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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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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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伶牙俐齿喷出一连串的火药,非但没将我的火煽起来,倒像一股冷风把我吹醒了些,猛然觉得是自己有些过分了。真是邪了门,她这样顶撞我,我却并没因此而生气,反而有点生自己的气了,而立刻对她更多了几分喜欢。人就这么怪,情感就这么奇妙?但我嘴上并不想软下来,也不想就此收住,而是要把这场由我惹起来的火烧下去,甚至不妨再添把柴禾,我倒是想看看它究竟会如何收场的。我的这些思绪,是在袭人听到吵闹声赶紧过来劝解时酝酿的。

袭人当然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尽管她以那种公允的口气来劝解。就像我将邪火发到了晴雯身上一样,晴雯也把邪火烧到了袭人身上,她一阵火药味更浓的冷嘲热讽,把袭人的好心好意一下子给赶走了。

袭人一离开,我便故意阴着脸,向晴雯发起了佯攻:好啊!晴雯,刚才你不是提到好说好散么?是啊,像黛玉所说的那样,人有聚就有散。眼下又从你嘴里说出了这个散字。好啊,散就散吧,只要你想,将来总有散的那一天。不说将来了,就说现在,若是你不想跟着我了,那今天我就送你出去,现在我就去跟我母亲说一声,让你走!说着,我就朝外走去,做出一副马上就到我母亲那边去禀报的架势。其实,我是想借此机会试一试,看她晴雯想不想离我而去,就像袭人曾经试过我,看我愿不愿意让她离去一样。怎么说呢,有情人之间,这种你试探试探我,我试探试探你,觉得还是很有些味道的,这种酸辣苦甜的滋味,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最清楚。

闻听我要去母亲那边说把晴雯送走,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等一群丫环,都苦苦拦住我,拉住我,不让我出门去。我做出那种执意要去的样子,她们就纷纷替晴雯说情。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里写到这一节时,说是一看拦不住,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等众丫环就一齐跪下央求我,这就有些言重了,太夸张了些吧?其实没有那回事儿。我又不是皇上,不是大老爷,只是个公子,是个少爷,岂能让一群跟我大小差不多的女孩子们下跪呢?那不是太滑稽了么?想想这一幕就不像个样子。别看晴雯平时在姐妹们面前嘴上不饶人,可到了要紧的时候,她还是很有人缘的,姐妹们心里头就念起了她的好来,都舍不得她了。好,好啦,我心里跟自己说,见好就收吧,再强拉硬弓就有些骑虎难下了。其实,我何曾想让她晴雯离去呢?好在袭人她们硬是以柔情拽住了我,要不然我还真不知接下来的场面该怎么收拾呢。于是,我的口气就有了变化:不是我一定要送她出去的,是她自己闹着要走的。

我什么时候闹着要走了?别这样诬赖我。晴雯哭着说,要是你想撵我走,就去跟太太说来撵我吧,我现在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头有些害怕了,但更多的是欣喜。怕的是,我若是到母亲那边去说要把送她走,这烈火一样的晴雯真能做出那种焚燃了自己,也会烧伤我心的事情来。喜的是,她不想走,她宁愿死在我眼前,也不要离开我,她居然以死明心,我的心豁然感动了。其实,我当然知道她是不想离开我的,她也喜欢我,只是她性子硬,嘴巴也硬,不肯明说出来罢了。这时候她给我的感觉就不再是那种可贵的尊严了,而是她对我的不舍之情。于是,我就趁势后退了一步说,这么说,你不想走?

我没说要走,晴雯低头答道。

好啦,别哭了,既然你不想走,那就好好留下吧。我这样说,算是给我们两个人都打了圆场。

一看我和晴雯二人的火都熄下来了,袭人她们就各人忙各人的去了,眼下只有我和晴雯了,是该彻底和解的时候了。实话说,我可不愿因为一把扇子惹得她很不痛快,更不想因此让她和我产生了隔阂什么的。于是,我想了想,就赔着笑脸,给她赔不是:今天咱俩都有错,我不该因为一把扇子向你发火,你也不该因为我发了点儿小邪火,就说出那些更气人的话来。我纵有七分错,你的错也得有三分。要不,就算我有八分错,你的错只占二分吧。说来说去,总归是我的错多些,你的错少点儿。是啊,你说得对,不就是因为一把破扇子么?不过就是你无意间摔断了扇骨子么?即使是一把新扇子又如何,你就是有意地撕了它又怎样?只要你能不生气,只要我能看到你的欢颜……

这话可是你说的呀!晴雯破涕为笑了,现出了一副撒娇的小模样来,那你拿把扇子来让我撕吧?

