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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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间事-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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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来觉得这样也好,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要动手呢,他多恢复一点,把握就更大一点。

夜晚时,进了南苏丹,可可树说这里更乱,确实不是夸大:扎营的时候,听见了枪炮声,持续了几秒钟,又倏忽陷于平静,让人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还有个靴子没扔下来,要打起精神去等。

刀疤吩咐下来,让尽量不要有火光,万一真撞上,不要动手,由他出面去交涉:大家是不同国家,组织对组织,话讲明白了,一般都会行方便的。

卫来去找刀疤聊天,两人黑暗里坐着,连烟都不能点一根,摸着黑吃了点干粮,刀疤递水给他,他仰着头,隔空倒了些进嘴里,又递回给刀疤。

刀疤感慨:“昨天还想你死呢,今天坐一起吃东西,真是……”

卫来说:“这个看形势,看利益。”

刀疤笑笑:“不用跟我攀交情,我可救不了你的岑小姐。”

他摘下墨镜,这个时候,用不到它——夜色是天然的遮挡。

卫来问:“如果我跟你讲的故事是真的,岑今会怎么判?”

刀疤没说话。

卫来笑:“我有时候想想,觉得很不公平。四月之殇一开始,国际社会撤出,放任事态扩大——那些走的、瞪眼看的,反而什么事都没有。留下的,倒要被追缉。”

刀疤斜了他一眼:“你不要偷换概念,岑小姐被追缉,可不是因为她留下。这就好像你去孤儿院做义工,的确值得称赞,但你借义工的名,把孩子转卖出去牟利,你就得受惩罚,这是两码事。”

卫来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刀疤想了想:“我不是法官,说不好,但我想,如果她的话是真的,量刑应该会轻,毕竟非常时期,要考虑到种种因素,你把我摆到她的位置上,我也没有更完美的法子。她要是当时就死了,真的也就是多一副骨架,也于事无补,活着……至少是个控诉的证据。”

他想起了什么:“你知道吗,三年多以前,当时上帝之手还没成立。热雷米以投资商和慈善家的名义回过卡隆一次,受到了政府高官接待,很风光,甚至有民众专程去他下榻的酒店感谢他……如果不是事情败露,他怕是会顶着英雄光环活到老的,死了还会有卡隆人给他献花。”

“那你相信岑今的故事吗?”

刀疤摇头:“我不信。”

“卫先生,上帝之手成立三年,我也经历了不少案犯,所有心有不甘的罪犯都说自己很冤,编的故事甚至比岑小姐的还动人,那又怎么样呢?”

“法庭是凭证据说话的,不是看谁更感人。你不要觉得回到卡隆受审,是有希望——回卡隆受审的,基本都是死刑。瑟奇死前,直接指证了她,拿不出证据,她依然是主犯。”

他起身,拍了拍卫来的肩膀:“卫先生,如果你真想帮她,我建议你还是找找证据。毕竟到目前为止,你给我的,还只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故事。”

——

临睡前,卫来和岑今聊了关于证据的事,明知道希望不大,但也许呢,很多关键性的案件线索出现,靠的不就是不死心吗?

但事情临到自己,好像越聊就越灰心。

岑今劝他早点休息,他不干:“你离开卡隆是六年前,热雷米被谋杀是三年前,那个时候你去过他住所,也就是说你们有联系——你就没有设法为自己保留什么证据吗,比如录他的音?”

岑今纠正他:“我和他没联系,三年前忽然有了交集,是因为当时是四月之殇三周年。”

她独自回去了一次,说不清动机,去了很多地方,小学校里国旗飘扬,书声琅琅,而那条河边,林木葱郁,河上也真的有船,来来往往。

这个遍地殇歌的国度开始迈步了,而她,却还裹在既往的浓雾里。

——退出了援非组织,上司极力挽留,说,你的履历这么好,很少有人有这样的资本。

她自嘲的笑,一件事可以有那么多张脸,于热雷米他们是财富,于外界是感人的故事,于总统是勋章,于上司是资本,而于她是梦魇。

——心理治疗从来没有起色,梦里一遍遍响起联合国车队离去的车声,早晨起床,掉大把的头发,精神衰弱,选择了压力较小、半自由状态的社评工作,主编看着她的稿件,每每皱眉,说,小姐,情感要激烈,笔锋要锐利,直指时弊,你得是斗士,才能带动观者的感情,懂吗?

