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晓明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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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晓明小说集-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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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楼,眼见雾蒙蒙的楼群如危岩峭壁,耸立的山峦包围了我们,我们看不见
月亮,哪怕是一个蓝月亮。

那些简单干净的事物,到哪里去找寻呢?

明亮的家园,天苍苍,野茫茫。只有到俯拾即得的歌曲里吧,那些经
过了改造、复制、翻版和盗印的歌曲里,走不动的人如我,心思很远的人如
我,就是这样听歌的。歌手让远方的事物来到我的耳边、手边,在我的屋子
里,四壁荡漾。我想象那些苍茫的轮廓,羚羊过山脊,有小小的拨浪鼓在摇,
那是一朵风中的藏红花,清晰的身影,天那么低、草那么亮。。

我想象你也可以听见这些事物,那些鼓,不是舞台上繁管急弦的爵士
鼓,是那种沉沉的,单音节的,用手击打的鼓,是走在茫茫原野,恍然听见
天边传来的鼓,据说是一个姑娘的鼓,一个盲目的女人的鼓,是约会的鼓。

赶着羊群,走过山川河流、枯水季节,那种相会是怎样的相会呢?就


那样,默默凝视,静静倾听,倾听无言。一个熟悉的面容,一种古老的生活,
人在山上、山在天上、天在羊群背上,是不是就可以度此一生了呢?

从黄土墙的影子上看自己,从牛眼睛里看自己,是不是自己呢?祈祷
叮咛、摇转经筒,是不是自己呢?匍匐顶礼、虔诚等待,何尝不是生命的风
景呢?我在想,做这几张阿姐鼓传奇的青年,是不是这样想的呢?

他们的音乐与热辣辣的城市摇滚不同,是轻和缓的,有时近乎耳语,
是供你在夜晚,一个人,细细地倾听和回想的。遥想那些宁静的事物--我
想未必是西藏的事物,而是我们自己的欠缺。例如:那一座很远很远的山很
远很远我不相识的父亲就在山那边那一条很长很长的水很长很长我不相识的
父亲就在河对岸那一句很久很久的话很久很久。。我不相识的父亲还是默默
无言

我不给父亲电话,已经有很久很久了,我日日都在想,我是这么久没
给父亲电话了啊。

父亲也许会想收到我的一封信,而我是这么久都不给父亲写信了啊。

我想起我们失去妈妈之后第一次外出吃饭,我们坐在那个有观音佛像
的大单间,照着餐厅的要求,必须吃够八百。我们走进去了就知道要当冤大
头,但作儿女的,本意是陪父亲开心,谁也不好意思换房间。于是就尽兴吧,
尽兴我试着唱卡拉OK,音乐放出来就知道不对,点了《鲁冰花》:山上的
茶园开满花,地上的孩子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在最不应该唱的时节,唱了最不该唱的歌,唱得弟弟妹妹的笑全都僵在脸上。

我能对父亲说什么呢?父亲看着我们,还有多多的生活,有欲有求,
有承担有各自的喜乐。父亲在清明之后,撤了大床上母亲的被盖,从此,他
自己铺被叠被,自己收拾自己的衣服。晚上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累
了睡一会,醒来了再接着看。我的电话没准让他从小憩中惊醒,拿起电话,
我又能说什么呢?

年轻的男孩对我说:老师你听,《六世喇嘛情歌》。是听他说了情歌故
事,我去买了《央金玛》。听见黎明的脚步,还有乡村的狗吠,想起我们精
力充沛的乡村时代,也曾走进这样偷鸡摸狗的故事:在那东方山顶升起皎洁
月亮

大胆喇嘛仓央嘉措,黄昏去会情人,黎明大雪飞扬。少年人情炽如火
吧,你就想象他如醉如痴地在雪地拔脚的傻样吧。报上正在连载名流大导和
名流女星的悲欢离合,爱得要死要活的一对情人,像两个地下党,瞒天过海,
东躲西颠的。多情浪子宕桑旺波,把心里的狡诘全都嚷嚷出来,跟守门的狗
拳拳商量:别把我说出去啊!歌者唱道:别怪他风流浪荡,他所追寻的,和
我们没有两样。

明星早和大导掰绝,在这世纪末年,我们听到的总是离婚故事。全是
名流,作为幸福商标的电视广告还在放着,他们早就形同陌路了。尼采说:
上帝死了!离婚故事说:爱情死了!可是爱情为什么死了呢?你能想象两个
为了对方爱得要死的名人,会变成手持鞭子的和跪地哀号求饶的死对头吗?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何尝是合适的伴侣?但我已经没有资格评
判他们了。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终生伴侣,他们信守了几十年的婚约。用他们
磕磕碰碰的心,用他们不够结实的身体缔结了这一世完好的、没有裂纹的盟
约。这件事有多艰难,只有我们知道。

在母亲发病的一日,我回到家里,看见母亲青紫的额头,看见父亲受


伤的额角。我找到邻居帮忙,没开口我就哭了,我说:你看他把妈妈打成那
样!他自己又撞在钉子上。我的邻居长辈也有同样的妻子,他从牌桌上起身
和我一起回家,帮我把妈妈带走。

