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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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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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去。原以为,我和黛玉的故事应该是最好写的部分,因为这毕竟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故事,哪料到,它竟成了我压根儿就无多大把握的写作长途中,最难行走的一段路了。我得承认,越是你熟悉并且看重的人与事,越是不太好书写。或许,对于书写我和黛玉的故事,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抵触情绪,生怕亵渎了我们的爱情,愧对了黛玉的亡灵?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昨夜,我又梦见黛玉了,她泪流满面地站在我面前,望着我,我呼唤她,她不应,拉的手,她也不动,就那么直怔怔地凝视着我,过了半晌她终于开了口:哥哥,我梦见你在写《贾宝玉自白书》,其中说到了我和你的事情,是么?我愣了一下,哦了一声,没承认,也不否认。我什么事儿也瞒不过她,就像她活着时一样。她蹙了蹙那惹人疼爱的薻烟眉,叹息了一声说,也好,写就写吧,你知道的,有个叫高鹗的人,用那么糟糕的文字糟蹋了我,他把你和我之间的故事写歪了,你要把它们给纠正过来,我相信哥哥,你会把我们那些真实的故事写出来的。

我流着泪点了点头,正想向她盟誓呢,她却挣脱了我的手,衣袂飘飘而去了。

嗯,为了黛玉,为了她的亡灵,我也要把我们的故事写下去。

清晰记得,那是个彩霞满天的好时辰,我站在三岔路口上,可怜巴巴地四处张望着,阵阵清风携裹着缕缕花香气息,弄得人鼻子痒痒的,心里头怅怅的。忽然间,一股奇异的香味飘浮过来,我抽动了一下鼻翅儿,噢,是那种我很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幽香,我有些恍惚,正在回味着,辨识着这股香气是哪种花瓣里弥散出来的,只见一顶轿子在彩色的道路上摇摇摆摆,犹如川流中荡漾着的舟船那样颠簸而来,我两腿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很不自觉地奔向前去。我已料定,刚才那股奇香的发源地就是眼前这顶轿子,而在那轿子里端坐着的,一定就是我那日思夜想的人儿。我雀跃欢呼着:黛玉,颦儿,黛玉,颦儿……

我那热切的声声呼唤,像一阵风掀开了轿帘,那个我梦里醒时都最熟稔的面容探了出来。啊!我的颦儿,我的黛玉妹妹,是你,就是你啊,我的等待和思念,我的甜蜜与苦痛,我的渴望和期盼!她花仙子一样微笑着向我招手。我箭步如飞到了轿前,全不顾几个轿夫和眯着眼朝我嬉笑的琏二哥,一把就抓住了黛玉的小手,同时要他们赶快落下轿子。

还未等轿子停稳呢,黛玉就在我的扶助之下跳了出来。我紧紧攥住她的一双手,哆哆嗦嗦把它们放在我的心口上,我感觉着自己那颗心就快要跳出来了,我想干脆就让它跳出来给她看看吧。那时候,我眼里饱含着泪水,她的眼泪早就淌了下来,我看着她,她望着我,就这么相互端详着,一时间,我俩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除了我声声叫着她妹妹,她声声喊着我哥哥。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琏二哥和那几个轿夫都在大眼瞪小眼看戏似地望着我们呢。于是,我就有些羞涩而又慌乱地把黛玉拉到不远处的合欢树那边。在这棵时常伴我伫立遥望的合欢树下,我仔细地打量着黛玉,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觉得她走时还是个小少女呢,归来时却像个大姑娘了。我定定地望着她,终于说出了似乎有些囫囵的话语:妹妹,你,你终于回来了……

哥哥!黛玉眼神迷离地望着我,很有些对仗意味地说,我回来了,我终于又见到哥哥了……

你要是再晚些回来,我迟疑了一下说,没准儿就见不到我了。

怎么啦?黛玉很急切地问道,哥哥你要去哪里呀?

你要是再不回来呀,我想,我想你就给想死了,我这样说道。我想,这决不是一句危言耸听的话。

瞧你,又胡说!黛玉一把捂住我的嘴,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我把她的纤手捧到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亲指头,亲了亲指甲,亲了亲手面,亲了亲手心,然后望着羞若桃花的黛玉说:

颦儿你回来了,我当然要好好地活着啦,我要和你一起有滋有味地好好活着,一直到老,好么妹妹?

