之气候四季宜人,景色清丽秀色,确实是个疗养修顿的好地方。
众臣散去后,太子并没有急切的去看望霜儿。一上午的忙碌让他稍显劳累,他闭着眼睛用双手托住脸颊稍作休憩,半晌他幽幽得问道:“她怎么样了?”
锦柠知道他问的是谁,随即回道:“禀太子,皇后今晨派人给霜儿验了身,并且证实了姑姑已非完璧。奴婢总觉得姑姑有些怪,方才她竟然说“一切都在今晚了结”,奴婢实在害怕,所以就赶紧回来禀报此事。”
“你过来的时候,慎刑司那边有人盯着吗?”太子声音里的担忧丝毫不加掩饰。
“慎刑司的领事是奴婢的相识,奴婢已经托他打点好了,若姑姑有事,必定会有人来回禀。”
太子一阵沉默,皇后最终还是怀疑到了他身上。其实不错的,若皇后真的铁了心去查玉致猝死的原因,他又怎么独自逃脱干系让霜儿一个人承受。既然皇后已经给霜儿验了身,那么也就没什么再好隐瞒的了。太子如今只是好奇,皇后为了嫡亲的侄女要怎样处置他这个丝毫没有血缘的儿子……
锦柠看见太子一点都不着急,她最终还是问道:“太子,您不去慎刑司吗?”
“不着急,再等等!”太子的话语云淡风轻,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而太子要等的人直到下午才风尘仆仆的归来,竟是柱子。
柱子这次真的花了不少心血,动了很多门路才把黑市上的阿胶挨着搜罗了一个遍。当锦柠看见那一整箱的阿胶是顿时惊了,她竟想象不出一向孤傲的太子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如此费尽心机。
当柱子兴高采烈的挨着呈上给太子查看时,却不想竟然只等来了太子的一句:“她也许再也用不到了。”
柱子愣了,锦柠亦是。柱子分明看见太子眼中留下的泪,在他追随太子的许多年来,他从未见太子落泪,甚至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柱子都没有再看见天之骄子的泪水。他那珍贵的眼泪就像是鲛人之泪,从不轻弹。可现在,他却为了一介女子泪洒人前,柱子心中不禁暗叹一句:若非霜儿,此后再无人能进他的心。
太子起身,他表面上的平静并不是因为他并不着急,只是因为他的手中还握着一张王牌。虽然不知道那封信笺到底能不能成为救出霜儿的一剂良药,但是他明白,雯雪是不会害她的。云南苗疆之行,雯雪好像预见了今天会发生的一切,围绕在两代人之间的秘密都让她洞察。那封信笺太子一直细心保存着,因为雯雪所说的那番话他也极有感触。霜儿入宫五年有余,可心性却从未因身处皇宫禁地而有所改变,如果那信笺真的是一剂良药,那么,无论多久,总有一天,霜儿都会用到……
翻找出信笺,嘉轩却在犹豫着,雯雪也曾经说过……如果真的因此给霜儿带来灭顶之灾,又该如何?然而他还是要救她的,哪怕是饮鸩止渴!徐徐展开信纸,一手娟秀的蝇头小楷开始讲述起了湮没在漫漫红尘中的那段往事……
君上:
宫中一别,虽有数年,然而当年连累君上一事妾在坊间亦有耳闻。妾深感惭愧,只叹年少轻狂。君上大恩,妾与三爷无以为报,只能寄希霜儿能与君共结百年之好。
君上身中蛊毒,若非霜以命换命怕是难有周全。然霜献出千年寒冰玉之时,妾身方才洞悉,其身份并不单纯。昔日,安成玉府誉满宣仪,为我天朝立下汗马功劳。然数年前,只因牵涉谋逆大案,一氏九族皆受诛连,宫中玉妃亦受牵连。只是玉府中人尚有后人存活于世,东宫掌事姑姑曰霜者系玉府二小姐玉梅倩,幸免于难后更名进入掖庭东宫直至今日。
霜性善,本不应受此牵连,只因念她昔日相救之恩,妾身方才书写此信。霜性格执拗,他日若有性命之忧,此信或可保她无虞。
曹段氏
雯雪的信无异于冰水之中投入了一枚热炭,心绪被炙烤的滋滋作响。太子的心终究是不能平静了,是该笑雯雪精明,还是该笑自己的傻。
看见‘她’与‘她’神似的眸子,看见手臂上一样的梅花痣,听她讲自己的身世,听她不经意间的种种暗示,还有兰苑供奉着的排位。那样明白的事情竟然还需要雯雪来告诉他,又该让他情何以堪。以前的他,又何尝没有猜测过呢?只是心底一直在阻挡着自己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因为他在害怕,害怕不知道一个秘密揭穿以后又有多少的秘密在等待着他。
可梅倩,又是以怎样的心境委身宫中六年,任岁月吞没红颜都不去点破,如果一切都是顺风顺水的,如果还没到破釜沉舟的这一步,她还要隐忍多久。嘉轩握着信眼中全是懊悔,明明已经得到了她,为什么还会让她这么难过……
自己躲了这么久,当真相就这么赤裸裸的摆在自己的眼前,自己又有几分勇气去承受。以后再见到她,又该如何面对。
柱子看着桌下的沙漏,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可太子的深情却更让他担忧。话道嘴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不得不打破此刻的宁静。
“太子。时间不早了,该去慎刑司了!”