我把母亲带回自己家照顾。但母亲总归还是父亲照顾的。那是将近二
十年的岁月。

我有时在街上看见失常的女人,衣冠不整,满面灰尘,心里就痛起来,
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我又庆幸我是不必担忧的,父亲和弟弟,都是深爱
母亲的男人。

现在母亲先走一步,父亲日益缄默。我希望父亲不会回忆起那些沉痛
和变态的时刻。希望父亲忘记自己一时的暴力和狂躁。我们谁也不比父亲做
得好,我们没有变得残暴只是我们在家的时间很少,艰难照料的机会很少而
已。

但我又为什么对你讲到了这些呢?这些与我要讲到的歌的词曲其实是
不一样的。我原本是想让你可以在这些歌里遇见你也会喜欢的事物,我原本
是想告诉你那些原本也是我想要的东西,冥想、懂得、温暖、永恒的柔和的、
好的感情。没有痛苦与疾病、扭曲与暴烈。有力的鼓和清晰的琴弦像北方的
鸽哨一样合鸣,和平、牵手度过一生。这些为什么都在遥远的地方?等到逐
渐走近它,它就没有了。

生命就没有了。而在这一年里,我所有的文字都无可挽回地归结到这
个不祥的结局里。

只有那远方的山自在,永在,温馨亘古。这一次,你会觉得这歌好听
吗?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你一生向我挥过一次手远远的我为你唱一支歌静
静地你露出天边的笑容轻轻地我触摸涌来的羊群默默地你转动手中的经筒为
了圣山下的相逢我向你匍匐顶礼啊冈仁波钦

妈妈起程

◆一◆

夜深了,我睡在客厅里临时加的小床上。这是我回家四十多天以来,
第一次在家里过夜。身边没有钟表,也不知几点了,躺下我又坐起,心里空
落落的,不知天怎么还不亮。但我不敢起床,怕吵了爸爸和弟妹们。

我老是听见有流水的声音,但这声音又时断时续的。在淅淅沥沥的水
声中,似乎可以分辨房间里有人饮泣吞声。我右边是父母的房间,而现在终
于可以断定,妈妈再也不在爸爸身边了。我左边是弟妹的房间,有时好象是
这个房间里的动静。几个房间全是一片黑暗,只有我面对的妈妈遗像前,长
明灯代替着蜡烛,彻夜通明。妈妈的遗像是姐姐用一张彩照翻拍的黑白照,
照片上影像比彩照朦胧,然妈妈的笑容一如既往,漫无机心。这种了无机心
的笑正是我们所熟悉的妈妈特具的表情。

这张作为遗照的放大像,姐姐把它带到医院时,我很想让医生护士看
到,我想让他们知道,妈妈曾经是多么舒心,多么安逸。妈妈的长发盘在头


上,全是黑发,妈妈的额头光洁,眉眼的线条明晰。妈妈的笑像小孩一样,
是说什么很好玩的那种笑,而不是那种操心操不够的老太太苍老的笑。我甚
至想给妈妈看,因为妈妈一向喜欢照相,我们竟从未想到为她放大一张照片。

妈妈那会儿已在床上躺了四十多天,四十多天里,抢救没有停止过,
吊针没有断过,医生几次打招呼,让准备后事。后事中的一项是放照片和做
黑纱。这些在同一天做好了。

更早的一天,医生说血压垮下来了,赶快把要见的人喊来见面,又问:
寿衣准备了没有?我慌慌张张地说:没有,我怕不吉利。我是准备买的,妈
妈的毛衣都旧了。医生说:过了七十就该准备的,把它包成一包,每年还要
晒晒。亲友们来到病房时,我和弟妹赶快开车去给妈买新衣。时值元旦后的
第三天,商店里全是过节气氛,我和弟妹说,咱们给妈买日常可以穿的新衣,
不买那种全黑的寿衣,穿着像地主婆似的。我们在内衣、毛衣、棉衣、鞋袜
等柜台都照着质量好、款式大方舒适的买。想到竟是为最后一次准备的,我
抱着那些新衣,眼泪兀自地流。那天,回到病房时,妈妈已缓过来,吃了晚
饭,我说:妈,给您买了新衣服,等您出院时好穿。穿新衣服回家过年啊。
然后我把新衣服一件一件穿给妈妈看。妈妈看了,一样样点头,请来的护工
小史,在旁不住口地赞叹。羊毛袜子上的绣花、丝绸的长围巾,我都连说带
比划地给妈妈看了。妈妈都声音急促地说声:好。直到今天,我依然拿不准,
妈妈是否清楚这些衣服是所谓后事?妈妈一向也是喜欢新衣服的,好吃好穿
的东西,妈妈都是兴致勃勃。只不过,她多年来难得下楼,对她来说,新鲜
的东西太多了。

我睡下的方向,正对着妈妈的遗像,就像在医院中,我躺在妈妈对面
的一张床上,头的方向在妈妈的脚头。我合衣、高枕着棉被,睁眼就可以观
察妈妈的情形。那些夜晚,是我的记忆中和妈妈唯一亲近的夜晚。有十多年,
我只是每年春节回去几天,做全家人的年饭,给妈妈洗脚穿袜子。