好啊!我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把扇子,微笑着递给了晴雯。

那我可真撕了呀,晴雯看了看我说。

嗯,我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晴雯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嗤地一声将那把扇子撕成了两片,接下来她三把两把,嗤嗤几声,那扇子就七零八落如天女散花落到了地上。

好,撕得好,撕得妙!我欢笑着为她鼓掌,撕得痛快,撕得响亮,我敢保证,谁没有你撕得这么漂亮……

晴雯格格格笑了起来,一脸灿烂,犹如一朵正在娇艳盛开的花。

这时候,麝月摇着把扇子走进来,笑道,哟嗬,你俩真会玩呀。羞不羞?刚才还是两只互叨冠子斗架的鸡,这会儿就又成了两匹互咬尾巴玩的猫儿了?

我嬉笑着,一把夺过麝月手里的扇子,递到晴雯的手里说,接着撕,让麝月看看你撕扇子的手段妙不妙?

晴雯笑了笑,果真又把麝月的扇子撕了个满天开花。

作孽啊,作孽!那麝月笑嘻嘻捧起了两只手,做出了求佛告饶的样子。

什么作孽?我笑道,这是作乐!作乐,懂么?麝月,帮帮忙,去把那扇匣子给我拿过来,让晴雯接着撕……

我拿不动,要拿你去拿。我才不管你们的事呢。麝月笑着跑开了。我做出一副真的要去拿扇匣子的样儿,晴雯拦住了我,笑着说,好啦,我不想撕了。

说真的,她要是还想再撕下去,我真的就会给她去拿的。

只要她晴雯这朵花脸上能绽出嫣然的笑容,撕一把两把扇子算个芝麻,撕一匣子扇子算个麻花,就是再拉一车扇子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甭说她撕了扇子,就是她想撕帐子、撕被子也没有一点问题,想撕衣裳也没关系呀,我把这样的话跟晴雯说了,她笑着摇了摇头。那时候,她就只撕扇子,就只想撕一两把扇子。一撕扇子,她就笑了。并不是她喜欢撕扇子(晴雯并没有撕扇子的嗜好),只是这么一撕扇子,她就挣回了面子;一撕扇子,就笑开颜了,她就开了心了,好了,我觉得值了,也可说是超值了。其实,她也就只是撕了两把扇子,我想再让她撕下去,她却不要再撕了,若要再撕她便会心疼了,会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太不像话了,但她是这样说的,今天我撕痛快了,也撕累了,明天再说吧。哦,你这个聪明可爱会撒娇的晴雯啊,我怎么说你呢?

你累了,我也有些累了。我迟疑了一下,拉住了晴雯的手说,洗洗澡去睡吧,我也没洗澡呢,要不咱俩一起去洗澡吧?

哦,不,晴雯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袭人,也不是碧痕她们。你先去洗吧,你洗了我再洗……

我明白她说的说什么,也明白她想说的是些什么。但我并没有因此而不悦,反倒是从心里头对她又多了几分喜欢和敬重。

说到晴雯的聪明灵巧,我又想到了一个现在觉得很有趣的故事。当时,我可不觉得有趣,而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甚至也急出了一头热汗来。

那天晚上,外面的风呼呼叫,我倚靠在床头上。晴雯、袭人、麝月,三个跟我最贴心的丫环,坐在床边陪伴着我。我们像一家人那样亲亲热热,说说笑笑,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景,当然是温馨而美妙的,我整个身心都感觉很舒坦。就在这时,一件我最怕的事情找到了头上,一下子就搅扰了我们的好气氛,败坏了我的好心情。

赵姨娘的丫环小鹊前来报信说,明天我父亲要盘考我。也就是说,父亲要检查我的读书情况了。闻听此言,我当即就躺了下去,赶紧用被子蒙住了头,像是遇到了一股刺骨的寒风一样。但很快的,我就又慢慢地钻出了被窝,慌忙披衣下床,呆子一般嘟囔着,书,书,我要读书了,我要去读那些该死的破书了!不读不行啊,不想读也得去读,明天父亲就要盘考我了,我不得不临阵磨磨枪,指望用到它时又快又光,能够先抵挡上一阵子。唉,原本我是想欢乐今宵的,看来此夜我是要苦熬了。