嗯。黛玉点了点头。

妹妹,你终于回来了,再也不会走了,是么?我紧紧攥着黛玉的手,就像抓住鸟儿的两个翅膀,生怕她会再飞走了一样。

哦,黛玉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妹妹,我有很多话,我再次把黛玉的手放到我的胸口上,想让她的手抚摸到我那颗为她而跳动的心,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你说,要对你说……

哥哥,我也是,我也是呀。黛玉低下头去,看着我们的手。

可眼下显然不是互诉衷肠的好时候,琏二哥他们还在那边等着黛玉上轿呢。我给琏二哥摆了摆手说,黛玉不坐轿子了,你们先回府吧,我和黛玉走着回去。我看了看黛玉,她点了点头。

这怎么行呢?琏二哥挤巴着眼睛笑道,你不让我们把林妹妹抬进府去,老祖宗要骂我的,又该说我不会办事了。

呵呵,我笑道,琏二哥已经把事情办得足够好了,咱们的老祖宗会赏你的。你们先走吧,赶紧去给老祖宗报个信儿,我和黛玉随后就到了。

琏二哥朝我会意地笑了笑,指使轿夫们抬着空轿子前头走了。他们还时不时地回头望着身后的两个有情人。

我和黛玉手拉手,有意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忽儿我拉住她驻下足来私语一番,忽儿我推着她小跑几步,忽儿我又拽着她倒走一阵,我甚至想等到了那个赦造宁国府大门前再拐回过头去,或者干脆绕过去它而走向别处,反正我就是不急于把黛玉领到大家面前,而是想尽可能单独地和她在一起多呆会儿。我把这个意思跟黛玉说了,她说她也愿意这样。

通向贾府的道路两旁,尽是盛开的鲜花,阵阵芳香扑面而来,但它们都盖不住黛玉身上发出的那股奇香,我一再耸动了鼻翅儿,连连赞叹道:颦儿,你可真香啊!

比花儿还香么?黛玉嫣然笑道。

是啊,比所有的花都香,比所有的香还要香得多!我说。

你喜欢么?黛玉问我。

喜欢,当然喜欢!岂止是喜欢,我微闭双目说,我就愿和你手拉手,闻着这奇香,长醉在这奇香里而不再醒来……

一场梦,这显然是一场梦。而这个梦,我做过无数回了,还无数回做过类似的梦。我知道,只要我日思夜想的颦儿她不归来,这个梦,这样的梦,我还会一直做下去的。

凶信和喜讯,犹如两只孪生的鸟儿,一齐扇动着翅膀,从天遥地远的江南那边翩然而至,这不禁令人想起了老子的那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得承认,我也是个趋吉避凶的俗人,那就先说说于我而言的好消息吧:等到年底,黛玉就要从南方回来了!也就是说,再过一段日子,我便能见到翘首期盼已久的颦儿了,而且她将在我们贾府长住下来,再也不会和我分离了,我就是这么想的。实话说,闻听此讯的刹那间,我当然是喜出望外的,心里都乐开了花。但紧接着,我心就又被揪得霍霍直疼,毕竟这一喜讯是以凶信作了代价的:我姑父林如海抛下他的爱女黛玉,撒手人寰了。人说姑父、姨父、舅的媳妇,都不亲的,至少算不上至亲吧。再者,我从未见过姑父的面,跟他并无什么感情的,如今他病逝了,要说我多么伤悲,那是假话。但他是黛玉最亲的人,她的亲人,当然也就是我的亲人了,现在她父亲离她而去了,对她来说那就是天塌了,地陷了,心碎了,她肯定是悲痛难忍的,我岂能不为之哀伤?我在想象,姑父临终前拉着黛玉的小手嘱咐后事的情景;我想象着,守着父亲灵柩的黛玉泪水涟涟,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我难以想象,黛玉那针尖一样细的心,她那玻璃一样脆的心,她那瘦弱的肩,她那多病的身,她那么一个小人儿,如何得承受得了失去父亲这一天大的悲痛。这样想着,想着,我就失声痛哭起来。在场者不可能知道,我这是在替黛玉而哭,为黛玉而哭,我在哭黛玉的痛哭,在哭那痛哭的黛玉。我真的不知道,有一天,终会有这么一天的,我的亲生父亲贾政去世了,我会如此痛哭么?

那天,我如此的傻哭弄得大家都发了懵,有些不知所措了。

袭人姐姐递上来她的白手帕,流着泪说,二爷,你别哭啦,自己的身子要紧。

我的乖宝玉,不再哭了啊!老祖宗先是抹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老泪,随后抚摸着我的头,人死如灯灭,哭一哭也就算了。

母亲替我擦了把脸上的泪花说,好啦,好啦,不要再哭啦,你再哭就把大家的心哭碎了。

姨妈叹息道,多么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啊!

宝钗姐姐直怔怔地看着我,似是心疼地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什么也没有说。

倒是伶牙俐齿的凤姐一下子就劝到了点子上,她苦笑道,宝兄弟别再哭啦,你再哭老祖宗就要心疼死啦,想开点儿,姑父走了,大家都很难过的,哭是哭不回来他的。你要这样想,姑父这一走,颦儿很快就会回来了,她就要长住在咱们家了,再也不会走了……