太子猛地惊醒,只是他却没有犹豫,镇定的说道:“不去慎刑司了,直接去交泰殿!锦柠,去藏书阁,请陛下一同前往!”
话音落定,太子便径直走出了内殿,锦柠也不敢犹豫,一溜小跑去了藏书阁。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3)
梅倩娇弱的身躯跪伏在交泰殿内殿之上,此时的她微微眯着眼睛,已是累极的身体容不得她再多想。锦柠前脚刚走出慎刑司,便有人带着她来到了交泰殿,虽然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她知道,自己这次真的凶多吉少……
皇后还未现身,偌大的内殿之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此时只想多休息一会儿,好让外人看着她还有些力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倩只觉得身边飘过一阵素心兰的香气,让她格外安心。后背上覆上了一双温柔又极有力度的手掌,她心中才明白,一直以来,都有他的陪伴。
努力地撑起身子,梅倩散乱的头发便一起倾泻在了他的胸前,两个人也再不顾及周遭的眼光。只是众人也明白,知趣的都退了下去。也就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在这样的境地下说些让人轻松的话。
“这次别再为我伤神了!”梅倩话语间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想再去挣扎地活下去:“玉致因我而死,总得让皇后出了这口气。”眼泪不受拘束一点点落下,尝到苦涩的咸汤,梅倩竟不自觉的咳嗽起来。
嘉轩着实心疼,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一股怨念油然而生,可此时,他又如何忍心再去责备她。那件事,如非真的走投无路,否则他也不敢冒险:“如果真的放了手,未来难道真的要我自己走下去么?”
梅倩眼神黯然,即便挣扎,自己身体已是如此,又能许给他多少的未来。“即使我依靠你得以生存,可我命数不好,到时你岂不更伤心。听我说,别再费事了,这辈子能在死前成为你唯一的女人,我甘心!”
玉府的冤屈还未来得及申诉,家人的冤屈还未来得及平反。可当年依靠霜儿换来的这条命如今也要陨落了,曾经以为入宫便是最好的选择,可姐姐去了,她自己一个人已经完全乱了阵脚。曾几何时,她的生命中便只有这个男人,即便想起家仇未报她会恨得咬牙切齿,却仍在隐忍,可到了此时,她方才明白,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也许是从安成归来,也许是决定将身心交付于他的一刻,她便已经放下了。想明白这些,她的嘴角竟然绽出一丝微笑,只是因为摆脱了心魔,也许今日过后,她再也不会受梦魇折磨……
太子努力压制住心底的冲动,他不敢再同她辩驳。不知为何,她现在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辞路,像在对这个世界做最后的交代。这个时候,越是同她说下去,太子心中升起的希望便越是落空,他害怕。她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欲望。若是他也失望,那她才是真的,没了机会。
整个内殿一下子安静下去,嘉轩吻干她满脸的泪水,同她一起品尝着苦涩。梅倩身上的力气同她刚才的话一起散去,没了力气便这样安稳的在他的怀里。远处,柱子看着相偎在一起的两个人,突然止住了脚步,嘉轩警惕性极高,听见有了动静,便回过头看向柱子。柱子伸出手指了指门外,示意陛下的龙辇已经在不远处。嘉轩知道他现在必须要放手,便温柔的伸手撩起她散落在自己肩头的发丝,梅倩也不挣扎,只是放开了他,一个人弓着身子跪在了原地。
陛下从后殿同皇后一起出来时,显然不知道刚才发生在内殿里的那一幕。可皇后却充满敌意,交泰殿本就是她的地方,一切都在她的眼皮之下,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去。当初她忌惮雯雪的病没有处置了霜儿,如今玉致殒身,她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个女子彻底的消失,而目的,已经不单单是为了自己的仇恨。。。。。。