她不是斗士,畏畏缩缩蜷在壳里,秘密捂得久了,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流脓的疮。

——有人建议说爱人和家庭可以帮助人忘记创伤,于是她有了姜珉,姜珉确实填补了她的很多时间:给她讲环保、论文、奖学金,要钻研什么样的课题,讲起来滔滔不绝,她总是从头到尾听完,觉得耳边有声音好过一个人守着黑洞。

这成了后来姜珉求婚时的一个理由:你从来不嫌我烦,我说什么,你都认真听,从不打断,岑今,你是我见过最善解人意的女朋友。

……

那个树林边的晚上,热雷米把她摁在死人的身上,说,回到北欧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但她已经没有生活了。

回到旅馆,她坐到床上,打开电视机。

转一个频道,是总统在讲话,说,这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我们要抓住各种机遇,吸引投资,快速振兴经济,有发展,才有未来。

再转一个频道,是游行闹事,警察施放催泪弹,年轻的组织者声嘶力竭地吼,政府凭什么削减追缉战犯的预算,这是纵容!死了的人就不要公道了吗?就因为那些人逃去了国外,我们就没作为了吗?

转到最后一个频道,岑今身子一僵。

是热雷米微笑的脸,他脖子上挂着花环,对着广场下簇拥的群众演讲:“我和卡隆人民之间有着深厚的友谊,不管是战前还是战后,我都将尽我所能……”

岑今抓起手边的枕头扔了过去。

……

卫来说:“不错啊,我还以为他会夹着尾巴做人,没想到表现欲这么强,挺能折腾的。”

岑今笑了笑:“战后卡隆以优惠的条件吸引投资,那些拿过勋章的,政府为了感谢他们,头几年几乎是零利润甚至倒贴——热雷米这样的人,无利不起早,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

“看到电视,很生气,去找他了?”

岑今点头。

“没讨着好吧?”

“你怎么知道?”

卫来笑了一声,慢慢闭上眼睛,喃喃说:“小姑娘,头脑昏昏沉沉的,一气之下就上门去理论,能占着什么便宜?”

岑今不说话,过了会,她帮卫来掖紧身上的盖布,轻声说了句:“早点睡吧。”

身上有伤,加上赶了一天路,卫来很快就睡着了。

但岑今睡不着,她倚着车座,坐了好久,外围有两个刀疤的人放哨,频频回头看她,大概是防她趁夜逃跑。

……

她是在卡隆的国宾酒店里见到热雷米的,热雷米很谨慎,让人搜了她身,才准她进屋。

当时热雷米说的话,言犹在耳。

——岑,我现在是政府的上宾,和多个部门保持友好关系,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买通的?你呢?你现在去告发我,信不信我可以让你走不出卡隆?

——再说了,你是什么角色,还要我提醒你吗?就算你告去了联合国,证据摆出来,害的是谁?你过腻了吗?

——不为自己,也要为身边人想。听说你男朋友向你求婚了?你也不想他出事吧。

岑今咬牙:“北欧不是卡隆,你动了姜珉,你也脱不了干系!”

热雷米贴近她耳朵:“我为什么要亲自动手?你忘了瑟奇吗?”

岑今僵了一下:“瑟奇在哪?”

热雷米大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卡隆倒腾的那点钱,很快花光了,落魄着来找我。我定期给他钱,让他找个隐秘的地方待着,他愿意帮我做一切脏事——如果我出事了,他会找上你的,你也完蛋,就像保护区里被戳烂了的那个轮胎,不管是不是你,都是你。”

末了,他送失魂落魄的岑今出门,塞给她一张电话号码:“大家是好朋友,合作伙伴,有困难的话,打我电话。”

岑今回到旅馆,亮了一夜的灯,开了一夜的电视,卡隆的电视节目不丰富,到了晚上,就反复地放白天放过的内容,热雷米的脸,一再出现。

第二天,岑今给热雷米拨了电话。

说:“离开卡隆的时候,我觉得你给我的钱脏,于是通过很多渠道,都捐出去了。但没想到回国不久,就丢了工作,后来看心理医生,花费又很大……”

热雷米很善解人意:“你要多少?”

岑今报了一个数字。

热雷米说,这数字不少,我不可能随身带那么多,这样吧,回国之后,约个时间,你来找我。

——

第二天一早,车队再次出发,近中午时分,入境卡隆。

不得不说,卡隆真的是这一路以来最美的地方,不像苏丹,大片的沙地,也不像埃高,温差太大阴晴难料,这里大片的山丘,随处可见森林和河流,进入谷地时,还看到金长尾猴和大猩猩在道旁出没。

车子绕过再一道盘山路时,谷底的一圈白房子映入眼帘。

入口大门的标志是疗养院,车子在院门口停下,有两个当地女人已经等在那里。

刀疤过来,对卫来说:“进了这里,你和岑小姐要分开,她身份不同,单独关押,审判是公开的,时间我们会通知你。”

卫来没说话,但岑今起身时,他忽然一把拉住她,眼睛却是看刀疤的。

问:“关在哪里,牢房吗?”