我耳边仿佛依然可以听见妈妈叫我的声音,妈妈说:你来!最后几个
夜晚,总是觉得冷,把暖气开到最大还是觉得冷,有时,我就披着棉被坐过
去。在妈妈身边,我说:我陪着您啊。妈点点头。妈妈的手是热的,一直是
热的。但她呼吸困难,总是气喘吁吁,汗水浸透了衣服和头发。

早上,弟妹两人如常来看妈妈,然后说,妈,我们上班去啊。后来我
问:妈早上有表示吗?弟弟说:妈点了头的。医生让我去另一家医院送血气
化验,我坐了弟弟的车走。我记得妈也明白的。我们在车上说妈不好。在医
院的门诊部,记帐的人把我当成本院的,结果让我多跑了一趟冤枉路。否则,
我就会早一点回到妈妈身边。可又怎么知道,这一天是妈妈的最后半天!我
痛悔,在那天早上,没有让弟妹们守着妈妈。

中午,医生吸痰后下班了。妈妈呼吸更快、心跳一百二十下。我数了
几遍,只有再喊医生、护士。他们如常地量血压,又说该打的针都打了。值
班医生说:今天情况蛮差。我说:我知道,我只希望妈妈少一点痛苦。医生
说:她现在没有痛苦,她是昏迷的。医生又走了。

我握着妈妈的手,又想得喂妈妈一口水。水在咽喉里似乎没下去,又
听见喘气的声音夹杂着呼噜呼噜的水的声音,我再也不敢喂。过一会儿,没
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了。我想我现在睡一会儿吧。自从请了护工以后,我中午
都眯瞪一会儿。我靠在床上,只听得妈妈气喘像牛、像火车。小史不停地用
棉签沾了水去涂妈妈的唇。我想睡,不睡晚上熬不住。可怎么睡得下去,心


里惶惶不安,这么吼下去,妈怎么受得了!我翻身起来,让小史再去找护士。
护士带了实习生来量血压,护士量了,再让实习生量,我问:多少?护士神
色凝重,说:四十、六十。实习生又量,说:六十、一百。他们又量,我犹
如在梦中,这情形又熟悉又陌生。好象他们来打针了,他们又量血压。我说
要不要我喊我弟弟?护士说:赶快去!我拿磁卡,翻电话号码,让小史去打
电话。我再把手放在妈妈的手掌下,妈妈的手温热。医生来,医生说:你喊
她。我轻喊:妈妈。他们又拿手电照瞳孔,我说:妈妈你喝不喝水?妈妈似
乎还点了点头。这一幕又好象是我喂妈妈水以前发生的事。总之,房间里又
只有我和妈妈了。医生再次进来时,把做心电图的仪器推到床前,妈妈的呼
吸突然舒缓下来,一口气比一口气慢。大约倒了不到十口气,医生过来按她
的胸部。他们比划了一阵,站到一边去。我还握着妈妈的手,听见护士说:
两点十分。

我愣怔了一会,突然意识到她的话。我顿足喊:妈妈呀妈妈呀。医生
护士都没有声音。

我摸妈妈,妈妈全身哪儿都是热的。我问:是不是真的?医生说:是
的。我不能相信,泪眼模糊我问:我妈妈身上都是热的啊!

医生护士说:你们尽到责任了,请节哀。他们走了。吊针,持续了五
十天的吊针拔了。

氧气关了。后来,护士来把输尿管撤了。妈妈一直说不要的这些管子
现在终于都不再束缚她了。我喊小史烧水,烧多多的水。她说,水够了,水
瓶全是满的。她端来水,我给妈妈从头到脚的洗和擦。妈妈一身干干净净,
不脏不臭。妈妈的皮肤白皙柔软,妈妈的胸腹、大腿都还是丰满的。妈妈的
肚子上,手术后的刀口都长好了。可就是这个胆囊摘除的平常手术,导致了
最后致命的呼吸和心力衰竭。

弟妹们赶到,我们给妈妈穿衣,弟弟用手给妈妈合上眼。爸爸到了,
爸爸哀哀地哭说:你怎么不等我呢?爸爸被人扶到走廊上,后来,主治医生
京京和爸一起进来,京京是我们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她说:家属
不相信,来,再拉个心电图。心电仪接上,竟然出现了曲线!她喊:赶快!
呼吸机、心三联、呼三联。医生护士围起来,呼吸机接上,长长的针头对着
妈妈的胸部口扎下去。然而心电图上终于一条直线不再变化,爸爸哀哀的嚎
啕,他被人扶走。

进来的弟弟的同事们帮着收拾我们住院的东西,一样样往楼下搬。给
妈妈熬的鱼汤倒了,早上才买的苹果妈妈不会吃了。妈妈现在穿着我们不熟
悉的衣服躺着。我们等着殡仪馆的车来。爸爸说要把妈妈抬回去,医院的人
说现在那兴往家里抬,又不是农村。我和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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