虽然不知道皇后有没有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陛下,可以预见的是,皇后也是有备而来,不然她是不会派人去给梅倩验身,可那证据已经足够置她于死地。
众人站定,陛下同皇后一起坐在玉座之上,老柴和皇后身边的莫言姑姑分侍两边,内殿之下只有梅倩跪在空旷的大殿之上,而嘉轩只是站在一旁,面上波澜不惊。
一场未知结局的审判,众人却都各怀心思,梅倩只是跪在那儿,不做声也没有任何举动,在这场心理较量中,她好像是最轻松的人,不用思考,只要安静的等待着结果便好。
只是,在皇上面前,皇后终归是势单力薄。经历了淑妃之死,那本就屈指可数的夫妻之情更是少的可怜。然而,随着中宫和东宫的关系持续发酵,即使让太傅一家离开京城,也没能让这场暗战停止,终于让陛下失了耐心,看到皇后和太子又一次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宫女争得面红耳赤,陛下心里已经暗暗觉出不解决这女子,那前朝与后宫便难以制衡。。。
他一声喝住,起身走至梅倩面前,伸出右手勾起她娇弱的脸庞,面色虽仍旧和蔼,只是语气中多了几丝质疑的寒气:“那年除夕守岁,你就说过不敢奢求名分,如今却让堂堂储君为了你跟母亲闹的不可开交,你到底是何居心?”问道最后,陛下已是气急,猛的一放手竟把梅倩的整个身子甩到了一边。
梅倩微微抬眼,想起这个一国之君那日在太傅府里旁敲侧击的样子,她竟有些微微作呕。那家人无奈中卷入东宫,只是为了保护他的储君。可他?让一家人即使在喜庆的日子里也变得犹如惊弓之鸟,最后灰溜溜地消失在京城。这样一个男人竟然让姐姐和淑妃付出了牺牲,她无法理解,只是嘴边多了一丝讥讽的笑意。连日来所有的委屈汇聚到眼眸,那锋利如匕首的目光狠狠地盯着这个男人,那一刻,她用尽全部力气恶狠狠地说道:“即便是这一刻叫我死,我都会甘心。只要你能保住他!”
说罢,锋利如刀的眸子迎风而上对上玉座中的皇后,她本就视死如归,索性抬起手指着皇后怒喝道:“可你又做了些什么?那样对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只是为了满足私欲,我究竟还有什么值得你报复!”
梅倩迫于无奈的那些话,却震慑住了大殿上的所有人,陛下望着这个决绝的女子,看着跪伏在地的嘉轩,一时竟然觉得这选择有些艰难。
他传唤过老柴,用一种商量的口气下着口谕:“姑娘,我若为了宣仪永久的安宁去牺牲你,你可愿意?”
太子和老柴一下子僵在原地,只有皇后的嘴角终于挂出了笑意。多么可笑的一个结果,甚至还在征求她的意愿。梅倩拖着疲软的身体微微颔首:“陛下始终是宣仪的陛下,奴婢听从便是。”
这是一场没有过程就结束的战争,因为战利品有自己的意愿,她可以选择自己的去留。为了不让任何一方得逞,她只能选择毁灭自己。
嘉轩望着心如死灰的梅倩,他不甘心。那么宁静美好的女子,为什么要成为他和中宫暗斗的牺牲品?他爬到陛下的跟前,抓着父亲的衣角,毫不顾忌地祈求着他,只是陛下似乎铁定了心,阴沉着声音说道:“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成就你!那么多人的血肉铺成的路,你要亲手毁掉么?”
嘉轩被那寒冷的语气震得哑口无言,而此时,一名掌刑宦官已经用雕花木的托盘呈上了药汤。猛的想起上一次也是这样,他却还是不能放弃,那张保命符或许真的到了该用的时候了。他不再求陛下,而是猛然起身走到梅倩跟前,抓着她的手臂厉声问道:“到了这一步,你怎么还不说出来,难道我这个无能到无法保护你的人比你的家人还重要么?”
梅倩猛然惊醒,顿觉五雷轰顶。老柴更是惊恐,一时,四周的人都震惊的望向这里。
以为这已是绝路,她都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他却为什么知道了?还是他早就知道却一直瞒到现在?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家人!”说罢,梅倩猛的挣脱嘉轩,疾步上前端起了那碗寒气逼人的药汤。还未来得及灌下,只听老柴一句从远处阻拦道:“二小姐,三思啊!”
很显然已经晚了,梅倩容不得自己多想,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手臂顿觉无力,药碗一下子摔到了地上,耳朵好像也不再管用,只隐约听见老柴的一声二小姐,整个人便都陷入了黑暗。
琦香阁。
午夜梦醒时分,梅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