嗯。我不自觉地点了一下头,但随后我就又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儿。我想说,若是我能够选择的话,我宁愿让黛玉再守候她父亲一段日子,直到我姑父病愈了再叫她归来,我可以等待,我会继续等待她,一直等着她回到我身边。真的,我宁可苦苦等待着颦儿,也不愿让她遭受这丧父的剧痛。但我转而又想,若是等姑父病好了,她守着父亲过日月再也不回来了,那又该怎么办呢?可眼下的实情是,我姑父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久别了的黛玉妹妹就要回到贾府和我重逢了。这时候,我内心里是悲喜交加的,实话说还是欣喜占了点上风。一想到要不了多久,我就能见到黛玉了,当下我就有些耐不住了,我止住了哭声,擦了擦满面的泪水,又想马上到大门口去迎候黛玉了。

然而,就在黛玉归期屈指可数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日子格外漫长,越发难熬了,每天的朝阳都好像迟迟不肯露面,等它终于成了夕阳时,却又舍不得下去了,简直能把人急死,而每个夜晚都长得没边儿没沿儿,天似乎再也不会亮了。那些时候,我真想变成只小动物冬眠上一段时间,悠长的一觉苏醒过来,已是满眼春光,一束绝美的鲜花就亭亭玉立在我面前:我的黛玉妹妹回来了!

距离那久别重逢的时日越来越近,我却变得忧心忡忡起来,生怕黛玉那边节外生枝出了什么岔子,而延误了她的归期。比如……比如……不,不会的,你不要这么想。

不管怎样想,无论怎么说,现在我贾宝玉这个苦人儿总算是有了盼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了啊,我就活在那绵绵不尽的等待中,活在那遥遥无期的盼望里。

我敢说,在拥有数百号人的贾府里,那些天没有谁像我这样牵挂着黛玉,操心着她何时归来的了。这除了每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事情(而我的心思和事情就是等着、盼着黛玉),更重要的是我们贾家发生了一桩天大的事件:我那原本在皇宫里做女史的姐姐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为贤德妃!我姐元春成了当朝天子的元妃,这于我们贾家来说不就是天大的事情么?瞧吧,这下子荣宁两府像是炸了营,全都慌了手脚。一阵诚恐诚惶过后,人们腮帮子上都盈满了喜气,奔走相告着这个其实妇孺皆知了的佳音,接下来便是大摆筵席,唱戏庆贺,热闹得一塌糊涂,很有些得意忘形的样子了。在这种举家欢腾的时刻,惟独我贾宝玉闷闷不乐,这并非是元春姐姐成了皇妃,我这个做弟弟的不高兴(当然也谈不上我有多么高兴,我不以为姐姐元春做了妃子就是一件幸事,甚至为她成了妃子而有些隐隐的心痛和担忧),只是说当时我对此事着实不怎么关心,也不太在意,似乎此事也与我贾宝玉无关。挂在我心上的,只是我的心上人——那尚且滞留在远方的黛玉妹妹,她是否平安,她身子还好么,她的泪流干了么,她究竟何时才能回到我身边?我在意的只是,我这边早就望眼欲穿了,她那边是不是归心似箭了呢?

谢天谢地!我期盼与等待已久的黛玉妹妹终于回到贾府,回到我们这个家了。但我和她相见时的情景,却远不似此前我无数次想象过的那样美妙,甚至我还被弄得面红耳赤,讨了个没趣儿。

那天,我从学堂那边回来,百无聊赖地踢着一枚小石子踅进大门,看到袭人姐姐站在甬道旁那棵桃树下,她像是在等什么人,其实我知道她是等我,她一望见我的身影就大声喊叫道,宝二爷,林姑娘回来了!袭人知道我一直都在期盼着黛玉归来,特地出来迎候我,告知这一喜讯的。

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我那颗被煎熬得快要焦了的心顿时欢蹦乱跳起来,一把将书包扔给袭人,撇下她便飞奔而去,一口气跑到了老祖宗那边,只见黛玉正依偎在老人家怀里嘤嘤哭泣,我祖母一手揽着她十分疼爱的外孙女,一手拭着老泪,宝钗和迎春等人悄然站在一旁。

看到此番情景,我呆呆地立在那儿,眼睛竟有些模糊了,时光好像在倒流,在轮回,当初,黛玉辞别老祖宗要回扬州时就是这样子的。莫非是黛玉还没有回扬州去,抑或她在扬州那么久原本就是我梦里的一段故事?不,我轻轻摇了摇头,哪儿是什么时光轮回?又怎么会是梦里故事呢?分明是,黛玉和我离别已经三百六十九个日日夜夜了,我感觉足有一辈子那么漫长。现在,我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就在眼前了,欢喜和激动是自不待言的,倒是一种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憋闷的滋味压迫着我,驱使着我冲上前去,一把拽住她的手(生怕她会再离我而去一样),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流着泪舔去她脸上的泪花,泣不成声地说,黛玉,妹妹,好妹妹,亲妹妹,我想你,想死你了,想你想得我都快要死了……我真想,真想这么去做。然而,这不过是一闪之念。可事实上,我并没有这么做。不是我不愿,不是我不敢,而是我不能,我不能让黛玉难堪,毕竟宝钗和迎春她们都在场呢,我得为黛玉着想。当时,我所做的只是涌出一股酸甜苦辣之泪,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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