一见我拉开架式要读书了,袭人倒是满心欢喜的样子,她说,读书好啊,这才是正事儿呢,天还不算晚,你好好读书吧,我们就不耽误你了。

晴雯和麝月也忙着去给我倒茶,剪烛,擦书案什么的。

我先是坐在那儿发了会儿呆,然后就胡乱翻起了那一堆散发出霉味的破书,这些该死的四书五经八股文章,我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搭理它们了,眼下我真不知该面对哪一个。看这个吧,怕明天父亲要问我那个,看那个吧,又怕父亲明天会考我这个。事实上,哪个我也不想理会它。我烦,烦死这些不是东西的东西了,真想就着高悬的明烛一把火烧光它们。一想到父亲贾政那张严厉的脸,那张暴怒的脸,想到我因为害怕,因为回答不出他的问题,而低眉垂目,结结巴巴的可怜样,想到他又要讥讽我,训斥我,甚至他还可能会抬手就给我几巴掌,我就浑身颤抖。父亲啊,你打我骂我,是恨铁不成钢,我并不怪你,也不恨你,我只是怕你,也难说喜欢你。想想父亲这个人其实也挺可怜的,他原本也是个酷爱读书的,却没有通过考场证明自己,只是后来袭了世职,当上了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感兴趣的官,走向了那乌七八糟的官场,结果弄得他官不像官,读书不像读书人。我知道,父亲的日子过得也算不上快乐,他名义上是贾府的当家人,手中却没有握掌实权,虽有几个食客时刻不离他左右,却无一位真心朋友,虽有妻妾,却没有一位他真正心爱的女人,作为一个男人,他也是很不幸的。可能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前途无望了吧,于是他就想再博一下彩,便拿我当成了赌注,他试图让我立身举业,光宗耀祖呢。可我让他失望了,我可不是什么栋梁之材,我真的不是那块料儿。不仅仅如此,我还拒绝栽培呢,我不要谁来栽培我,我想像一棵树那样自然生长,长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真的,有时候我就想变成一棵树,比如海棠树什么的(当然得有另外一些树与我毗邻),还想变成一尾自由自在游泳的鱼儿(当然得有另外一些鱼儿与我结队),或者变成一只飞来飞去的鸟儿(当然得有另外一些鸟儿与我为伴),是啊,如果有来生,我再也不做一个人了,那样就不用再去看什么四书五经八股文了,也不会有谁来盘考你了。我的思绪如匹野马那样狂奔乱跑着,哪里还读得进去书呢?原以为跟它们还是有些熟识的,毕竟我不得不跟它们接近过很多回,可眼下我发现彼此还是很认生的。如坐针毡啊,长吁短叹呀。更让我惴惴不安的是,我在受苦,丫环们也得跟着我受罪,我不得去安歇,害得她们也不能去睡觉。她们在守着我,陪着我熬夜,为我焦急,我被她们感动着,也心疼着她们。我听得见她们蹑手蹑脚走动的声音,听得见她们压低嗓门的声音,还听到了晴雯监督她的小姐妹的声音:宝玉不睡,我们谁也不许睡。谁要是再当瞌睡虫,我可就真要拿针扎谁了呀。我想象着晴雯拿根绣花针比比画画的小样儿,不觉窃笑出了声来。

忽然,丫环芳官从外面跑进来喊道:吓死我了,我听见有人跳墙了!在哪里?谁跳墙了?众丫环尖叫着,吵嚷着,说是要一起去寻找查看查看。我趁此时机赶紧跑出来,询问端底。

其实这事哪有什么端底呢?问芳官,她只说是听见有人跳墙了,感觉是有人跳了墙,但她并没有亲眼看见。

可是,我们不妨就认为是真的人跳墙了,三更半夜有人跳我们的墙,非偷即抢,这下子把我们大家都吓死了。机灵的晴雯就是这么说的。她看到我那一脸疲惫的样子,知道我在为明天老爷要盘考而受苦受难,于是她就顺势想到了一个妙计,她才这么说的,宝玉,你也一定给吓坏了吧?会不会吓出什么病来呀?干脆,我看你就装着吓病了,这样,明天老爷就不会盘考你了。

晴雯这么一说,大家都怔住了,也忘了刚才说的要一起去寻找查看了。我心一动,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难为她晴雯想得出来,也只有晴雯她才能想得出这样的好主意,也只有晴雯敢于说出这样的妙招。

这样不行吧?袭人质疑道。

有什么不行的?晴雯一下子就给她顶了回去。

这样不好吧?袭人冷笑道。

有什么不好的?你说给我听听!晴雯热辣辣地盯着袭人。二爷读书求功名,这是正事呀。老爷要盘考他,也是应当的。我们做丫环的,不该瞎掺乎这种事情。袭人一板一眼说,再者,本来他没吓着,却要说吓病了,去哄骗老爷,这样做好么?

我以为,这下子晴雯就没话跟袭人争辩了呢,谁料晴雯却一番针锋相对的言语把袭人弄懵了:袭人姐姐你也知道,宝玉他胆子是很小的,眼下他是没被吓病,但过会儿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怕,他病不病还真不好说呢。这时候,晴雯扭头看了看,跟我眨巴了一下她那俏丽的眉眼,再者说啦,即使他未被跳墙人吓出病来,但到了明天老爷要盘考他时,说不定他会挨顿骂,甚至会挨顿打时,要被老爷给吓出病来呢。他要真是被吓病了,你心里会好受?谁心里会好舒坦呢?什么读书不读书,功名不功名的,我看宝玉的身体才是要紧的,他快活不快活才是要紧的呢。

你要这样说,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袭人苦笑了一声,认输了。

听了晴雯的一番话,我十分感激地望着她,差点流下泪来。

那就什么都别说了。晴雯笑道,就按我说的办吧,我们现在就打着灯笼,大张旗鼓地去查寻那个跳墙的,然后,我去回太太,跟她要安魂丸,就说二爷着了凉,吓病了。¨¨姐妹们,谁要是敢把真相漏出去,我就拿大针缝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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