刀疤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没牢房,只有房间。”

“我能去看她吗?”

“可以。”

“她有东西吃吗?有水喝吗?”

刀疤差点沉不住气,岑今笑出来,说他:“你怎么这么多话。”

于是,“有澡洗吗”、“床上有垫子吗”、“屋里有灯吗”这一类琐碎的话题,他也就吞回去了。

他目送着岑今跟着那两个女人离开,刀疤冷眼看他,说:“只是单独关押,你也住这疗养院,待在屋里就能看到她房间的门,有必要怀疑那么多吗?”

……

本来以为这是上帝之手的秘密总部,疗养院不过是个幌子,下车了才发现,真的是疗养院。

院子里有不少人缺胳膊少腿的人在闲坐,路过一处房间时,房门忽然打开,像是下课,最先出来的人没有腿,两手撑在地上走,看见刀疤,仰头打了个招呼。

卫来跟着刀疤一路里走:“你们把总部设在疗养院?”

刀疤说:“这疗养院,也是上帝之手的产业。”

他指院子里坐着的那些人:“四月之殇,留下的不止尸体,还有无数身心俱残的幸存者,我这种少了一只眼睛的,还算是轻的。”

“你可能不知道,很多幸存者熬过了战争,但没熬过后来——心理绝望、肢体残缺、没法谋生,社会对他们的耐心和关注有限,但他们还会活很久,这些问题,也要伴随他们很久。”

“刚刚那个班,是手工艺授课,比如绣花什么的,有手剩下的人,可以学些技能,做点活计,养活自己——我们从今年开始,重心在转移,希望能更多帮到这些人。并不是说放弃了追缉案犯,而是……”

“我们觉得,仇恨不是粮食,你不能靠吃它生活。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死去的人不会回来,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他想起了什么:“岑小姐的审判应该明天就开始,我们虽然不像正规法院那样一板一眼,但我们有法官,有控方,也有陪审团——陪审团部分是难民,为了避免他们有偏向性,我们也邀请了一些国际组织成员、海外捐助者,你也可以加入,我们不介意。“

卫来沉默。

私心里,他不希望看到上帝之手正规,反而有点希望他们挟私报复、没有章程、意气用事——这样,万一最后审判的结果不好,他一横心要做些什么的时候,也不会觉得有愧疚。

刀疤在一间屋子前停下,示意他:“你住这。”

“我的房间?”

“和人合住。”

卫来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防着我啊?”

刀疤不否认:“卫先生,以你之前的表现,很难说如果岑小姐真的被判处死刑,你会不会有极端的反应,所以我们觉得,找个人盯住你,很有必要。”

卫来笑,大步跨上台阶,走向屋子:“怎么,狙击手的教训还没学到?以我之前的表现,就算我现在受伤,你以为随便找个人来,就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子里摆了两张单人床,其中一张床上已经凌乱堆了些衣物用品,床头挂了一个……

游泳圈大小的、风干的鲨鱼牙床。

第57章

临睡前,卫来去看了岑今。

门口有守卫,轮班,屋子没什么特殊,很普通,刚看到的时候,卫来甚至觉得跟自己在赫尔辛基的住处很像:只有基本的生活设施。

唯一不同、甚至不同到让人窒息的,是有一面墙上,密密麻麻涂满。

字体、大小都不同,大多是英文,也有其它语言,像临终忏悔,有祈祷文,有画的画,也有大段的留言,卫来压力陡增,岑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这间屋子应该是专门给那些受审的人住的,来一个,走一个,现在到我了。”

墙边有桌子,桌上摊了不同的笔,卫来冷笑:考虑的真是周到,连这些都备了。

他牵了岑今的手,走到墙前去看。

有人一连写了几十个“sorry”,笔画潦草杂乱,结尾写,愿上帝宽恕我。

有人的“sorry”是写给自己的亲人的,忏悔自己犯下的错,痛苦却要由亲人来承担,然后嘱咐自己的妻子,不要让孩子知道真相,请永远不要提起。

有人歇斯底里:杀人的不是我!我当时是被魔鬼附身了,真实的我是没有杀人的!

有人破口大骂:没有战争,我怎么会杀人?挑头的人应该负全责,凭什么我要担责任!

也有人很愤怒:我只杀了这么点人,XX比我更该死,为什么不抓他!

卫来喃喃:“这什么心态。”

岑今接口:“那种‘我不怕穷,就怕你跟我不一样穷’的心态吧。”

两人一起笑,笑到沉默。

平面的墙,平面的字,身后却有一个恢弘复杂的立体世界,撇去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其实都是人,是人就有情感、牵挂、朋友、家庭、维系,每一根线牵出来,都足以让人唏嘘。

卫来问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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